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远(化名),男,20世纪70年代出生,曾任多家房地产企业高管。
2019年1月9日
戴着头盔,骑着摩托,呼啸而过穿行在原野,甚至远至青海、西藏等高原高寒地带驰骋——这样一个骑行者的形象,很难和眼前这位外表文静、略显消瘦、声音沙哑(服药副作用)的中年男子联系在一起。可他们就是同一人。在经历生死之后的一人两面。
罗成远是一个在房地产行业摸爬滚打了20多年的房企高管。过去的20多年,正是中国房地产蓬勃发展、高歌猛进的20多年。随着城市的迅速扩张,随着一栋栋高楼的拔地而起,随着房价的节节攀高,房企高管的薪酬、奖金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在很多人的眼里,房企高管都是鲜衣怒马、志得意满的。然而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在“高周转”下,这个行业的工作节奏、工作强度、工作时长,也绝非一般行业可比。每天开会到深夜甚至凌晨,周末在工地、售楼部加班基本上是常态。那一年比一年高的销售任务,那催命式的工程进度,那一个个KPI考核指标,如一只只无形的手,如一根根悬在空中的鞭子,驱赶着房企管理人员拼命向前奔跑,如同一个个停不下来的陀螺。那时,罗成远也是其中的一个陀螺,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职场的拼搏上;那时,事业的成功与否,在罗成远的心中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改变了这一切。
2015年5月的一天,在几乎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罗成远的肝脏肿瘤破裂。幸运的是,他被及时送入医院抢救。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罗成远最后活了过来。
逃过这一劫之后,罗成远终于停了下来。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阅读和摩旅(摩托车旅行)上——这是两件他原来就非常喜欢但之前老抽不出空去做的事情。
罗成远说,他现在每周都会坚持读一本书,社科、自然、军事、文学艺术……什么类型的图书都读。书中可得静气,书中可得从容,书中可得信心,这正是经历大病之后他所需要的。
身体机能恢复以后,罗成远购买了两辆摩托车,经常一个人骑行上路。那是他一个人的旅途,跟之前截然不同的旅途。在这一条路上,无须担心后面有人追赶,也无须急着赶超前面的人。
2019年7月,罗成远独自骑行了7000多公里,自广西南宁一路向西,经云南丽江、梅里雪山至西藏拉萨,然后过青海,穿甘肃敦煌、张掖等地,最后入四川、返南宁。一路上,罗成远翻山越岭,曾攀爬上海拔5300米的念青唐古拉山口呼吸稀薄的空气,曾跋涉茫茫沙漠独自观日出日落,曾站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滇西北高地感受浊浪滔天、惊涛拍岸。
罗成远雄心勃勃,在不远的将来,他计划绕着中国骑行一圈。罗成远说,未来的日子,希望能骑更远的路,看更多的风景,遇见更多的人。
当时间变得无比珍贵之后,远方令他格外渴望。
何恒清(以下简称“何”): 手术之后,躺在病床上,想得最 多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度过那段艰难时光的?
罗成远(以下简称“罗”): 切了大半个肝后,当时躺在病床上,我想得较多的是,怎么才能从打击中走出来,重新给生活找一个目标。那段艰难的日子,一开始,我并没有找人倾诉,而是选择去看医生,医生说心里有些难过是正常的,必要时可以服用一些缓解焦虑的药物。
许多人得了大病后不会告诉朋友,怕别人知道。而我选择了公开,我把自己的病情发在微信朋友圈,发到微博上,这样做的同时,我也把压力释放了出去。
何: 经历过这次大病后,你有没有想明白一些事情?有没有一些比较大的改变?
罗: 猛然的豁然开朗是没有的,是在慢慢调整、修正自己。肯定是有所改变的:时间的分配、物质的追求等。此时,物质生活变得不再重要,名利场变得不再重要,奢侈品变得不再重要。我经常跟朋友讲,人的一生最焦虑、想问题想得最多、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应该就是被推进核磁共振检查舱里待着的那20分钟,那份煎熬、那份忐忑、那份惶恐,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
何: 你过往生活里有哪些遗憾?
