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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快船拷问

上一节里说的都是跑题的话,原因是这样的——

这些都是向日我跟爹、冯二脖子一起乘船行于水上时必谈的话题。找秦重的这一日,本来应该例外。而我爹所说的话也的确都例外,他只问:“你老实说,那手帕是哪里来的?”可秦重连个屁都不放。我爹软硬兼施,又许他酒席又许他大米,把好话说了尽,接着又连威胁带恐吓把坏话说了个尽,依然没有从秦重嘴里撬出半个字来。他气得不行,揪住了秦重的领子道:“你不要跟我说是大伙儿看走了眼,你并没有手帕啊!看我搜出来,你还有什么话讲!”说着,就扯秦重的衣服。秦重急了,身子乱扭,结果“咕咚”就掉进了水里。

“快船拷问”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意外终止。

这种情状,仿佛抖了半日的包袱,底子没抖出来,包袱皮儿倒抖飞了,如果写成了本子,看官必然破口大骂,臭鸡蛋烂萝卜将源源不断里砸上台来。写成了书,虽然看官砸不到我,但总归有失体统。是以,我加上前一节的内容,聊以娱乐。再者,稿费是按字计算的,多写终归不会吃亏。倘若可以用春宫插图来充当文字,我很乐意让我哥操刀相助。

言归正传。

秦重掉进了臭烘烘的水里,我爹指挥两个船夫花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拉上来。这时候,卖油郎已经呛了好几口水,软趴趴的跟块臭豆腐没什么两样了。冯二脖子不忍心,道:“秦兄,你这是何苦呢?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一定不能说出来?莫非是你偷了美娘的手帕?”

我爹道:“咳!他有那个胆子么?不过也是——秦老弟,你不是真的偷了人家的手帕,怕咱们去报官吧?你当咱们是什么人了!说真的,你怎么偷的?见着美娘了?”

秦重摇摇头,吐出两口墨绿色的水来:“不是……偷……是……是拣的!”

我爹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看到的那具骷髅,实实在在,不多不少,千真万确,就是个骷髅。

他勾着两手,好像恨不得能把秦重拎起来,像被单似的拧成个麻花。幸亏有冯二脖子在一边拉住,絮叨着“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名人切忌闹丑闻”“您忘了那吕洞宾的教训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好说歹说了大半天,快船才算平安地到了岸。

我爹狠狠在船舷上跺了一脚,像是本子里的山大王一样跳上岸去。冯二脖子跟后,我第三——还回头看了秦重一眼。

他可怜巴巴地张张嘴:“周……周少爷,能不能帮我把油担子拿来?”

瞧他那熊样儿,也不晓得能不能自个儿爬回家去。我就做一回好人,也没什么。

不过,还没等我开口呢,我爹已经爆嗓门喝道:“小二子,你在后面磨蹭什么?你也是个读书的少爷,能被人随便使唤么?”

这话也不错,我拍拍巴掌“刺溜”蹿上了岸。

谁也不知道卖油郎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什么时候回家的。掌灯的时候我娘要我上双喜茶楼喊爹回家吃饭,门口已经没有油担子的踪影。也许是秦重拿走了,也许是被人丢进粪坑了——秦重拣了美娘的手帕,非但不发扬“拾金不昧”的精神,反而以此误导群众,这显然在苏州城引起了公愤。双喜茶楼的台上完颜亮和他的若干女人演得卖力,台下大伙儿议论得更加卖力,两边此起彼伏,交相呼应。

通常遇到这种情形,我爹早就大骂看客“没素质”“不懂艺术”了,不过这一回却不同,他自己也跟着议论,说秦重这小子拿了鸡毛当令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呢?”他说,“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呢……也不照照……”

这话一直重复到吃完晚饭,喝过茶,洗了脚,爹还在说。睡觉的时候停了那么一会(或许没停,而是因为我睡着了没听见),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又接着嗤笑:“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呢!”

