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曼特是个基库尤小男孩,是我这里一个佃农家的儿子。我对这些佃农家的孩子很熟悉,因为他们都在农场上为我工作,经常在我家周围的草坪上放羊,笃信这里总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但在我遇到卡曼特之前,他在农场上绝对已经生活了好几年,我猜他可能一直过着隐居生活,如同一只生病的动物。
初次遇见他是某一天,我正骑马穿过农场上的平原,他正在那儿给族人放牧山羊。他简直是你目之所及最最可怜的对象。他的头很大,身体瘦小得骇人,手肘和膝盖如同棍子上的节一样突出,两条腿从大腿到脚踝都覆盖着连续不断的深色溃烂。在这片平原上,他看起来是那么小,以至于这情形如同一桩怪事一样击中你,那么多的苦难竟然能被压缩成这样一个小点。当我停下来同他说话,他没有回话,仿佛完全看不见我。在他那一马平川、棱角分明、疲惫不堪、耐心无限的脸上,眼睛没有光芒,如死人的眼睛般黯淡。他看起来就好像只能再活几个星期,你完全可以预见秃鹫高高盘旋在他头顶苍白灼热的空中的情景,这些秃鹫从来不曾远离平原上的死亡。我让他第二天早上到我家来,让我试试给他治疗。
多数时候的早上九点到十点,我都是农场居民们的医生,一如所有了不起的江湖郎中,我有一大堆病人,通常会有两到十二个病人来我家附近等着看病。
基库尤人随时可以对始料未及的事做出相应调整,也对意外事件习以为常。在这方面,他们与白人不同,后者最主要的努力就是确保自己免于未知,免遭命运袭击。黑人与命运友好相处,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命运的掌中。对黑人而言,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的家,是陋室里熟悉的黑暗,是其根系的深层面貌。他以波澜不惊面对生命中的千变万化。我相信,他期待在主人、医生或上帝身上看到的品质中,想象力必定高居榜首。或许是基于这样的喜好,哈里发哈伦·拉希德才在非洲和阿拉伯人心中保有完美统治者的地位;在他身上,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行踪飘忽不定。当非洲人谈论上帝的个性时,他们说起话来就像《天方夜谭》或是《约伯记》的最后一章,能够令他们钦佩的是同一种品质,即无穷无尽的想象力。
有赖我的住民具备这一特质,使得我作为医生赢得了人气,或者说名声。第一次来非洲时,我和一位伟大的德国科学家一起乘船前来,他已经是第二十三次前往非洲进行昏睡病治疗的实验,并且带了一百多只老鼠和豚鼠上船。他告诉我,与土著病人打交道时,他的困难之处从来不是病人们缺乏勇气,在面对疼痛或大手术时,他们通常不会表现出恐惧感,棘手之处是土著居民深深厌恶有规律的事物,厌恶一切重复治疗或是整个治疗过程的系统化,这位伟大的德国医生无法理解这一点。但是,当我自己逐渐了解土著人时,他们身上的这一特质恰恰是我最喜欢的。他们拥有真正的勇气——对危险的纯粹喜好,是对造物主命运宣言的真正回答,是天堂开口后大地给予的回声。我有时想,在他们心底,我们身上最令他们害怕的其实是迂腐气。落入书呆子手中,他们会伤心而亡。
病人在房外铺了砖的露台上等我。他们蹲着,一把老骨头的男人们咳得撕心裂肺,泪流不止;身材单薄、皮肤光滑的年轻斗殴者,眼圈乌黑,嘴巴瘀青肿胀;还有妈妈们携着发烧的孩子,孩子如小小的干花一样挂在她们的脖子上。我经常要处理严重烧伤,因为晚上在棚屋里,基库尤人都是围着火堆睡觉,燃烧的木柴或木炭堆可能会坍塌并滑落到他们身上,药品库存耗尽,我因此发现蜂蜜是种不错的烧伤药膏。露台的氛围朝气蓬勃,激动人心,仿佛欧洲赌场的气氛。我出来时,低沉而热烈的交谈会停下来,但寂静中孕育着可能性,此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然而,他们总是等我来选择第一位病人。
我对医疗知之甚少,我懂的不过是你从急救课程中能学到的那些皮毛。但我很走运,偶然治愈了一些病例,作为医生的名声便由此传播出去,并且不曾因我犯下的灾难性错误而声誉滑坡。
