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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亡恐惧症

1

北岛早苗来到病房门口后,站定了身躯。

病房内,右边靠里的窗边病床上,坐着一个身穿蓝色睡衣的少年。他是在眺望窗外吧,那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看着似乎比平时更为瘦小了。

病房里并没有其他病人。他们若不是去做检查,就是去什么地方放松了吧。要是在普通病房的话,这个房间的大小能住下六个病人,可现在,只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里各放了一张病床。这点小小的奢侈,是只有在病人不会痊愈出院的临终关怀服务机构里才能享受到的。

“康之。”

早苗用明快的声音喊道。少年用手擦了一下眼角后,“唰”地一下扭过头来。一张双颊饱满的圆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唯有下眼睑上的睫毛,显得格外乌黑。

“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呀……就是看看外面嘛。”

“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樱花行道树。”

其实那也称不上行道树,只是离医院稍远处的停车场旁,种着四五棵瘦弱的染井吉野樱花树罢了。眼下,樱花盛开的季节已过,纷纷扬扬飘落的白色花瓣之间,嫩绿色的树叶已十分抢眼了。

“虽说已过了赏花的季节,但这样的景色看着也不错啊。”

早苗站在少年的身旁,也眺望着窗外。

“嗯。”

太阳光要比预想中的强烈,早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就不觉得晃眼吗?莫非症状已发展到眼睛了吗?早苗不免有些担心。

“汽车尾气那么严重,可那些花依旧给人一种尽情开放的感觉啊。”

“嗯……还能看到它们,真是太好了。”

早苗一时无法应答。因为这个少年已绝无可能看到明年的樱花了。尽管这一点还没明确地告知他本人,可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了吧。很明显,他刚才就是以看最后一眼的心态眺望着樱花的。

对日本人来说,樱花就是星散零落、缥缈无常的象征,总会叫人联想到死亡。刹那间,早苗甚至动起了是否要去跟停车场的主人交涉一下,让他改种别的树木的念头。

可是,临终关怀服务病房与隔壁的普通病房里的住院病人中,也有许多以能从窗口看到樱花为幸事,又怎能去剥夺他们的这一乐趣呢?再说,要是没了那几棵樱花树,这一带的风景肯定变得愈加肃杀与蛮荒了。

“康之,你晚上睡得好吗?”

“嗯。”

“头疼吗?要是疼得厉害,我可以给你一些药。”

“哦,不用了。”

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不愿意吃更多的药了。这也难怪,他每天不仅要注射四次抗病毒的齐多夫定,还要各服两次ddl和ddC ,再加上PeptideT之类的改善神经功能的辅助药、利他林之类的抗抑郁药以及各种维生素,可以说他整个人就是个药罐头了。

“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变化没有?手脚麻不麻?”

“嗯,目前,还没有什么。”

除了时而发作的剧烈头痛外没有别的明显症状,就他的病情而言,应该说,这已经是十分侥幸的了。因为在他目前的这个阶段,即便出现半身不遂,或语言障碍、记忆丧失,甚至昏迷不醒等症状也都是不足为奇的。

事实上,直到上星期还住在隔壁病房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病人,就是从与他同等的病情开始突变而几近情绪崩溃的。到了最后一个月,病人已几乎处于情绪缺失的状态了。

然而,对少年而言,目前的状态就能说是幸运的吗?

他必须在意识清晰的状态下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一步步地逼近。再说,他还只有十一岁啊。

“以前我家附近,也有樱花行道树的。”

少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哦,漂亮吗?”

“嗯,那儿有条河,那些树就在河堤上。到了傍晚,我会带着次郎去那儿散步。”

“次郎?”

“哦,是一条柴犬。我没跟你说过吧。”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那是条笨狗。同一位客人来家里好多次,它都记不住。人家来的时候它会‘汪汪’地乱叫,可走的时候就对人家摇尾巴了,像是在为刚才对人家乱叫道歉似的。可是,这人要是下次再来,它依然会叫。不过,它可爱的地方也有好多好多哦。我和姐姐放学回家后,它就高兴得活蹦乱跳,四处乱跑。我从屋里走向后院时,它就从屋外抢先绕过去。我朝玄关走去时,它也会抢先去那儿。后来,它得了丝虫病,死了。”

“这样啊……”

“我想把它训练得稍许聪明一点,还经常带它去屋后山里呢。扔出树枝后,它就势头很猛地冲出去。可回来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不,它没有手,该怎么说?只能说是嘴里空空,什么也没叼回来。也不知道它是没找到呢,还是找到了却忘了叼回来。不过它倒也像是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不敢看我的眼睛。”

早苗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听着少年的叙述。因为与老年人追忆往事不同,他即便拼命回忆,所能追忆的生涯也实在是太短了。

