蓇蓉开花时,秦三姐来到了我家。那会儿我娘刚刚去世,这女人就做了我后妈。
她生得并不是十分好看——我娘从前可是白河村有名的美人儿,因而我大姐也是个美人儿,三年前嫁给了县太爷——我时常奇怪,我爹怎么就看中了她。而我爹却自有他的道理,说:“她看来十分有德行,这就够了。”
我不是很明白,于是去厨房里问张妈。张妈想了想,说:“她是不识字的。”
“不识字,那又如何呢?”
“不识字就不会乱看书。”张妈说道,“太太——我说的是你娘,小姐——她就好乱看书,看了便愁眉苦脸。多半是愁坏了身子。阿弥陀佛。”
“你骗人。”我道,“我娘是因为生小弟弟,流了好多血,才病了的。”
“阿弥陀佛。”张妈又念,“这哪是小姐说的话呢?一边玩去吧。”说完便不理我了。我只好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但又听张妈她和烧火丫鬟二春嘟囔:“哪里是德行好?其实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好生养。且瞧着吧,早则年底,迟不过明春,又多个少爷了。”
又多一个少爷?我偷拿一块油糕塞进口袋里:我有大姐、二姐、三姐、五弟、六弟,七妹——本来还有那个八弟,但是生下来后没多久就死了,还死在娘头里——如果像张妈说的“又多一个”……不过张妈怎就晓得必定是个“少爷”呢?奇怪!
却没有心思好好钻研,看见门口蹲着一只肥胖的麻雀,我就狠狠地在它身边跺了跺脚。它吓得“吱”一声怪叫,窜上了天空——好大的一片蔚蓝,正像院子里的蓇蓉花。
我弯腰摘了一朵。
蓇蓉是种奇怪的东西。茎像桔梗,叶子像蕙草,花像村外沼泽里一小团一小团的野焰,且只开花,不结果,简直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但正是因为如此,采摘它才不会被爹骂作“伤天害理,糟蹋活物”。我喜欢蓇蓉。
“小夏,在做什么呢?”
是秦三姐的声音。我还不习惯叫她“娘”,故傻傻地站着,把蓇蓉花捏在手里。
“原来是采花戴呀?”她笑着走了上来,把那朵花插在我的头上,打量着,又问:“这是什么花呢?我在别处都没见过。”
“叫蓇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蓇……蓉……”她自言自语,“竟真有这东西呢……是不是草头下面一个骨,芙蓉的蓉?”
说什么?我抓着脑袋:“我不识字——咦,你不是也不识字么?”
“我?”秦三姐愣了愣,笑了起来,“真是大字不识一箩筐,不过这两个字却是认得的。”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因为……”她才要说,突然又改了口,“小孩子不懂的,玩去吧。”
玩去吧,又一个这样打发我的。那我就去玩吧,又怎么样?总比爹叫我去绣花要好得多。况且我记起这会儿打柴的阿牛多半在后门口等着见二春了,他那猴急的样儿!我去羞他一羞,一定十分的有趣。
想着,我就规规矩矩和秦三姐福了一福,一溜小跑到后门去。
然而那里却没有阿牛的影子,只有瑞嫂洗米回来正和村东的王七娘说话。
瑞嫂道:“你这是第五个了吧?真真是福气好,好福气。个个都是小子,比咱们太太——没了的那个——还厉害呢。这个什么时候生?”