如果我能在每一个案例中都保证病人得到治愈,谁能说土著的人数就不会减少呢?若是如此,我就应当获得职业声望——这显然是一位来自佛拉雅的高明医生——但他们还会确信上帝与我同在吗?因为他们对上帝的了解是来自那些大旱年份,来自夜晚平原上的狮子,还有孩子独自在家里时徘徊在房屋附近的豹子,来自成群结队飞抵陆地、却无人知晓来自何方的蝗虫,它们所经之处寸草不留。他们也从难以置信的幸福时刻中认识上帝,当蝗虫群飞过玉米地却没有停留,或是春日里雨水早至而丰沛,让所有田野与平原都开满鲜花,硕果累累。因此一旦考虑生命中真正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位来自佛拉雅的医生可能终究是个局外人。
令我惊讶的是,第一次照面后的翌日一早,卡曼特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他站在那里,与另外三四个病人稍稍保持了一些距离,站得直挺挺的,脸色半死不活,像是终于感受到了对生命的些许依恋,现在决心最后一搏,试试能不能抓住它。
他用时间证明了自己是个杰出的病人。他按照指示前来就诊,从不出错,我告知他每三四天就得回来一次,他甚至能记住,这对当地土著而言极不寻常。他能默默忍受疮痕治疗的疼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凡此种种,我本可以将他树为其他病人的榜样,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同时让我内心不大自在。
我真的鲜少遇见这样一头野兽,这样彻底与世隔绝的人类,经由某种坚定的彻底放弃,对周遭的一切生命完全封闭自身。问他问题时,我可以听到回答,但他从不主动说一个字,也从不看我。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怜悯,在其他病童哭着被清洗包扎时,他只报以些许鄙夷的嘲笑,自认懂得更多,但也从不看他们。他不愿与周遭世界有任何接触,他曾了解的那些接触都太过残酷。面对疼痛时他灵魂的坚忍是属于老兵的坚忍。事情再坏也别想让他惊讶,鉴于自己的生活经历与人生信条,他早已为最坏情况做好了准备。
所有这些都以隆重的方式盛大呈现,让人想起普罗米修斯的信仰宣言:“痛苦是构成我的元素,一如仇恨是你的本性。此刻你们撕裂我,我不在乎。”还有“噢,使出你的看家本领吧。你无所不能。”但在他这种体格的人身上,这种呈现令人难受,会让你灰心丧气。我心想,一个弱小人类身上展现出如此态度,若是上帝面对他,又会怎么想呢?
我清楚记得他第一次主动看向我、同我说话的情形。我们肯定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因为我已经放弃了第一种疗法,正在尝试一种新方法,是我在书上查找到的一种热泥敷剂。我热切地想把这件事做好,结果把敷料搞得过烫,当我把敷剂放到他的腿上,并拍打时,卡曼特说了话——“姆萨布”,并用力瞥了我一眼。土著人在称呼白人女性时会用这个印度词,但他们的发音略有不同,并把它变成了一个非洲词语,也带给了它不同意味。此刻在卡曼特的口中,这是一声呼救,但同时也是一句警告,就像忠实的朋友可能给你的警示,阻止你继续不值得的工作。之后我每次想起这个词,就心怀希望。作为医生,我有雄心壮志,我很抱歉把泥敷剂弄得太烫,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是我和这个野孩子间头一回闪现了一丝共鸣。这显而易见的受苦之人,除了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期待,却不希望在我这里遭受痛苦。
然而,就我对他的医治而言,进展似乎不太乐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给他清洗并包扎腿部,但这种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他时不时略有好转,然后疮口又会在新的区域爆发。最终,我决定带他去苏格兰布道团的医院。
仅此一次,我的这一决定足以致命,并且有充分可能让他毕生难忘,因为他并不想去。尽管他的生活经历和人生信条阻挠他对任何事情进行过多反抗,然而当我驾车把他带去布道团时,身处全然陌生而神秘的环境之中,他瑟瑟发抖起来。
苏格兰布道团的教堂就在我家附近,在西北方十二英里处,地势高出农场五百英尺。东边十英里则是法国罗马天主教布道团,地势较为平坦,比农场低五百英尺。我并不支持这些布道团,但私底下同两个团关系都不错,并遗憾于他们之间处于敌对状态。