说着说着,少年突然停下了。他闭上眼睛,像是在记忆中寻找着什么。

“最近,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爸爸妈妈的事啦,姐姐啦,还有跟次郎一起玩的事啦。”

“肯定是药物的关系啊。你吃了这么多药,记忆是会暂时性混乱的。”

早苗非常清楚,自己这么说,也仅仅是一时的安慰而已。再过一段时间,恐怕他就连追忆那些作为其来过世上之凭证的点点滴滴,都难以如愿了吧。

“可是,这些都是我最宝贵的回忆啊……”

少年还想说什么,却只是颤抖着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早苗姐,我害怕……”

早苗在病床上坐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少年。她的胸脯感受到了像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小动物所发出的那种颤动。

一个本该即将展开人生的少年,却不得不接受万事已终了的现实。而作为医生,早苗能做的,也仅仅是给他这么个拥抱而已。

2

早苗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听到了敲门声。她开门一看,见土肥美智子双手各持一纸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面前。

“咖啡小歇时间到了。你的我也给带来了。”

“谢谢!”

“两百五十日元。”

早苗苦笑着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钱包。

美智子坐到了一个小沙发的扶手上,弄得那扶手咯吱作响。早苗不禁有些担心:虽说美智子身材娇小,却已微微发胖,那沙发扶手承受得了她的体重吗?

一抬头,发现美智子正啜饮着咖啡,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早苗便说:

“哎呀,你这是干吗呢?”

“你的脸色很糟糕啊!”

“你看你,说什么呢?”

“开玩笑的。同情患者无可厚非,可要是陪着一起受煎熬,很快就会把自己的精力消耗殆尽的哦。”

“没事儿,我会调换心情的。”

美智子默不作声地喝了口咖啡,看了看早苗桌上的病历卡。

“是上原康之吗?”

“……嗯。”早苗觉得没必要隐瞒,于是就点了点头。

“谁都会特别心疼孩子的,更别说这孩子还是个‘药物艾滋’的受害者,是吧?”

“是啊。”

美智子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病历卡。

“这上面写的可是母子感染……”

“康之的父亲曾是个血友病患者。一九八四年,由于使用了被污染了的不加热进口血浆,成了HIV(艾滋病毒)阳性,而大学附属医院又没有告知他本人……”

“于是康之的母亲也被感染了?”

“是的。并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了孕,结果康之的姐姐和康之就……”

“真是太不幸了。现在他的家人怎样了?”

“父母和姐姐都已在三年前去世了。”

“这么说,他如今就是个孤儿了?”

美智子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继续说道:

“偏偏他的发病……正好在两年前吧。要是稍稍晚一点,或许就有救了。真是背运背到家了。”

证实多种药剂并用的“鸡尾酒疗法”能有效抑制艾滋病病毒的增殖,还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现在,除了齐多夫定之外,只要与四种蛋白水解酶抑制剂以及五种逆转录酶抑制剂并用,即便仍呈HIV阳性,也能控制到艾滋病长期不发作的程度了。

可是,一旦病症已经发作,且在免疫缺陷性感染加剧之后,事实上就不存在有效的治疗手段了。

“更何况他还有原发性的脑部非霍奇金淋巴瘤(NHL),简直叫人无法想象了……”

早苗连搭腔的心思都没有,只能默然相对。

属于高危恶性综合征的非霍奇金淋巴瘤,在艾滋病病毒免疫缺陷性感染所引发的三种淋巴肿瘤中,是最严重的一种。尤其是中枢神经受到侵害之后,平均寿命就只有两三个月了。

“脑部NHL,治疗方法好像只有放射治疗那么一种吧。”

“是的。可事实上这种治疗也是基本无效的。这孩子转院到这里来后,就没做过放射治疗。”

“是吗?这么说来,接下来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去抚慰他的心灵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实在是不知道。”

早苗手中纸杯里的咖啡,呈现出了复杂波纹。

“康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尽管他也努力让自己接受这样的命运,可他毕竟太年轻,求生欲望还十分强烈,所以内心非常痛苦。可他在我面前却从不说一句软话。他这样子,简直叫人看着就心疼……”

说到这儿,早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也需要心理抚慰了不是?”

“不好意思。”

“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只是,尽可能将更多的人内心安宁地送往彼岸,不正是我们在这儿的工作吗?因为谁都会死去的,你也会,我也会。倘若每次都将自己的神经搞得一塌糊涂,还怎么做临终关怀医疗服务呢?”

“嗯。”

美智子站了起来,不过其高度与坐在沙发扶手上那会儿也差不了多少。

“你好像睡眠不足的情况很严重,稍稍打个盹怎么样?开药的处方单,就在手边吧?”