“还有七、八个月呢。”王七娘低着头,仿佛并不是在笑的,“我哪里能和你们太太比?你家少爷小姐个个都白白胖胖,我家里全精瘦精瘦,还老是病,再添这一个,真不知怎么养活才好。”
“呸,呸,呸,且不要讲这丧气话。”瑞嫂吐着吐沫,“你现在苦一点儿,将来有五个儿子下地干活,五个媳妇儿洗衣烧饭,呵,那可真是有福享了。要是他们每人再给你生五个孙子……哎呀呀,怕是神仙见了都要羡慕呢。七娘,你是前世修来的。”
王七娘笑了——我见她笑了,比哭还难看。而此时她也看见了我,一推瑞嫂道:“你家四小姐在那里,别叫她听去。”
“听去了又怎样?她不懂的。”瑞嫂说。可还是转过身来瞪着我:“小姐,别在这边,仔细有拐子上门。里面玩去吧。”
咳,第三个叫我“玩去”的人。这日子简直无聊到家了!而且又说我“不懂”——她们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懂呢?除非偷看——我常偷看二春和阿牛,晓得他俩牵了手往土地庙后一躲就搂在一起亲嘴。我猜,亲了嘴二春就是阿牛的人了,将来会和阿牛生孩子,和白河村的其他女人一样。
不过,我也是个女的,将来我也和她们一样吗?呸,呸,呸,我可不想要小娃娃。娘生弟弟妹妹的时候疼得仿佛要死一般——而今竟真的死了,这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件事。不明白她们怎么喜欢做可怕的事。
不明白。她们不告诉我。
胡思乱想,走回了院子里。把油糕掏出来吃着,经过我爹的书房,听见他在里面发脾气:
“简直是个恶鬼,哪里有女人家似她这一般的。”
秦三姐大约陪在一边,低声劝了句什么。我爹因拍起桌子来:“这是害命。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命。便是不识字,不晓得律法,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么?她还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秦三姐没说话了。我听见爹在里面踱着步子,连青砖地都要被他踩碎。
“可恶,可恶!竟还来向我要方子,以为我是什么人呢?我要是给了她,我门前那‘济世活人’的牌坊尽可以打烂了!”
说的没头没脑。但我晓得那“济世活人”的牌坊。听说是皇帝赐给我家老太爷的,此后我家世代行医。当然这不关我的事,自有我的某个弟弟要继承这祖业。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丈夫。”爹气冲冲,近乎恶狠狠地说道,“这样恶毒的妇人实在应该好好管教。”
“不要了吧。”秦三姐低低地说道,“伤了人家夫妻的和气……”
“哼!”爹重重出口气,再没听见下文。
我的年纪是八岁,鬼见愁。玩得疯了起来,什么都顾不了。那日后来吃完了油糕又做什么了,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傍晚采蓇蓉做花篮时,王七娘的男人来了。
原来爹骂的那个恶毒女人是王七娘,我想,这下真是要告状了——没有兴趣偷听,自唱我新学来的歌儿:“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虾公毛蟹拜龙王……”
才唱到这儿,只听王七娘男人一个跟头从爹的书房里摔了出来,嘴里叨叨道:“杜大夫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是没办法……”
“我听你强词夺理!”爹在里面咆哮,“没有办法就能杀人么?我看你去做强盗倒正合适。”
王七娘男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像死鱼一样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我猜他的手是摔破了——爹发这样大的脾气还真少见。但王七娘的男人要去杀人,这事更加古怪。
我就盯着他漆黑的轮廓,仔细分辨他手里有没有拿刀,可暮色沉沉,看花了眼也看不清楚。
“四小姐……”他注意到了我,又一抬头:“杜……杜太太……”
我才也发现秦三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后面。
“你回去吧。”她说,“这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太太。”王七娘男人好像要哭出来了——除了我两个弟弟外,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哭的。
“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做人爹娘的,怎么会……唉!六张嘴吃饭,只我一双手干活。今天这个病,明天那个病,光是诊金药费就……”
“这些倒还好办。”秦三姐道,“听说我家老爷每年都有舍医、舍药的。若实在是急病——不怕你笑话,我也懂得一些。”
“这……这叫我怎么……”看那黑影微微颤抖着,我猜他大约是要给秦三姐磕头道谢,可他却没动,长长地叹了口气,吸着鼻子道:“还是没办法……没办法啊……太太,我回去了。”说完,像个木偶似的转过身去,径朝后门走。
他这真的是要回去杀人了么?我的亲娘呀!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秦三姐愣愣地没有叫住我。这样一直走出了后门口,我见王七娘的男人突然跑了起来,发了疯一般,哇哇大叫,不一会儿就把我甩得远远。
夜,像张妈炒菜用的大黑锅,重重扣了下来。
有拐子上门,夜里会有拐子上门。我心里打起小鼓,不敢再追,停下了脚步。这便听见土地庙后有咯咯的笑声。
必定是二春!她这时候见阿牛呢!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但那笑声变成哼哼唧唧的呻吟了——只有我妹妹发烧时才这样。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