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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画像

我的眼前,迷离地展开一幅画卷——

我自己,系着釉白色的裙子,扎着瓦灰色的腰带,套着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发,只漫不经心一倚,仪态万千。

远远的,在天光白亮的窗口,坐着一个人,不辨男女,看不清面目,正执笔为我画像。

唉,画里的我,这样淡雅的色彩,就像一尊花瓶。

花瓶,太师的女儿,高贵的花瓶,贵重的礼物,在纷乱的年代,被送来送去。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分明在欢喜?难道是因为那个给我画像的人?啊,那是谁?努力,又努力,天光耀眼,刺眼,我怎么看不清那张脸?

“夫人,更衣了。”李妈恭顺地捧着衣服。

我从我的迷梦里回来——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为什么突然会准备这样一套衣服?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是有人来给我画像么?还是已经画过了?我完全没有印象——啊,真的呢,好像除了每年的元宵节,我对其他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印象了——除了模糊的一些事件——比如琴声,比如每天在噩梦里与那个女人相会,比如用人失踪,比如虚虚实实的幻境……唉,越是要想起其中的究竟,就越是想不起来,渐渐,连我刚才吩咐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夫人,更衣了!”李妈又叫了一声。

“见鬼!见鬼!你要死了么!”我突然像被开水烫了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抱着被子在床上跳着,“见鬼,你拿的是什么衣服?什么衣服?”

李妈站着,呆呆望着我这个反复无常的主子——她的手里,是一件豆绿色织锦的袍子,上面镶滚着鸡油黄的边,更点缀着同样颜色的小花——这,这是什么叫人恶心的颜色!就好像一盘韭菜炒鸡蛋!我几乎能闻到那叫人作呕的气味——浓烈的,正是过年,过元宵时辛辣,冲鼻,油腻,一切的一切,把世界变成一个诺大的厨房!

哦,我的天!厨房!李妈就是那厨娘,没有错的,她,串通了那女人,那女鬼——她,她们,想把我吃了?

“滚出去!滚出去!”我一把扯下一个蚊帐钩子——这是武器——接着我又扯下另一个,挥舞着,“滚出去!滚出去!马上给我滚出去!”

李妈只有向后退,退,一直退到房间外面。

“别关门——”我又喝了一声——监视着她,看她悻悻地把手从门上移开,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我感觉到冷——我只穿着我雪白的雾一样的小衣和袍子,在凛冽的风里,我觉得自己会凝结。

我嘟囔了一句,抱紧了被子,跳下床,跨过粉身碎骨的玉镜,去开箱子找衣服穿。

我想,我该有很多的衣服。

“不是吗?”我对着虚无说,我知道那女人在某个角落,她一定为她的诡计得逞在偷笑。

“可是你错了……”我打开箱子,“我是太师的独生女,是上林将军的爱妻,我的衣服首饰,比皇后的还多……”

“我要让你看看……”我喃喃,愤愤,絮絮,叨叨——

我怔在原地。

那箱子,它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洞?漆黑,深夜里无尽的寒冷和阴暗,吞噬一切的洞——无底之洞!

我的衣服呢?我湖蓝色的裙子呢?我烟紫色的罩衫呢?我乳白色的坎肩呢?我的……

无底之洞突然显出血色——通红,嫣红,殷红,艳红,火红,玛瑙红,夕阳红,胭脂红,鸡血红——娶媳妇嫁女儿办喜事一样的红!我伸手一捞——哎呀,这可不是我出嫁时的衣服么?

元宵节,大吉大利,娶妻嫁女皆便宜。

大红的爆竹,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喜洋洋——唉,你可见过战场?你可见过兵变?我就见过,记不得哪一年了,很久了,但是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刻出血来,永远结不了痂——兵变就是,上林将军,他用大炮来镇压,炮弹飞出去了,掉在人堆里,血肉横飞——你可见过?你可见过?那些残破的躯体,就是特大号的爆竹,在空中炸开了,红艳艳的飞散……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个角。

我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也几乎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他该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当穿上浴血的嫁衣。

当涂上泪血的胭脂。

当抿着咳血的朱砂。

还要——指甲染上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我的手,为什么这样红?

我捧着衣服,血淋淋,如同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剜出了心脏,一个血洞。

“你搞什么鬼!”我对着房间的某一个角落说,声音杀气腾腾,“你搞什么鬼?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女人的声音终于虚无缥缈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丝的胆怯——太好了,她竟好像害怕我。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我怒骂道。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女人的声音在我的逼迫下变得慌张,“不是我……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哪些衣服……就算是知道……我也不敢动你的……我从来……”

“你敢发誓么?发誓若你动了我的衣服,你就要被我掐死?”我咬牙切齿地逼问,然后突然换了语气,“算了……不要你发誓……我要那些衣服做什么?他死了,我不独活,我穿给谁看?算了……”

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谁死了?我不知道。

“菩萨在上……”那女人可怜巴巴的说,“若你真是那个上林将军的妻子……你就只有那身嫁衣……真的……只有那身嫁衣……”

“你胡说——”我狠狠的,一字一字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嫁衣……我怎么可能……”

一些纷乱复杂的情绪占据了我的心头。

我真的讨厌嫁衣吗?为什么会有女人讨厌嫁衣呢?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我在某一个元宵节,还兴奋地绣着嫁衣呢!

元宵节,元宵节,外面挂着朦胧的灯,灯下一张张朦胧的脸——哎呀,那是怎样的热闹?谁与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呸呸呸,姑娘家怎的不要脸想起这事来?

却也难怪,谁叫我,绣的是水红色嫁衣呢?三分的甜美,那是鸳鸯戏水,七分的吉利,那是龙凤富贵,牡丹花开,蛱蝶来——翩翩,叶翩翩,那就是我。

依稀还有个丫鬟,亭亭,记不确面目了——仿佛脸庞圆润,恰似一盏灯,从中央的一点光慢慢晕开去,成为一个环——这如同,当你心里有了一个人时,那种甜丝丝的感觉,缓缓蔓延,荡漾,主宰你的全身。

“小姐……小姐……”她唤我。

我没听见,只在白日梦里对着虚幻说:“明年我们再来一次?”然后,听见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翩翩,我记得你了,你也别忘了我——”

唉,你在哪里呀?说好了今天一同放灯的,要一早就去的,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影子?

“小姐……小姐……”丫鬟还在叫着。

小姐,小姐……

等嫁衣绣好的时候,就该叫夫人了吧? qI73UBXCfmZQMse/A/wyp5zLZpb2z1XKFBADSLhP1haq2j8hr5xUMtWhSBDEeL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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