“是的。让你担心了,真不好意思。”

“回头见。”说完,美智子就要离开了。

“我说,学姐……”

“什么事?”

“你是不是之前听了我的牢骚话,特意来开导我,好让我轻松一点?”

“是啊。”

“不好意思,老是让你为我操心。亏我还说了什么要拯救人心之类的大话,才主动来做临终关怀服务的呢。”

美智子回过头来说道: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利用互联网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早苗有些措手不及。

“那是因为,那样的话,能够高效传播信息……”

美智子用鼻子哼笑了一下。

“看来你也中了互联网的毒了。信息什么的,九成都是垃圾,剩下的也都有毒,不是吗?人与人之间的网络,可不是什么信息网,是‘蹦床网’啊。”

“……这个?”

“无论什么都一个人死扛着——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会被压垮的!这种时候,就需要周边的人都来分担一点,靠整个网络来吸收掉冲击和震动就行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

“还有,你不要再叫我学姐了。之前不是也对你说过的吗?我在女校时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现在听人提起,还毛骨悚然呢。”

她到底有怎样的不愉快经历呢?早苗有些想问,又有些不想问。于是她只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可在关上门后,又补了一声“学姐”。

就这么说说话,早苗堵在胸口的烦闷就烟消云散,心情也畅快起来了。为此,她由衷地感激美智子学姐。

紧接着,早苗就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土肥美智子是早苗大学时代的老校友。虽然她们俩学的都是精神科,但由于美智子比现年二十九岁的早苗大了一轮,所以她们认识的时候,美智子就已经来到这里了。美智子已出版了好多本在其专业范围内的、有关青春期心理问题的书,也经常给报纸写专栏写文章(尽管也经常受到“取悦于媒体”之类多半是出于嫉妒的酸溜溜的批评),再加上她早就对安宁疗护 有所留意(尽管受到保守人群的反对),也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因此,这个圣阿斯克勒庇俄斯会医院的舒缓医疗病房,据说在开设日本首个艾滋病晚期临终关怀服务项目后,院长就以三顾之礼把她给请来了。

尽管学姐让早苗打个盹,可事实上她根本没这样的空闲时间——接下来她还要去跟内科与神经科的医生商讨临终关怀服务今后的治疗方针。

早苗认为,不仅是为了治疗艾滋病、脑病,即便是为了解除患者的精神痛苦,今后也要积极使用抗精神病药。而为了能说服这些医生,首先就必须用医学理论来武装自己。

她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把它从待机状态中激活了。她忽然注意到,电脑的电源一直没关。电脑也跟人一样,工作时间过长就会疲劳,就会出现异常,结果就是总在紧要关头死机。而为了防患于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时常关闭OS ,切断电源,让它得到彻底的休息。可是,早苗一想到自己不仅要针对人,就连机器的心理健康也必须加以维护,就未免略感悲哀了。

她首先浏览了一下电子邮件。虽说一大早已经看过一遍了,可之后却又收到了八封——有药房发来的联系事项、制药厂发来的业务通信、药剂师的询问,还有不知对方是从哪儿找来的、“介绍收入与社会地位都同您十分般配的男士”之类的婚介公司的相亲邀请……

然而,并没有高梨发来的邮件。这一周,他音信全无。由于他在最后一封邮件中提到了他们与土著之间的矛盾,似乎事态不太安稳,这就更让早苗放心不下了。

打开文档,开始写看护计划方面的记录时,早苗的脑海里也不断地闪过高梨的影子。

为了转换一下心情,她就这么撂下电脑,走出了办公室。

早苗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面容来。额头较宽,眼睛较大,与此相比,鼻子和嘴就显得较小了。也正因为这样,早苗常会让人觉得比实际年龄小。她对着镜子嫣然一笑。美智子说她“脸色很糟糕”的话令她十分在意,但她觉得照现在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她重新抹了口红,又将脸蛋转向左右两侧,自我检查了一下。她忽然想到,以前去跟高梨相会时,也总是这么做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苗的心就被他全部填满了。

高梨在文坛闪亮登场之际,还只是个大学生,弱冠二十之时。

处女作名为 Implosion。 根据辞典释义,该词是“Explosion”(爆炸)的反义词,通常翻译成“内破”或“爆缩”。

主人公是一位排斥一切人际关系,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青年。作品深入描写了他那种幽暗复杂的内心世界。由于那是一个极度自闭的世界,故而并不广为读者接受。尽管如此,该书还是成了某纯文学最高权威奖项的候选作品,而且在文学类作品长期低迷的大背景下,销量居然也还过得去。

当时,早苗还是个小学生。她并不是一个特别早熟的文学少女。有一次为了写暑假里的读书心得而在书店里找书的时候,被一本以升学考试和青春这类她当时最关心的题材为主题的书所吸引,便十分偶然地将其买下了。

