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暮春的斜阳在杨柳氤氲中摇摇欲坠,把最后一线光彩洒进了青莲庄,化做金红色的霞帔,准备点亮次日的喜庆。
清莲要出嫁了。
她要出嫁了。
池塘里的青莲还没有开,她等不到它们开放了。
她要出嫁了。
她,莲花宫的小宫主,得做个本分的新娘。
金红的光线,照耀在祠堂里飞舞的灰尘上。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妖精,带着很多发霉的味道,旋转着,有一点点腥味,好象是血,可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容人提起血来?
“你去吧。”长老说。
她听自己的裙子唏唏唆唆响,好象是一个冤魂从阴暗的祠堂的某个角落里飘出来,冲着她叫道:“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她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长老扯住她的手:“你做什么?你已长大了,要像个宫主的样子!”
她懵懵懂懂的,看着长老,黑衣白发的妇人。
“去,去向你爹娘告别。”长老说。
她已立在母亲的牌位前。
十八年前出生在莲花宫,当夜,母亲就去世了。她对母亲没有任何的印象。
她只听说,在丧礼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闯了进来,指着她,颤声道:“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父亲叫人把疯和尚拖出去。
和尚哈哈大笑,一头撞在门前的莲花柱上,鲜血喷涌而出,雪白的帷幔上,盛开出朵朵鲜红的睡莲。
有个小侍女尖叫起来:“小宫主!小宫主!”
人们围上去看,只见摇篮里的婴儿熟睡在血泊中,微微露出笑脸。
他们耳边响起和尚疯狂的叫喊:“妖孽!妖孽!”
父亲是震怒的,谁,胆敢冲进莲花宫,指着宫主的鼻子说他女儿是妖孽?
疯和尚当时并没有就死,但是父亲叫人拖了他出去,听说是拖在马后,拖了一里地才死的。
莲花宫里严禁提起夫人的死,还有丧礼上的事。但是,这一切,还是像阳光下的灰尘,无孔不入。
她渐渐成长,像青莲渐渐开放。
大家对她恭敬,偏偏无声的私语,就像水面上迅速游移的虫豸,啃啮着莲花。
有父亲护着的时候,她是什么也不怕的。
父亲的牌位就在眼前。
这是她的错么?
青莲一支执掌莲花宫七代了,谁会料到白莲从西域回来?
“你们不是正统!”白莲的长老说,“你们不配执掌莲花宫!”
白莲之役,三个月。
青莲败了,她父亲死了。
死前奋力将她推出莲花宫的火海,推到长老的手中。
“带她走!带她走!”
她惊恐地看着,火焰吞噬了她父亲的脸,房梁塌了下来,劈啪作响。后院一定早成炼狱,青莲葬身水深火热中。
那黑夜,亮如白昼。
那杀戮,静如魔域。
那逃亡,风如刀割。
漆黑的森林是妖魔的影子,窃窃的不是青莲人的私语。
她听见长老粗重的喘息声,接着疯和尚的声音向她扑来:“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克丈夫……妖孽!妖孽!”
仍旧是牌位,都是青莲的弟子——青莲与白莲十年的争战,血流也能成渠的。
一一看过去,大多是她不认识的。在青莲的这些弟子中,她就只认识吴钺,那个和她一起侯莲,赏莲,数莲的人。
吴钺,唯一愿意和她说话,不把她当成妖孽的人。
她庆幸这里没有他的牌位。
她想嫁吴钺,行吗?
可是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长老阴恻恻的声音,穿透金色的灰尘:“你是带着血光来的,你必须把血光带过去——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
“白莲杀死宫主,你就嫁到白莲去,嫁给他们的宫主——你是注定要克死他的,你知道吗?”
她战抖,但点点头。
“你知道怎么杀人吗?”
“我知道。”
长老看着她,黑衣白发的妇人看着白衣黑发的少女。
枯木般的手缓缓移向神龛,轻轻一推,后面显出一把剑来。惨白的手指搭在漆黑的剑鞘上,好象抓住棺木的枯骨。
“这是你的剑。”长老说,“杀人的剑。”
她捧着剑,它并不重,可是她觉得有很重的东西压着她。
长老眯缝着眼睛:“你的剑法已经练好了么?”
“是。”
“很好。”长老说。一只手向她抓了过来,杀气,袖子扫向她的胸口。
她拔剑,她的剑法叫青莲曲。
莲开无声,幽幽,如断弦的古琴,凄然失语的乐曲。
长老的袖子已经断了,喘息着,看定她:“好,你的剑已够快。”
她端着剑,不知所措。
长老微微笑了:“我教了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克父克母,克师父,克同门……你终于都完成了……”
她不解地看着长老,而她的眼前忽然被血雾模糊——是长老,长老的咽喉已经断了,喷出血来。
“师父——”
长老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睛仍然望着她,口齿模糊,却一字一字狠狠道:“你就去——去克死你的丈夫,把莲花宫夺回来!”
灰尘仍在飞舞,有了灰尘的飞舞才能看见光线。
有了那些死去的人,才能看出她的命运。
如果这些光线是她的命,如果她可以抓住这光线——她伸手去抓,可是没抓住,只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长老的血,她师父的血。
她终于叫出了声。
不——不——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是妖孽?为什么?
娘不是她克死的,是她本来是身体虚弱。
爹也不是她克死的,是自焚在莲花宫。
青莲的同门更不是她克死的,他们有病死的,有在战乱中死的,有被白莲害死的……
而师父,师父是故意撞上了她的剑……
不是她,不是她……
她松了手,剑落在地上。
她跑出祠堂,牌位,灰尘,血腥丢在后面。
青莲,青莲,那些花在水中。她用力地洗自己的手。
清莲,清莲,她的人在吴钺的怀里,她用力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