法国神父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常和法拉赫一起骑马过去,周日早上同他们一起听弥撒,我这么做,部分原因是想再次讲讲法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去往布道团的骑行路线赏心悦目。有很长一段路,道路穿过林业部的老荆棘种植园,金合欢树浓烈清新的松香味在早晨是那么甜美,那么鼓舞人心。
罗马教堂无论行至何处都自带专属氛围,看到此情此景真是奇特极了。神父们在土著会众的协助下,亲手设计并建造了教堂,他们有理由为此感到自豪。这里有一座精美的灰色大教堂,其上建有钟楼。它建在一处宽敞的庭院内,建在露台和楼梯之上,就坐落在咖啡种植园中心处。这里是殖民地最为古老的咖啡种植园,且经营有方。庭院的另外两侧是有拱廊的食堂和女修道院楼群,学校和磨坊位于河边,要进入通往教堂的车道,就必须得骑过一座拱桥。整座桥都用灰色石头建造而成,当你打马而来,即将踏上拱桥时,在整片风光之中,它看上去清爽整洁,令人印象深刻,仿佛它本应坐落在瑞士南部或是意大利北部。
弥撒结束时,好客的神父们会在教堂门口等候我,邀我穿过庭院,前往宽敞凉爽的食堂喝上一小杯酒。他们对殖民地发生的一切无所不知,甚至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了解入微,在那里听他们聊天美妙极了。在欢乐而慈悲的对话中,他们也会从你身上引出你可能掌握的任何新闻,活像一群毛茸茸的棕色小蜜蜂,活泼而忙碌,为了花蜜紧盯一朵花不放——因为他们全都蓄着又长又密的胡子。但是,他们虽然对殖民地的生活兴趣浓厚,却始终处在自己的法式流亡状态里,对神秘大自然所具备的更高等级的秩序恭敬有加,耐心十足,兴致盎然。要不是因为未知权威将他们留在此地,你会觉得他们不可能身在此处,有着高高钟楼的灰石头教堂不会在,拱廊也不会在,学校、整洁的种植园以及教区的任何其他建筑也不会在。因而,一旦允诺他们得到解脱,所有人都会将殖民地的事务留给殖民地自己去处理,抄近道迅速返回巴黎。
在我去教堂和食堂期间,法拉赫一直牵着那两匹矮脚马,回农场的路上,他会发现我精神振奋。他本人是虔诚的穆斯林,不喝酒,但他将弥撒和葡萄酒视为我的宗教信仰的必备仪式。
法国传教士们有时会骑摩托车到农场来吃午餐,他们给我讲拉封丹的寓言故事,并为我的咖啡种植园提供良好建议。
我不是很了解苏格兰布道团。从他们的教区那里望出去,视野壮阔,能俯瞰周围所有的基库尤聚落,但布道所还是同样给我一种双目遮蔽的印象,仿佛它什么也看不到。苏格兰教会努力让土著人穿上欧洲服饰,但我认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对他们都没好处。但他们的布道团有一家非常好的医院,我在非洲期间,医院由主治医生亚瑟博士负责,为人乐善好施,机智聪敏。他们挽救了许多农场居民的生命。
在苏格兰布道团,他们将卡曼特留了三个月。在那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我骑马去基库尤站,路上经过布道团,这条路有一小段是贴着医院而行。我看见卡曼特在医院里,独自站着,离其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病人有一段距离。此时他已经好多了,都能跑步了。看见我后,他来到篱笆旁,跟着我一起跑,路有多长他就跑了多远。他在篱笆那一侧快步小跑,活像围场里的小马驹,每当你骑在马背上经过,小马驹就会这样追着跑。他一直盯着我的矮脚马,但一个字也没说。到了医院的拐角处,他不得不停下来,我则继续骑马向前,当我回过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高高仰起头,盯着我,也同小马驹的动作一模一样,当你驾马离开它时,它就会这样。我朝他挥了几次手,一开始他完全没有回应,而后突然间,他的手臂如长矛般直直竖起,但只做了一次。
卡曼特在复活节早上回到我家来,并且交给我一封医院那边的人写来的信,他们宣布卡曼特已经好多了,并认为他已经永久痊愈。他想必已然知晓信中的一些信息,因为在我读信时,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的脸看,可他却不想讨论这封信,他的心里装着更伟大的事。卡曼特向来冷静自持,或是散发着有礼有节的庄重感,但这一次,他也闪耀出一种克制的胜利感。
所有土著居民都对戏剧性效果颇为心醉。卡曼特小心翼翼地将之前的绷带缠绕在双腿上,一直裹到膝盖,想给我制造惊喜。很显然他看出了这一刻的重要性,不是因为自己有幸运,而是毫无私心地要把这份开心送给我。我对他的治疗曾不断失败,他很可能对那些时刻记忆犹新,他看出了我的沮丧,而且他知道,医院的治疗结果惊人可喜。当卡曼特一点点、一点点解下绷带,从膝盖到脚踝,绷带下出现了一双光滑无损的腿,只留下淡淡的灰色瘢痕。