通读一遍过后,早苗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杂乱的印象。该书并没有明确的情节线,像是有现实原型的人物与滑稽漫画式角色混杂在一起,给人以一种未完成的感觉。然而,读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为何,该书所呈现的意象却在她的脑海中发酵、膨胀了起来,一些隐藏在不规整的表面与瑕疵阴影之下,闪烁着幽暗光芒的东西,变成永不消失的残像,久久地留在了她的心底。

处在人生最多愁善感的年龄段时读的书,其影响力总是很大的。在此之后,早苗也继续阅读着高梨的作品。

高梨出道后不久,也曾在纯文学杂志上发表带有实验性质的作品。虽说这些作品在发行单行本后,销量也并不太差,可他却改变风格,写起了《银色之夜》之类的,具有大都会趣味的恋爱系列小说,获得了以年轻女性为主的众多读者。每逢新作出版,尽管时间不长,但也会登上畅销书排行榜,有几部作品居然还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和电影。

对此,早苗的感受是颇为复杂的。一方面,看到自己很早就认可的作家走红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自己的掌中宝被别人抢走了似的失落。就拿《银色之夜》这一系列作品来说吧,尽管早苗读着也不觉得讨厌,可她发现了其中有意迎合读者的成分后,就感到作者在 Implosion 中所迸发出的那种令人耀眼的才华,已黯然失色了。

早苗第一次见到高梨时,还是个十九岁的医科学生。当时,早苗在一所补习学校打工,而该校校长正巧是高梨的高中同学。于是,在她死乞白赖地恳求下,校长就给他们安排了见面。

自从读过 Implosion 以后,早苗就对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怀有浓郁的兴趣。可当高梨身穿当时流行的蟋蟀色西服出现在她面前时,早苗就发现他与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神经质的、文弱的文学青年相去甚远。眼前的这一位,洒脱、自在,是极具社交风度,甚至还深谙奉承女性之道,绝不会让对方觉得无聊的男士。只有他那双时刻生动反映着内心世界的淡棕色眼睛,以及如棋士般白皙、修长的手指,还比较符合她的想象。

见面地点是某高层酒店的酒吧。高梨让早苗在最适宜观赏夜景的座位上坐下后,便口若悬河地聊起了各种试图取悦她的话题。但其中的一大半,都不是早苗想听的有关小说的话题,而是普通年轻姑娘都喜欢的时装、美食之类。想必他是将早苗当作《银色之夜》系列小说的粉丝了吧。

在他的话题一度中断之际,早苗十分果断地谈起了 Implosion。 她说由于她当时还是小学生,所以读的时候也并不怎么懂,但令她十分震惊的是,读完之后,作品的意象会在自己的心中不断地发酵、膨胀。

听完这些后,高梨脸部表情的变化是令人难忘的。他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惊讶、害臊、矜持、羞愧等神情交替呈现,可谓是错综复杂。好比老于世故的成年人的面具被人揭下后,露出了未经世事就成了作家的、张皇失措的少年本色。

这个比自己年长九岁的男人,在早苗的眼里一下子就变成了需要呵护的男孩。与此同时,她也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写作《银色之夜》系列之类的小说,只不过是赖以谋生的工作,而高梨肯定还是想写更为出色的作品的。要是能给他以鼓励,对他有所帮助,那将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然而,直到最后,那一次她所说的话也还不到想说的十分之一。请高梨在其新出的小说《天使飘然降临》上签了名之后,会面也就结束了。后来早苗给高梨寄出了一张表示感谢的图片明信片,也收到了他的回复,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从那以后,在书店门口看到高梨小说的次数就逐步减少了。虽说这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可她这时正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投入繁忙的学习之中,已经远离小说了。

她再次与高梨会面,已是相距初次见面六年之后的事情了。这时,二十五岁的早苗已经作为实习医生,在母校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工作了。

有一天,她偶然去了位于神田的书店。就在她立于书架之前,浏览与精神病医学相关的书籍时,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模样有些熟悉的男人。那是个高个子男人,顶着一头干燥、蓬松的乱发,身穿一件胳膊肘上带有灯芯绒补丁的西服,一边神情专注地看着书,一边抚摩着从脸颊蔓延到下巴的短胡须。

早苗起初还以为是“似曾相识症”在作怪,可随后,那种“曾在哪儿见过这人”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明目张胆地去观察人家的脸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她只得用余光不时地去瞟他一下而已。一会儿过后,那人就将手里的书还到书架上去了。就在此时,他那对男人来说过于白皙、修长的手指映入了早苗的眼帘,她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引得那人将讶异的目光投射到了自己的脸上。而当早苗看到了那双淡棕色的眼睛之后,她也就确信无疑了。

