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听得直拧大腿——我记得他有一回喝醉了酒和双喜茶楼的老板说胡话,讲,写本子这一行也没啥诀窍,不过就是看见了骷髅就想起了光溜溜的女人,然后就晓得其中必有奸情。这时他脑袋里恐怕早已经领先别人十万八千里:“还不快跟去看看?说什么也要把秦重的嘴给撬开!”
就这样,我们三个离开双喜楼追去秦重家。我爹不惜血本,雇了一条水上快船,飕飕飕,就到了秦重家的后门口,正见秦重坐在水边的台阶上发愣,他老婆在一旁叉腰骂他:“没良心,不上进,油担子都丢了,你拿什么来养老娘?老娘嫁给了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秦重一声不吭。我爹老远打船上招呼:“秦老弟,秦家娘子。”
秦重老婆不好意思不同我爹见礼。我爹即对她道:“你不要骂秦老弟啦。他并不是丢了油担子,而是方才我那浑家要留他吃饭,他死活不肯,非要回来问过你,我浑家说:‘有什么好问的?’就把他的油担子给扣了下来,可他竟还是跑回来了,可见他把你的话句句放在心上。”
秦重老婆莫名其妙:“周奶奶要留他这个不成材的吃饭?您可别拿我们取笑了!”
我爹道:“哪个拿你取笑?我相中了秦老弟,想叫他在我的新本子里扮皇帝哩!”
秦重老婆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哎哟,周大爷,您的新本子?就是那个完颜亮的后宫生活?我听说可不得了了,乡下人都跑来看,好像杭州也要请您过去演吧?”
我爹得意地:“那可不!还有无锡,可是那地方太小,我看不上。”
秦重老婆道:“这……这样的本子,您叫他这个不成材的去演?就怕……就怕……”
我爹道:“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秦老弟,快跟我回去吧,饭菜都要凉了!”
秦重摇头:“诶,不,不,诶。”
“呸。”他老婆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没出息的东西,就算你不肯上进,好歹把油担子给老娘拿回来呀!”
秦重还是摇头:“诶,不,不,诶。”
他老婆恼了,又踢一脚,这次不偏不倚,正把秦重踢到了我们的船上来。我爹拱手哈哈笑:“告辞告辞!”快船就“嗖”地一下开出去。
在苏州坐快船,一眼就能瞧出身份来——穷光蛋做一种单人摇橹的船,颜色像是腌菜缸子里陈年老泥,一般是十文钱管三里水路,以后每里加一文。似我爹这样的,一般坐单人双桨,虽然也是十文钱三里水路,但是以后每一里要收一文五;今日他为了抢在别人头里找着秦重,雇了两人四桨的,要十五文起价,每多一里收两文。不过钱也花得值,这船行来就像臭水坑里浮游的虫子——本地叫做“剃头匠”——快极了!有钱老爷出门——比方县大老爷——则是不用雇快船的,他们自己有船,三五个人来划,还有棚子。高兴了,更弄出艘画舫来招摇,磨磨蹭蹭,一路奏乐。可惜这种事不能多做,因为水实在太臭了,船走得越快越好。年轻人更喜欢自驾轻便小船,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木头盒子,容得下两只脚踩在里面,但也用双桨,划起来噼里啪啦,溅起老大的水花。他们闲来无事就比赛,看谁划得快,看谁能撞翻别人的船,看谁能先把经过河边的大姑娘浇湿了衣服,县大老爷对此大为头疼——尤其,年轻人总把这小船乱泊,搞得很多码头没有位置让大船停靠,县大老爷不得不每天派出公差四处巡逻,遇到乱停小船就拖回衙门去,待主人来领时,罚款五十两。这项措施开始十分有效,衙门还小小的发了一笔。但后来年轻人发现一只木盒子外加两只桨根本不值五十两,于是干脆不去认领了,县衙差点儿没被木盒子船给堆满了,大老爷每天从盒子堆里爬进爬出,叫苦不迭。幸亏不久又兴起了一种新玩意——从湖州那里运来硕大的毛竹,砍成两个竹筒绑在人的脚下,就可以在水上健步如飞,这不仅解决了交通秩序问题(因为毛竹需要从湖州运来,价值不匪,年轻人舍不得把它们丢进衙门),年轻人不用划桨,都以在水上相互拱手问候为乐。