罗: 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及早发现父亲的高血压问题,没有加以重视。如果早点发现、早点重视,父亲现在或许不至于瘫痪在床,或许还能好好地陪伴家人,好好地跟他的孙子出门玩耍。
何: 现在你觉得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有哪些?
罗: 大病之后,家人的陪伴于我显得尤为重要。最美好的时光,那就是和家人一起出游。旅途的时光总是美好的。手术后,我大约休养了大半年,春节期间我们一家人去了一趟台湾。在旅途中,我和儿子有好几次深入的交流,甚至谈及生死,一说到这些,那时还只有5岁的儿子便号啕大哭。如今每每想起,不胜唏嘘。
何: 你之前恨过什么人或事吗?如今释怀了吗?
罗: 在过往的工作生活中难免讨厌过一些人,憎恨过一些人,不过,一场大病之后,很多事情我都选择放下,选择淡忘。现在这些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何: 有段时间,流行制作自己的生命台历,即按人均寿命计算,每一年一格,看看自己的人生还剩多少格,以此警醒自己珍惜生命,珍惜人生。如果让你来画自己的生命台历,画了之后, 你有什么目标和愿望想要实现?
罗: 想看到孩子成长,看到他结婚,生儿育女,有自己的家。想看看他的爱人、他的宝宝是什么样子。当他长大追求女孩时,或许,我还可以帮他出出主意。
何: 你害怕死亡吗?
罗: 以前、现在都怕。以前害怕死亡,是觉得在花花世界里就这样死去多么可惜,现在则是害怕失去陪伴孩子成长的机会。
何: 如果以过来人的身份给遭受疾病困扰的人一些忠告,你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罗: 遇到重大疾病时,科学面对,相信医生。我相信医生,医生犯错误的概率肯定低于我们自己。我相信随着科学的发展、医学的进步,会有越来越好的治疗方案。我当时躺在病床上,准备手术,医生对着一个肝脏模型对我进行术前告知,没等他说完,我就跟他说:“您就告诉我该在哪儿签字就行,不用告诉我其他的,我相信您。”
我现在过两个生日,一个是母亲生下我那天的生日,另一个是我手术那天的生日。一个是新生,一个是重生。两者的意义于我同样重要。
何: 如果要给家人留一句话,你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罗: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有信心面对未来。还早呢。
整个访谈过程,罗成远一直都比较平静,娓娓而谈,只有在被问到生命余下的时光还有什么愿望要实现时,谈及孩子的未来,他脸上才布满微笑,看着窗外的两眼闪闪发光,充满希望与期待。我想,这个问题有可能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他也许正穿越时空,神游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看到了孩子长大成人的样子。此时,幸福犹如暖阳洒在他的脸上。
一场大病过后,罗成远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场大病过后,罗成远最终证悟了时间,确认了自己的时间究竟该放在哪里。
我们的时间放在哪里,我们的生活就在哪里。
我们的时间放在哪里,我们的人生就在哪里。
只是,我们中的很多人,平时陷于种种琐碎的事务之中,全然不觉时间的悄然流逝。
我的一位前辈同事,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退休了,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办公室收拾打包,不知道是看到哪一件老物件触景生情,他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这样自问的,当然远不止这位前辈。20世纪50年代,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拍出了电影《生之欲》。电影讲述了市政厅市民科科长渡边勘治寻找人生意义的故事。这位工作了近30年从不请假的公务员模范代表,在查出胃癌知道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之后,突然意识到在长达30年的漫长时光里,自己只知道在公文上盖章,好像从未活过的木乃伊一样。恍然醒悟过来的渡边勘治,在经过短暂的迷茫和放纵之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他突破重重困难,为市民在一处污水横流的臭水沟上建起一座美丽的公园。电影的最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渡边勘治坐在新建公园内的椅子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每一个人都该问问自己:我们每天都在匆匆往前奔跑,每天忙碌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吗?忙碌得来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是否真的仍然无动于衷,任时光之沙从指尖滑落?我们是否要等到生命逼近终点,当时间变得无比珍贵之后,才会尝试做出一些改变?
假如人生重新来过,恐怕大致还是得这样,没得选择。
——周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