“高梨先生。”

高梨闻声,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们以前见过一次的,是通过松宫先生介绍的。我是北岛早苗。”

高梨脸上疑惑的神情顿时舒缓了。

“哦,你好。我记得你的。真是……好久没见了。”

早苗发现,不仅是表情,就连他那低沉的嗓音也与之前判若两人了。

闲聊了一会儿后,高梨略带迟疑地提议“可否一起去喝杯茶”。早苗十分爽快地就接受了邀请,如此率真、诚朴,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很快,两人就走进了附近的一家红茶专卖店。落座之后早苗才发现,高梨身上的服装要远比她最初以为的贵很多。

从羊绒衬衫、粗灯芯绒长裤到鹿皮皮鞋,全都十分完美地贴合着他的身材。由此看来,他这一身行头无疑是在有名的服装店里定制的。更何况他戴在手腕上的那块表,还是纯金的百达翡丽。她心想,高梨哪里来这么多的钱呢?最近,在新书书单和小说杂志的目录中,几乎都找不到他的名字了呀。

当从有着二三十个种类的红茶菜单上抬起头来,早苗发现高梨正专注地看着一个连接在手机上的信息终端的显示屏。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一下早盘的收盘行情而已。”

高梨苦笑着,马上就收拾起了那套装置。

“是外汇行情吗?”

“不,是股票。”

这话让早苗大感意外。高梨与股票,这两者怎么说也不搭调啊。

“您在从事股票交易吗?”

“嗯,是啊。不过最近,多空仓位一直都持平来着。”

“持平?”

“就是既没有超卖,也没有超买的意思。目前的行情,是绝对不能做多的。可要做空,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啊。”

股市持续低迷之类的信息,早苗也从新闻里听到过。

“这么说,在此之前,您是经常买进、卖出的了?”

“是啊。老实说,正儿八经地干这事儿,也仅仅是‘泡沫经济’ 破灭前那会儿啊。后来,就只是稍稍做一些暴跌后行情略有空间的银行股了。其实,现在我也没了那股子紧盯行情的劲儿了,只是出于习惯,留意一下股价而已。以前也做过一点橡胶、赤豆之类的期货,可这方面,在付了点‘学费’,知道了这绝不是外行可以乱闯的领域之后,就早早地金盆洗手了。”

说到这儿,高梨喝了一口刚好送来的祁门红茶。

“可是,股票交易是很难的吧。”

“哪里难啦?一点都不难。只要不是眼下这种行情,像北岛小姐,估计你也能在股市里大赚一笔的。”

“哪能呢?我向来对经济一窍不通,甚至连现在的法定利率是多少也不知道啊。”

高梨笑着摇了摇头。

“那玩意儿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需要的是对于人心的洞察力,仅此而已。这对你来说,说不定还更得心应手呢。”

“是吗?”

早苗有些半信半疑。

“你看过证券公司发来的业务通信吗?只要看看用来描述股市动态的报道都用些什么词语,就很清楚了嘛。通常都大致如此吧:市场氛围强弱交错;由于走向不明,行情呈神经质性波动;因厌恶大量不良债务而抛售;受出口增长鼓舞而出现了低位买入;因景气恢复迟缓而导致悲观性暴跌。根据这些话语,你能想象出什么样的人来吗?”

“呃……这些当然都是比喻,可情绪表达的成分很多啊。”

“问题是,这些不仅仅是简单的比喻。事实上,在股市里看着行情波动,人们就会觉得都是些情绪极易受影响、行为冲动的女性在买进卖出,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啊,不,我并没有任何蔑视女性的意思。”

早苗轻微地瞪了高梨一眼。

“将女性等同于情绪易受影响、行动冲动,可是一种偏见哦。”

“说得对。事实上,在炒股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男性。并且,很多人应该还是受教育程度很高、社会经验十分丰富的呢。可尽管如此,他们的实际行为却是随心所欲,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大群人在黑暗中横冲直撞似的。只要传来一点点谣言,他们立刻就陷入恐慌之中了。”

早苗心想,人类就是这样,即便一个个作为单独的个体时都十分明智,可一旦集合成群,就会倾向于做出愚蠢行为。或许股市狂热,也具有使人类理性瘫痪的效果吧。

“能够左右这些人的行为的,既不是经济理论,也不是什么长期展望,而是简单易懂的故事。”

“故事?”