后来爹上双喜茶楼做事去,我上学堂读书。中午回来的时候,我娘说:“今天秦重没来。”

我想,他出了大丑,藏几天很正常——给爹演本子的那些人,有屁大一点事就会藏在家里不出来。他们其中有些人即使走在街和你迎面而过,你也只会觉得他们是卖烧饼的。然而做了这一行,假如不藏几天,就好像失了身份,低人一等似的。即使实在窝不住了,出来买串臭豆腐,若被人撞见,不等对方开口,自己也必先说句“无可奉告”——这是一种时尚。万历二十八年那会儿,在苏州城问路特别困难。

谁也不在乎秦重。

第二天他也没来。第三天依然没有。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家的油就快用光了,而冯二脖子已经三天没油吃了。他实在挨不住,决定上秦家去看看——据他自己说,这全然出于好心,一个人有好心,自然会有好报。但据我爹后来说,他不过是假装好心,想让秦家人感动一把,好蹭点儿油下饭:“卑鄙小人,狗屎不如——偏偏竟给他走了狗屎运!”

我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不过,事情只要有结果,动机如何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我家隔壁那位书商常说的,有人为了推销自己的哲学思考而写黄书,有人为了娱乐广大读者而写黄书,反正都是写黄书,反正都是出版卖钱,管那么多闲事呢?又好像我哥哥周大找妓女写生,有人说他是为了更真实地表现人体艺术,又有人说他不过是为了骗女人在他面前脱衣服,反正画出来都是活色生香的春宫,反正都叫人看了两眼发直,管那么多闲事呢?

同理,冯二脖子来到了秦重家,甭管包藏着善心还是祸心,只看秦重老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并不见卖油郎的影子。上前询问一句,秦重老婆就扯着他的袖子大哭:“冯相公替我问问周大爷、周奶奶,我家那不争气的东西究竟是着了什么魔,自打上他们家里吃过一回饭,就丢了魂。我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呀!”

想来她还不知道秦重丢了魂的真正原因。冯二脖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上茅厕要说“更衣”,勾引良家妇女要说“琴挑”,嫖妓要说“听曲”,酗酒要说“小酌”,娘娘腔叫做“婉约”,满脸横肉叫做“豪放”,一文不名,家里揭不开锅只因他的钱包有点儿“羞涩”……这当儿明知道别人的丈夫是全苏州的笑柄,也只挠挠头,道:“秦家娘子莫急——这几日都不见秦兄弟出来卖油,人闲得久了也会失常的,且让我见他一见。”

秦重老婆红着眼点点头,一指后面。冯二脖子会意,即上后门的河边上见秦重。

卖油郎正那里发呆,好像青苔和鼻涕虫已经把他的屁股粘住了,一动也不动。

冯二脖子叹了一口气,发话:“秦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思……”——他是采用一种高级的心理治疗方法,即“同是天涯沦落人”法——几百年后,西洋人的研究表明,开导人的时候若能让对方有“归属感”“同一感”“信任感”,对心理治疗将十分有帮助,他们写了大部头的书来证明此理论,而中国的三姑六婆老少爷们儿早就知道,比方说张三讲,“我老婆是丑八怪”,李四就要说,“我老婆也是丑八怪”,这样两人才能谈得拢。

然而秦重却不吃这一套,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冯相公,你别说了。就让我自个儿呆着吧。你不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冯二脖子心里肯定窝火,就算没功名,书可读了不止五车,才又何止八斗那么少?不过读书人是不作兴发脾气的。学堂先生教过,那叫“君子不愠”。冯二脖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哇。人谁无过呢?知错能改就好啦。这年头,时尚一天一个样,大姑娘恨不得今天就穿上明天流行的衣服,谁还记得你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做了些什么事?做人要充满希望,要往前看,你这样年轻,有一个大好将来在等着你,怎么能够为了一点点小事就自暴自弃呢?还是你要耍酷扮帅呢?都是现在流行的那些曲子不好,动不动就教年轻人要死要活的——其实颓废可不是帅,颓废是一种心理疾病,一种要不得的社会风气。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颓废不要紧,累得你老婆哭哭啼啼,更累得全苏州的人都跟你一起没油吃,而外地卖油给你的人又卖不出油去……你这是自私自利的行为,跟随地大小便没有本质区别。我们大明朝的国家建设容不得自私自利,这是反国家,反社会,反人类……

他滔滔不绝,口气很像县太爷给大家传达京里来的“精神”。 h8eGOTO0SCmms5SZ8fI4zgW6xP+Ydj81Vbb8LPbrB2Yib5MXXSA5VN8sw/JSFL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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