县太爷乐歪了嘴,即往上面汇报:“苏州不仅物质文明建设成绩卓越,精神文明建设也更上一个台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项光辉政绩,我爹以为他也该摊上点功劳:毛竹筒子是怎么时兴起来的呢?归根到底,是他先前请来在《三难新郎》里扮秦少游的湖州小叫花子带来的。这人目不识丁,我爹却把他调教得能演大才子,苏州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被他迷倒了一片,成了婚的只恨相公不能暴毙,未成婚的只恨别的女人不能顷刻死光光,而男人则要或者想宰了他干净,或者变成他的模样。这毛竹筒子,据湖州小叫花子说,是过去他偷了东西怕人抓,用来水上逃生的。我爹道,这可不能说出去,只说是你的业余爱好,用以强身健体吧。小叫花子听话照办,一时风行苏州——不过,别的事情上他就不怎么听爹的话了,爹说,小叫花子树立了“风流小生”的形象,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千万不要和女人太早勾搭上,否则就迷不到其他女人了。小叫花子先满口答应,谁知一转头,入赘给城南四十岁的刘寡妇!
我爹捶胸顿足:“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那“一个两个”中的另一个是《飞剑斩黄龙》的“吕洞宾”。一夜之间成了气候,竟真把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在神仙,跑去妓院和县大老爷的儿子的争女人,结果被抓回衙门打了五十大板。以后自然不能再让他入双喜茶楼的门。搞得我爹好不狼狈,差点儿没自己跳上台来顶替。
“归结起来,”我爹说,“要做咱这一行,眼光是不需要的——我有眼光就行,文化是不需要的——反正看的人也没文化;只要听我的吩咐就成!”
我听了,想:这还不简单?他是老子,我是儿子,我总听他的吩咐,不如下次叫我来演,茶客们铺天盖地地送来好玩意儿,何必要叫外人消受?
我爹听言劈手扇我一巴掌:“妈个巴子,你这小兔崽子,你给老子好好读书,考秀才,考进士——你敢上台来试试,看我不抽死你!”
我吓得连忙不敢再提,心里却不服气:他自己不就没功名么?再说,功名有什么用呢?我学堂里就有一个连《三字经》也默不全的同学,成天蒙在家里看《金瓶梅》,后来突然大彻大悟了,一连写了三本二十万字的小说。大家讲,虽然文字上比不上《金瓶梅》,但是难得是小孩子写的,颠鸾倒凤都描摹得似模似样,这简直是神童嘛!一时报到了县大老爷跟前,大老爷也连声称赞,亲笔在他三本书的扉页上分别题词“天才少年”“少年作家”和“新新人类”,苏州城里的书商打破了头要出他的书,我家隔壁那位没抢着,接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哩!这不会写《三字经》的人从此就发达了,没事也弄俩毛竹筒子踩在脚底下,见到了我们这些会写《三字经》的,连看都不看一眼,一个劲儿拿鼻孔和老天爷套交情。你说,人要能混成他那样子,还要读书考功名做什么?
冯二脖子当然不会同意我的意见。他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这口气怎么争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怕我不明白,又补充:你别看那天才小子现在神气,将来能成什么气候?写《金瓶梅》能当官么?何况他写的还不是《金瓶梅》呢!不当官能有什么好出路?做诗人?还不得靠人养,跟娼妓没有什么两样。况且诗人也不是他那个水准的,李白、杜甫,个个都会默写《三字经》。
我才懒得跟他罗嗦,心里只羡慕人家脚底下的毛竹筒子。而事实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冯二脖子的错误:自那不会写《三字经》的小子之后,苏州的天才少年犹如蛾子,平日都不在意,天一黑,灯一亮,全扑啦啦飞来了,壮观非常。虽然没有一个似头一人这般风光,但总快活过我——他们还成天叫着“青春真残酷”,殊不知我被爹娘看着悬梁刺股,才真的残酷。
我就不信冯二脖子见了这么多反例,他就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