“是的。影响具体股价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故事。比如,开发出了划时代的新产品;发现了该产品的致命缺陷;巨额表外负债败露;社长遭到地方检察院的审讯;像是接受了外资的M&A 邀请……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并且,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故事是真是假,只要它们能在短期内推高股价,没在自己脱手前被人戳穿,也就是说,只要市场买账就行了。反之亦然,只要能拉低股价……”

高梨手里端着茶杯,微笑道:

“我最初下海炒股,是没抗住证券公司业务员死缠烂打式的劝诱,结果就买了NTT 的股票。以此为契机,我就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起行情波动来了。很快,我的直觉就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个由经济学规范着的世界。很显然,股市不是根据经济学,而是根据游戏理论和心理学而波动的。对能洞察人之心理的人来说,赚钱不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儿吗?因为,只要你能及时预测到参与者中的大多数都选择哪只股票,并选择了买入还是抛出,那就赢了。”

“心理学啊……”

早苗将茶杯拿到鼻子底下,嗅着武夷正山小种红茶的香味儿,心想,真有这么简单吗?

“不过,一旦搞砸了,管用的就不是心理学,而是动物行为学了。”

“动物?”

高梨的脸上浮现出了嘲讽的微笑。

“有一类被称为‘场内经纪人’的,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了,但在‘泡沫经济’的鼎盛期那会儿,可是相当活跃的。想必你也在电视里看到过他们在东京证券交易所的交易大厅里,通过各种手势替客户买卖股票的场景吧。”

早苗点了点头。她回想起了这么个场景——像是在某个体育馆的场地上,各种纸片飞舞如雪花一般。一帮杀气腾腾的家伙,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重复着各种奇特的手势……她记得当时自己还纳闷儿呢:靠那种方式沟通,居然不会出错,那帮家伙还真有两下子啊。

“各个证券公司都有场内经纪人,而相较于那些大公司,中小型证券公司的情报能力自然也较弱。那么,他们的场内经纪人在无事可干的时候,你觉得又会做些什么呢?”

“这个……”

“他们会紧盯着像是野村证券株式会社之类、实力雄厚的证券公司的场内经纪人,然后会跟随他们买卖交易,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有样学样地买卖相同的股票。这叫作‘跟大户’。站在高处观察他们在场内的所作所为,简直就与紧跟在即将展开捕猎的狮子身后的鬣狗一样。‘狮子’们呢,带着佯装不知的表情,想悄悄地甩开这些盯梢者;可那些‘鬣狗’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会两眼放光,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想象一下,这确实是一个相当滑稽的有趣景象。或许,高梨还是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来观察股票市场的。

然而,高梨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是引起了早苗的注意。因为根据她也才开始不久的心理咨询的经验,过于健谈的人往往不是要表达什么,而是要隐瞒什么。她觉得,眼前的高梨之所以要滔滔不绝地谈论股票交易,应该是害怕被自己问到别的什么。

“……说了这么多的大话,其实我也只是在‘泡沫经济’的鼎盛期搭上了便车,趁势赚了一把而已。要是非要说什么秘诀的话,那就是不能贪心了,就跟吃饭只吃八分饱似的。也就是说,绝不能想着在顶点上抛售。还有,在做加杠杆的保证金交易时,一定要想着可能会来的追加保证金的通知,留有足够的余力。”

“这么说,你已经很成功了吧。”

考虑到直接问“赚了多少钱”也太没品位了,故而早苗换了种较为委婉的问法。

“嗯。这么说吧,这与我本行赚到的全部版税相比,至少还要高上几倍吧。”

高梨说得轻描淡写,可考虑到《银色之夜》系列走红那会儿他的收入就已经相当可观,还要高上几倍的话,那就真是非同寻常了。

“更何况我正好在黑色星期一 之前结清了所有的头款。真是万幸啊!之后,由于房地产暴跌,我就用那钱在四谷买了一栋铅笔楼 。一到三楼出租,自己住四楼,五楼用作工作室。有空请一定过来坐坐。”

“谢谢!”

由于根本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早苗已锐气尽失。

“那么,您的下一部作品,大概什么时候出版呢?”

随口问出之后,早苗马上就心中暗暗叫苦了。因为,刚才还滔滔不绝、兴致勃勃的高梨,突然就开始结巴了起来。毫无疑问,这话一下子就刺到了他的最痛处。

“呃……这个嘛……嗯,可能的话,尽快吧。”

“哦,我很期待的。因为我一直是您的粉丝啊。”

“是吗?谢谢!可是……”

高梨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片萧瑟感。

“唉,估计你也注意到了吧。近来,我一直都没出书啊。”

果不其然啊,早苗心想。或许是自恋不轻,或许是对自己的容貌极度自信吧,高梨的单行本上必定带有作者的近照。故而书店里一出现他的新书,早苗肯定会认出他的脸来的。

“是……低潮期吗?”

“这个嘛,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其实也不是写作的问题,而是销路的问题。”

“可你不是已经出了那么多畅销书了吗?”

