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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下的看见

访谈对象:

余丽诗(化名),女,20世纪60年代出生。作家、画家。

访谈时间:

2019年9月4日

访谈故事:

这本书的大部分访谈,是在我确认受访者大病痊愈或者大致脱离了死亡的阴影笼罩之后才进行的。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只有受访者内心的惶恐渐渐得以平复之后,他们才能云淡风轻地回望之前的苦痛与挣扎,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受访者的尊重。而余丽诗是唯一当她还在住院治疗的时候,我就径自走进了她的病房。不管当初是何缘由,时至今日,我都为此感到歉疚和懊恼。

余丽诗住院的地方是一家现代化的大医院,只是,肿瘤内科的病房位于一栋颇为老旧的房屋。住在病房里的大都是等待化疗或放疗的病人。记得当时一路走去,要经过一长排密集的病房,望进那一间间病房门里,可以看到神色各异的脸庞和黯淡中透着挣扎的目光。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目光在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浮现。

进入病房,经过短暂寒暄之后,余丽诗就指着病床前的几个大花篮向我介绍道:“你看,这个花篮是W市文联送的,那个花篮是H大学校友送的……”接着,余丽诗说起了W市文联、H大学校友会为她发起募捐的事情,说有了他们的帮助,她才得以顺利入院治疗。

听到这些,我竟愣住了,一时接不住话。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余丽诗不是一位专业的作家、画家吗?据我所知,2013年,W市作协和W市图书馆联合为她举办了百幅国画展及励志演讲个人专场;2014年,H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她的画展及个人演讲也是重头戏。一位作家、画家,怎么会陷入如此困境呢?

其实,早些年余丽诗的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滋润。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曾有过两套房子,也曾请过保姆。日子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却怎么也不至于窘迫。

只是,生活中的无常飘忽不定,厄运有时会倏然而至,且接二连三,把毫无防备的人一下抛入生命的谷底。2014年,余丽诗的独生子患了非常严重的疾病,为了给儿子治病,余丽诗花光了存款,卖掉了房子,还借了不少外债。遗憾的是,最后还是没能留住儿子,20多岁,年纪轻轻就走了。那段时间,余丽诗经常在半夜惊醒后号啕大哭。一半因为儿子,一半因为负债。在儿子生病之前,为了弥补当年高考失利的遗憾,余丽诗曾多次脱产自费参加各种研修班,有一次甚至为此辞掉了稳定的工作,一次次的折腾几乎花光了她多年的积蓄。

雪上加霜的是,2017年年底,余丽诗体检查出乳腺癌,医生建议切除整个右乳以及附近腋窝的淋巴结。手术告知书里有这么一句话:手术有可能伤及神经导致右上肢瘫痪。因为想到自己是靠写作和绘画吃饭的,而不管是写作还是绘画都离不开右手,同时考虑到不菲的手术费用,余丽诗没有听取医生的建议,最终选择了保守治疗。

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肿瘤又长了出来。此时,因为手头拮据,余丽诗竟无力再次入院治疗,只是时不时拿艾条灸一灸。有时伤口破了,血流出来,她反而天真地期待着奇迹:说不定肿瘤也像脓疮,伤口破了,药物就可以直达病灶,也许很快就好了。

病情远没有余丽诗想象的那么简单。拖到后面,伤口大量出血,余丽诗这才慌了神。幸运的是,在各方面的合力支持下,余丽诗终于能够安心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治疗。于是,这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因种种原因,余丽诗和儿子之前都没有办理过医保,这次入院后,余丽诗才在各方帮助下补办了医保。

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刻,就像被咬了一口的果子,努力愈合。

访谈面对面

何恒清(以下简称“何”): 身患疾病以后,您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余丽诗(以下简称“余”): 现在的生活,没有半点质量可言,身体又痛又痒,生不如死,每天晚上需服用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何: 是什么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您?

余: 这一次患病住院,得到了很多朋友的帮助,包括毕业后几十年从未联系过的中学同学,包括一些素昧平生的好心人。昨天,我老家的哥哥还特意打来电话鼓励我。亲人朋友都希望我好好地活着,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轻言放弃。

何: 您认为此次患病跟什么因素有关?

