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比她早。
那时候,盈盈一握,杨柳腰。
后宫佳丽有三千人,妖娆,可谁也比不得我,能叫君王不早朝。
刘禹锡和韦应物曾千里为我送梅树,薛王酒醉时,桌子下管不住他的足——大唐的盛世啊,我的盛世。开元的专宠,不知足。
于是,就有了她。
后宫佳丽成了三千零一人,她回眸一笑,众生颠倒。
大唐的灾难啊,我的灾难,就这在这一刻来到。
上阳宫里好凉宵。
从这宫殿清冷的角落眺望出去,瞧不着那边厢芙蓉帐暖,鸳鸯颈交。
天正闷热,不是梅花时节,因而无人给我送梅树。
天正闷热,是荔枝上市,所以日里,我见一骑红尘,妃子笑。
携一支白玉笛,断续地吹着,无端恼火,发狠朝栏杆上一敲——
我可恨断的不是那个女人的脊梁——凭她月一般的痴胖,偏偏生着水蛇腰。
我恼火,再一敲。
“娘娘——”忽有一双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托住了半截玉笛。
“娘娘,没心绪,也不用拿此蠢物出气吧!”
我愣了愣,顺着那手往上看——倒是很久没人和我说话了——他穿一件玄色的袍子,袖口领口都是玄色的,隐藏在黑暗里,除了那苍白的手,就只有苍白的脸和苍白脖子,活像是生生从夜色中长出来的妖。
“你是谁?”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用双手托那断笛,似乎暗中加了几分的力气,我不由得松开了手。
“娘娘烦闷,容臣吹个曲子给娘娘解乏。”
他说着,就自作主张地把半截玉笛凑到了唇边——他连嘴唇都是苍白的——轻轻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按着孔儿,右手的单用拇指和中指捏住了残存的笛身,女子一般将食指、无名指和小指翘成兰花,眉眼一低,吐出一口气。
《梅花落》。
当初我就凭这一曲而得宠啊——我傻傻听着那一个音两个音三个音串成行云流水的一串——现今,居然他吹得强我十倍——况且还用的断笛。
难怪我要输给那个女人了。
难怪我要凄凄惨惨地住在上阳宫了。
原来并不是全为那回眸一笑!原来我色衰之外,连技艺也生疏了!
他一曲终了,垂手肃立在一旁。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淡淡道:“很好……你叫什么名字?要我怎么赏你?”
他笑了笑,居然没跪下谢赏,也没报上姓名,只说:“臣想看娘娘天天都笑,那就好了。”
我一怔,盯着他的眉眼,想从中搜寻一丝嘲弄的意味,可找不着。
我就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光景,除了她,还有谁能笑?”
“娘娘错了。”他道,“玉笛虽断,尚可成曲,世事岂有绝对?只有一直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人,才能算赢。”
那话仿佛一把小锤子,“砰”地在我心头撞了一下。
我抬头盯着他,黑暗中生生长出来的妖。
他是上阳宫里的一名乐官。
——一个小小的乐官啊,却给了我这样不安分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