“问题是,读者都读腻了呀。就在上次跟你见面的一年之后吧,我的书一下子就卖不动了。以前的作品几乎已经都绝版了。文库本倒是还有三十多本,可是……”

高梨这种近乎自谑的坦率,反倒让早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这可真是个严酷的行业啊!”

高梨一时无言,默默地啜饮几口已经冷掉了的武夷正山小种红茶,忽然又冷不丁地从他那个挂肩式皮包里取出了一沓打印好的底稿来。

“这是我最新的作品。能拜托你读一下,并告诉我感想吗?”

“啊?我,行吗?”

“当然行了。希望你能予以严格的批评。不必有什么顾忌。”

“好的。”

早苗发觉自己在同情高梨的同时,居然对他如今身陷窘境也不无窃喜。

要说起来,这种感觉有点像一本借给了朋友且早就不知去向的书,在时隔多年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而欣喜似的。

现在,能够帮助他的,只有自己了。这种想法,绝对是令人欣喜莫名的。自己早就欣赏他的才能了,要是如今能通过自己的帮助让他重振辉煌,那该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啊!再说,这次他将是靠真正的小说获得成功的。

从高梨手里接过来的底稿,标题为《残映》。这么个书名初看像是历史小说,不过才看了一下开头部分就发现,是以现代为背景的。与高梨告别,回到公寓后,早苗就一口气把底稿全读完了。她觉得这书稿要是换算成每页四百字的稿纸,有三百来张吧,应该算是个偏长一点的中篇。

故事梗概为:一个曾风靡一时,而后又长久为世人所遗忘的“奶油小生”,以低得可忽略不计的片酬在某影片中出演了一个反角,结果开拓了演技的新天地,重又受到了万众瞩目。然而辉煌转瞬即逝,他马上就卷入了一场莫须有的丑闻之中,承受着媒体劈头盖脸的攻击。最后,该演员便放弃了无人相信的辩解,主动上演“反角”,走上了自我毁灭之路。

尽管写得有些拘谨,可或许是主人公的苦恼也体现着作者自身经历的缘故吧,读来却极为感人。是否能成为杰作虽然难以判断,但说是一部力作,是绝对错不了的。

而引起早苗注意的是,书中人物那过于强烈的死亡意识,尤其是那段——挣扎在丑闻泥淖中的主人公,在阳台上眺望着夕阳嘟囔道:

“这是产前的痛苦呢,还是死前的痛苦呢?”

这话令早苗不寒而栗。

听了早苗的感想后,高梨对作品作了较大的修改,然后将其送到了一家以前合作过的小出版社。编辑看后尽管面有难色,但最后还是以较少的印数出版了。

没过多久,早苗就听说该书加印了。虽说她也觉得有些意外,但还是感到十分欣慰。

然而,在那之后不到一周的某一天,偶然进入高梨书库的早苗在那里发现了几十本《残映》。当时,她也没怎么太在意,可后来书的数量却与日俱增了。早苗好多次看到一个像是打零工的小伙子,提着用东京都内某大书店的纸袋装着的书走进来。对此,高梨也未做任何解释。没过多久,《残映》就从书库里溢出来,堆到了高梨工作室的地板上了。这可是个只消看上一眼就令人丧气的景象啊。

早苗想起了平克·弗洛伊德 歌中的一小段歌词:“折叠好的报纸就那么堆放在地板上,报童每天还在送来新的……”让人感到一种悲剧日益临近的绝望与疯狂。她暗自担心,倘若工作室里的书继续增多的话,要么是高梨的神经,要么是工作室的地板,总有一个迟早会崩塌的。

可是,有一天早苗来到高梨的工作室一看,发现那些堆得跟小山似的书都不见了踪影。原来,高梨为了保管自己的书,在附近租了个仓库。

眼前的问题算是暂且解决了。可没过多久,真正的危机就浮现出来了。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老做一些怪梦。”在早苗与高梨成了恋人的一个来月之后,一天早上,高梨翻了个身后嘟囔道。

“什么样的梦?”早苗睡眼惺忪地问道。

“近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虽说也有些细微差别,可基本上都是我身处一所大宅子里。面前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门,我去打开最靠近自己的那扇门。”

“门里面有些什么呢?”

被勾起了好奇心的早苗赶紧问道。

“什么也没有。”

高梨摇了摇头。

“第一个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第二个房间也是这样。第三个房间,门一开就是一面墙。再下一个房间上着锁,门怎么拉也拉不开。”

“好无聊的梦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嘛。”

“不是的。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打开后,房间靠里处有一张餐桌,桌上放着一个盒子,还系着缎带,像是一件礼物。我内心怦怦直跳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结果还是空空如也吧。”

早苗带点恶作剧地笑着问道。

“不。里面有一条蛇。”

高梨颇为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蛇?”

