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清晨,我从我一贯的噩梦里醒来,疯癫地叫着李妈的名字:“李妈!李妈!你要死了么!死到哪里去了?我的衣服呢?我的斗篷呢?你想冻死我吗?”我一叠声的咒骂着。
我的噩梦和我的坏心情,都是缘自我对这房子的痛恨——我确定这里是闹鬼的,真的,这里是闹鬼的,打从那一年元宵我嫁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里奢华又凄凉,明亮却又阴森——你没有看见,你没有住在里面,你不能体味——你会发疯的——当夜里一睁开眼睛,看见早该熄灭的檀香兀自袅袅,幻化成一个女人的形状,又或者,大白天的,日光晒在人身上,感觉全是冰凉——只能叫人放下窗帘,全部的窗帘,但是,莫名其妙,没人去动它们,它们又会自动升起来。
还有,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其实每个晚上都是一样的,当我睡下之后,就会有一个看不见的人躺到我的身边——那是个女人,她对我说:“求求你,离开这里吧!”
“我也想离开……”我对她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没办法离开……”
“为什么?”她问,“门没有锁,窗户也没有栓,你自己出去吧……”
“笑话!”我回答,并且对她冷笑,“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一个人有腿有脚就可以走得出去了?真是笑话!”
她没有说话,但是我才猜测她的神情是不解的——如果我能看到她的话。于是我对她道:“我还有丈夫……还有丈夫在这里!他能让我走吗?”
“你丈夫?”女人问,“他是谁?”
我丈夫是谁?我试图在黑暗里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这更加是天大的笑话了,她,一个住在上林苑的女人,抑或女鬼,居然不知道我丈夫是谁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上林将军,我们铴国无冕的帝王。
“我嫁给他有好多年了……”我昨晚对那女人说,“今夜我心情还不算很糟,就和你说说他好了。”
上林将军陈永晔,皇太后陈氏之弟,十三岁即随先皇出征,十五岁封大将军,先后率军踏平了馘国,鄢国,繇国,黔国,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为先皇打下一片天下,而三十五岁的时候,更加替当今圣上平定了万里山川。
他原可以自立为王的,人们这样想。可是,他没有——为什么?许是他仗打得多了,脑筋打坏了吧,谁又知道?谁又关心——你也许关心,但是我不。
他安心地做了他的上林将军,位居满朝文武之首;安心地住在了上林苑,京城里,能叫皇宫都黯然失色的庄园;安心地养了一堆门客,其中马屁精、庸才与真学士各司其职……最后,安心地娶了我,太师叶岍的女儿,叶翩翩——
怎么,你在笑话我么?你笑话我这样说了最高的官职,最好的庭院,最多的门客,然后就暗示自己是最美的女人么?
呵,你会这样不相信,那是因为你看不到我的缘故——我看不到你,你也一定看不到我的,不是吗?若你能看到,你就晓得为什么京城里的人都说“宁得翩翩,不做神仙”了。
什么?你这样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相信么?
来,我指给你看,什么叫倾国倾城……
我从锦被中跳出来,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好凉,我只能踮着脚走——飞快地移动到梳妆台前,揽过一面玉镜来。
“来……我指给你看……”我对着镜子,微微一笑——我想那如水的镜面,要绽放一朵艳绝天下的奇葩,我就指给那女人看,什么是弯眉如月,明眸赛星——
可是,镜子“乓啷”一声跌在了地上——
啊,这是多么的可怖——镜子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我就这样惊醒了过来,现在坐在冰凉得好像一具尸体的被子里,疯疯癫癫的喊着李妈,然后,骤然住口——
不,我怎么能叫她?
李妈其实就是这个家里,我的另一个噩梦。
我已忘记她是第几个服侍我的老妈子了——从前的,全都莫名其妙失踪了,我怀疑,是夜里的那个女人,若她是鬼,老妈子必定是被她吞噬了。丫鬟也一样,还有花匠,厨子,马夫——一个一个的失踪,完全没了踪影。什么叫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去年元宵,李妈来了:“夫人,奴婢以后服侍您的饮食起居。”她两手握着,垂放在身前——惨白的手指交叉着,正搁在深蓝色的围裙上,显得白而透明,看见蓝色的血管——天啊,我为什么感觉她的血液也是青蓝色的呢?
我觉得她走路是不带风的,没声音的,办事是麻利的,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的——并且,她是不惧怕夜里那个女人的,一直都没有消失的……
我甚至怀疑,她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曾经有一次,我听见琴室里我那张古琴琮琮的响——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别人动我的东西了,尤其是琴,我都不止一次警告那女人或者女鬼,叫她离我的琴远一点,可她就是不听——我就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冲了过去。
琴室的门却是紧闭的。
我神经叨叨的用鸡毛掸子砸着大门:“给我出来!否则……”
里面的琴声响个不停——啊,那个弹琴的,这样生涩的技法,活像正月里过早抽芽的迎春花,瑟缩不堪。怎能这样糟蹋我的琴?
鸡毛掸子的柄在暗红色的大门这留下秃鹫啄过般的痕迹,坑坑洼洼。
“开门!开门!”我终于用整个身体向大门撞去——
门就开了,凄然洞开,空无一人。
我轻轻走进去,脚跟,脚掌和脚尖——我确定里面有过人的,因为火盆还点着。
我纂周围鸡毛掸子,就像纂着剑——好,若那女人暴露在天光下,我便在她身上开一个透明的窟窿!
可是,我却没有见到那女人,或者任何人。
炭火的躁热叫我不寒而栗——尤其,当我听见琴室的门在我身后轰然关上——有什么人夺门而出。
“贱人!哪里跑!”我像是一个侠客,起着鸡毛掸子追了上去。然而门却打不开了——从外面栓上了。
“混帐!李妈!李妈!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踢着门骂道,“你要是再不来开门,我就——”
李妈已经站在了我的床前。
“夫人,您怎么把镜子打碎了?”
我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玉——是噩梦里打碎的。
“是那个女人……她作弄我。”我说,“她又来了,她叫我在镜子里照不出自己来……”
“夫人,没有那个女人!”李妈说,语气好像是在哄一个屡教不改的固执小孩。
对,和她说没用的——那天,就是我被关在琴室里的那天,她也是这样看我,当我是个疯子。我还记得她的话——夫人,没有那个女人,是您自己在里面关着门出了神,我以为里面没人,就把门栓上了。我当然骂她胡说,因为我分明听到了琴声。“没有琴声。”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和她说是没用的。她必定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我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抱着被子冷冷一笑,居然带了三分的妩媚:“把我的衣服拿来——是昨天叫你预备的那套。”
那是——瓷青色的衫子和釉白色的裙子,配上瓦灰色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