余: 我可能是陷入失去儿子的悲伤中走不出来。儿子还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亮堂的,儿子走了之后,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我和朋友们的来往渐渐少了,原来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的家,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何: 当感觉到死神的威胁时,您害怕吗?

余: 刚查出肿瘤时,我满脸泪水,悲伤、恐惧,想着还有很多愿望没能实现,就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非常不舍,不甘心。待到病情进一步恶化,深受病魔折磨,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又对死亡有一种幻想,幻想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另一个维度,那里也许会更加美好呢。幻想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灵魂飘走,可以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美好的地方。

何: 您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画家,在您拥有的身份中,您最喜欢哪一种?

余: 要说喜欢,我这一生,最喜欢的角色只有一个,那就是做一个母亲。

何: 到目前为止,您做过最值得骄傲、最引以为豪的事情是什么?

余: 早些年,我曾是一名签约作家,也出版过一些书。后来,因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年过半百,我放下了钢笔,拿起了画笔,从零开始发奋学画。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那时我的体内好像总是憋着一口气,我彻夜地画疯狂地画,在不长的时间里画了大约500幅画,画到手起茧,画到手抽筋,画到身体透支。曾经有那么一些日子,看到毕加索的画、凡·高的画,我心里暗暗发愿:我要超越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名字。

而现在,你要问我最大的骄傲是什么,我认为并不是出了多少本书,画了多少幅画,得过多少奖杯,获得多少荣誉,挂了多少头衔。现在看来,这些都没有多大意思。我最常想起的是我儿子的出生。记得当年我抱着他,轻轻哼着歌,哼着,哼着,直到他睡熟。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骄傲的人。

何: 回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有哪些?

余: 最美好的时光,是那些一去永不回的时光。

何: 您这辈子有哪些遗憾?

余: 高中时我写作文比较好,同学们都叫我“作家”,那时我很得意。没想到高考时,我患上了肺炎,影响了考试,落榜了。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就一直走在求学——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求文凭”的道路上。手头稍微宽裕一些就去外地求学,甚至辞职去上课。去武汉,去北京,基本上都是脱产上学,付出了不少代价。我钻进了牛角尖,一心想通过拿更多的文凭来弥补当年高考失利的遗憾。

现在想来,人生应该有梦想,人生应该有追求,但是,凡事都不能太用力,不能太沽名钓誉,不能太感情用事。精神的追求和物质的需求,是不能割裂断层的。一味地追求精神而忽略了物质,一旦遭遇大病大难,根本无力应付。

现在想想,就算现在给我一个我曾经最在乎的博士文凭,那又能怎样?

何: 经历了生死之后,您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吗?

余: 现在如果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知心爱人,一双儿女,哪怕让我做一个农妇,我也非常乐意。

世上的人,大多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失去了,才知可贵。可一旦失去了,就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何: 生命余下的时光,您有什么目标或者说愿望要实现吗?

余: 想做真正的慈善。我现在得到了社会那么多无私的捐助,但是心里没有一点欣喜,反而感到非常有压力。之前我只知父母之爱、恋人之爱、同窗之爱,不知人间还有大爱。这次重病之下陷入困境,看到那么多非亲非故、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向我施以援手,在感动之余也真切地感受到人间有大爱。

这段时间,每当夜深人静,我经常会思考一些之前在顺境中从来不会思考的问题,时常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对这个社会做出过什么贡献,是否传播过正能量?回想多年前自己出版的一些书,为了迎合市场,也曾写过一些不甚健康的、不适宜青少年阅读的内容,如今想起,羞愧不已,如果有机会再版,我一定会把那些不健康的文字、情节统统删掉。

访谈手记:

接踵而至的生命中的无常,让余丽诗猛然看到了许多之前看不到的,那些接近生活本质的东西。

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云,经过了人生潮头的起起落落,杨绛先生在文章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妙曼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生活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只是,多少人,一辈子疲惫不堪,只是为了登上舞台的中央,为了站在聚光灯下,为了听到掌声响起,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

以前乘坐飞机,遇到大的气流,飞机一颠簸,就会恐惧。经历过这番磨难后,现在乘坐飞机遇到再大的气流、再大的颠簸,都能坦然面对了。

——邹云升 UlGN5iCLsEQrw/K9NyuucfcDoH3tbTaUJak56ylMexzQe0blNDkaYNxddUiJXb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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