“嗯。虽说盒子里很暗,看不清颜色和形状,可我知道那是一条毒蛇。我立刻就将盒子扔掉了。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说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摆脱不了我的’。”

“哦……”

“我吓得直打战,冲出了房间,又一个个地打开了别的房间。可是这回,无论哪个房间里,都有一张放着礼盒的餐桌了。通常到了这会儿,我就醒了。”

早苗听着听着,心中的忧虑也渐次加重了。虽说在读过《残映》之后她就有所怀疑,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明白无误了:高梨的精神状态正在出现异常。

以精神科专家的眼光来看,毫无疑问,这就是受到死亡恐惧症侵害的前兆。

精神科的医生对于心理学通常都不那么在行。然而,早苗受到一位研究神话的好友的影响,对于解梦也具备了一些基本知识。“蛇”是出现在人类梦境中最原始的形象之一。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因纽特人的神话就明白了:他们所居住的极地,现在根本就没有蛇,可他们的神话里却出现了蛇。

而“蛇”的最重要的象征意义不是别的,就是死亡。

有两个护士聊着天,走进了盥洗室。早苗回过神来后,回到了办公室。此时电脑显示屏已经变暗,长着翅膀的烤面包机屏保图案正在夜空背景中飘浮着。

她坐到椅子上,触碰了一下鼠标,电脑显示屏立刻就恢复了文档编辑画面,可早苗已放弃努力,不再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了。

仔细想想,高梨已经完全具备了深陷死亡恐惧症的所有条件。

首先是生活富裕,无需为温饱而日夜奔波。

自古以来,死亡恐惧症就是以王公贵族之心病而闻名的。每天疲于奔命,不得不挣扎于各种困境的人们,是无暇顾及什么远在将来且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的威胁的。反倒是基本欲望都已得到了满足却又内心空虚的人们,才是最危险的。

其次是思虑过度,遇事过于“专注”。

故而作家和哲学家这一类人,也是死亡恐惧症的“美餐”。他们最大的恶习,就是无论面对什么,都异常“专注”。宇宙间的林林总总、森罗万象,原本就不存在什么意义,可只要一本正经地加以“专注”,就会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意义。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最后是对科学怀有过于朴素的信仰。

准确记述世界与展示人类幸福生活之前景,原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儿。英国作家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等书就是揭示两者间鸿沟的经典著作。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基因的载体——这样的观点即便符合客观事实,也只能让我们赤身裸体地面对酷寒之宇宙,并战栗不已。

或许人类的恐惧总是大致保持着一个不变的总量亦未可知。

仅仅在几代人之前,不论多么大的城市,只要夜幕降临后就一片漆黑了。在那样的时代里,想必人们是真的相信有幽灵存在,且心怀恐惧的吧。然而,在否定了死后世界之时,恐惧的对象就成了现实中的危险,以及死亡本身了。

人类用想象力创造出来的黑暗领域,尽管晦暗不堪,却也绝不是真空一般的“虚无”。它实在是人类面对真正黑暗之前的缓冲地带。可遗憾的是,我们却将这一保护自己的、善意的黑暗一扫而光了。

即便翻开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编撰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也找不到有关“死亡恐惧症”的记述。这就是说,它尚未被纳入精神障碍的范畴,而仅仅被看作抑郁症的一种。这可能是由于其恐惧的对象并不是违背常理的,而是谁都能感到恐惧的死亡,且极少引发社会问题的吧。然而,死亡恐惧症却在悄悄地、深深地侵蚀着人心,尤甚于任何一种别的恐惧症。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它可能会从根本上彻底摧毁人类社会亦未可知啊。

早苗预想到,今后,尤其是在日本,死亡恐惧症患者将会剧增吧。在这个近来虽说被阴云笼罩着,却仍可以说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经济繁荣的国度里,如同烤肉鸡块似的拥挤着衣食无忧的富裕人群。更何况很多日本人没有宗教信仰,内在规范不断崩塌,一旦深陷死亡恐惧之深渊,岂非无路可逃、无可救药了吗?

今年一月,高梨突然决定加入某报社主办的亚马孙雨林调查项目。早苗理解他当时的心情,考虑到接触大自然将会改善他的精神状态,所以并未予以反对。

想到这里,早苗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个是因死亡迫在眉睫而战栗不已的少年上原康之,一个是因虽远在云遮雾罩的将来却一定会到来的死亡而深深恐惧着的高梨……

到头来,我还不是哪一个都救不了吗? wS4cVdVIXm6z6eZzyKrpBqU19wkrsHO/Lb33qDOSM4Hu4E4Te9HQ1iVe5PF7hc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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