当卡曼特以他平静而高傲的态度充分享受了我的惊讶与喜悦后,他又宣称自己现在是个基督徒了,从而再一次延长了刚刚的戏剧性效果。“我和你一样。”他说。他还补充说他觉得我或许可以给他一卢比,因为基督也是在这一天站起来的。
他离开我家,去看望自己的族人。他的母亲是个寡妇,住得离农场很远。后来她告诉了我一些情况,由此我相信卡曼特的确在这一天脱离了往日习惯,向她和盘托出在医院时,那些奇怪的人与处事方式给他留下的印象。但在造访完母亲的棚舍后,他回到了我家,仿佛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理应属于这里。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为我服务,直到我离开这个国家,大约有十二年之久。
第一次遇见卡曼特时,他看起来像是只有六岁,但他有个看上去八岁左右的兄弟,两兄弟又都认同卡曼特年纪比较大,所以我猜他很可能是因为长期患病而生长受限,那时他可能已经九岁。如今他长大了,但总是给人一种侏儒的印象,或是有某种畸形,虽然你没办法确切说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他看起来如此。他棱角分明的脸随着时间推移圆润起来,行动也很自如,我本身也不觉得他难看,但我可能是以某种创造者的眼光来看待他。他的腿永远细如木棍。他始终是个奇异的形象,半是搞笑半是邪恶,稍加变化,说不定他就可以坐上巴黎圣母院的尖顶,俯瞰众生。他身上有些明亮鲜活的特质,在一幅画中,他会成为色彩异常醒目的斑点,因此给我的住所增添了一抹生动之美。他向来头脑不大正常,抑或说,至少他总是像白人说的那样,就是个怪胎。
他是个深思熟虑之人。也许是走过了经年累月的痛苦,所以在心中演化出了一种对事物进行反思的倾向,并通过亲眼所见去得出自己的结论。终其一生,他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遗世独立之人。哪怕他和别人做一样的事,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做。
我为农场居民开设了夜校,由土著教师来教他们。我都是从布道团找的老师,身处非洲期间,我一共聘请过三位教师,分别是罗马天主教、英国国教和苏格兰教会的老师。乡村地区的土著教育严格按照宗教范畴进行,据我所知,除了《圣经》和《赞美诗》外,没有其他书籍被翻译成斯瓦希里语。我在非洲期间,一直都在计划翻译《伊索寓言》,从而造福土著居民,但始终没能找到时间来践行这一计划。尽管如此,学校于我而言仍旧是我在农场上最喜欢的地方,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中心,学校就设在一个由瓦楞铁板搭建的长条状老仓库里,我便在此度过夜晚那愉快的几小时。
卡曼特会和我一起来,但不会和孩子们一起坐在长凳上,他会站在离他们有点距离的地方,仿佛刻意对教学充耳不闻,嘲笑那些愿意被带进来听课的人简单淳朴,为此喜形于色。但在我的私人厨房里,我曾见过他凭借记忆,缓慢又滑稽地抄写他在学校黑板上看到的字母和数字,依样画葫芦。我认为就算他愿意,也不可能和其他人一起步入课堂。生命早期,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就已经被扭曲或定型了,可以这么说,如今对他来说,与众不同就是正常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疏离,他拥有真正的侏儒那傲慢而崇高的灵魂,当他发现自己与全世界的人都不同时,便认定是这个世界扭曲了。
卡曼特在金钱方面极为精明,花费很少,并且同其他基库尤人做了大量明智的山羊交易。他早早结了婚,而结婚在基库尤世界中是个昂贵项目。与此同时,我听过他在金钱无价值这件事上的高谈阔论,明智犀利,见解独到。大体上,他同生活的关系极为独特,他掌控生活,却瞧不上生活。
他一点儿都没有称赞他人的天赋。他可能会承认动物的智慧,并对此称赞有加,但是,打从认识他起,我只听过他赞许一个人的明智决策,那是个年轻的索马里女子,几年后来到农场生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发出略带嘲讽的笑声,但主要是针对其他人的自信或夸夸其谈。所有土著人内心都有一股强烈的恶意,对事情出了差错幸灾乐祸,这本身就会让欧洲人受挫且反感。卡曼特将这一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发展为独特的自嘲,让他从自身的失望和灾祸中也能获得乐趣,近乎同他人的灾殃带给他的快乐不分伯仲。
我曾在老年土著妇女身上遭遇过相同的心态,她们历尽煎熬,血液与命运相互交织,无论在哪里遭逢命运,都能心怀怜悯接受嘲弄,仿佛对待自己的姐妹。在农场上,我常常让男仆在周日早上给这些老妇人分发鼻烟(土著人管它叫“汤博科”),而我自己则继续赖床。因为这个缘故,周日早上家周围总是聚集着一大群奇怪的来客,就像是个老旧、凌乱又荒凉的家禽养殖场,他们咯咯咯的低声窃笑直接穿过卧室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土著人鲜少高声说话)。某个周日早上,基库尤人温和而活跃的交谈声骤然变成了波浪般起伏流泻的欢笑,滑稽至极的冲突正在爆发,我叫法拉赫进来,让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法拉赫不愿告诉我,是因为他忘了买鼻烟,所以这一天,老妇人们长途跋涉而来,如她们自己所言,真讨厌,白来一趟。之后,这次意外成了基库尤老妇人的快乐源泉。有时,当我在玉米地的小径上遇见她们中的某一人,她便站定在我面前,伸出弯曲嶙峋的手指戳戳我,衰老的黑色面庞笑靥如花,以至于牵引着脸上所有的皱纹褶皱在一起,仿佛被一根隐秘的线拉扯。她们会提醒我那个星期天,她和吸鼻烟的姐妹们长途跋涉来到我家,却发现我忘了准备烟草,什么都没有——哈哈,夫人啊!
白人常说基库尤人不知感恩。但无论如何,卡曼特都不是不知感激的人,他甚至用语言表达过,他觉得感恩是一种义务。初次见面过去多年后,有许多次,他都特意为我做一些事,而我并没有要求他去做,当我问他为何这样做时,他说要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死了。他还通过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感激,以特殊的仁慈、相助态度来对待我,或许更贴切的说法应当是极度忍让。或许是因为他始终铭记和我有着同一种宗教信仰。我想,在愚人的世界里,对他来说我就是超级大傻瓜之一。从他为我服务、将他之命运依附于我之命运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感受到他警觉而有洞察力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我的全部生活方式都处于一览无余、不偏不倚的批判之中。我相信从一开始,他就将我自找麻烦给他治病视为一次无望的古怪之举。但他一直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同情,并全力以赴启蒙我那极度的无知。有时候,我发现他已经花了时间和精力去解决问题,并做好准备说明他的操作,以便让我更容易理解。
一开始卡曼特在我家做狗童,后来则成为我的医疗助手。我发现他有一双巧手,虽然从外表看来你不会认同。于是我派他到厨房去做小工,也就是小学徒,在老厨师埃萨手下工作,后来埃萨被谋杀了。埃萨死后,他继承了埃萨的职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是我的主厨。
土著人对动物往往没什么感情,但卡曼特在这方面与众不同,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他是一个权威狗童,对狗感同身受,会过来向我传达狗狗们想要什么、缺什么或者对事情怎么看。他让狗免于跳蚤这种非洲害虫的侵扰。很多次夜深人静时,狗狗们会号叫着呼唤他和我,我们在防风灯的映照下,一只一只给它们摘掉那些凶残的大蚂蚁——行军蚁,这些蚂蚁独自前行,沿途吞噬一切。
在布道团医院时,他肯定也用上了他的眼力见,哪怕他只是如平时那样,毫无敬畏与偏见,并没有刻意做什么,但他生来就是个有思想、有创造力的医生助手。卸任这份工作后,他还是会偶尔从厨房冒出来,介入病情,并给予我合情合理的建议。
但作为厨师,他就大不相同了,根本无法归类。大自然在这里跨越并斩断了能力与天赋的优先次序,如今这件事变得神秘难解,无论你在何处应对天才,都会有如此感受。在厨房里,在这个烹饪世界中,卡曼特拥有一切天才的属性,包括那属于天才的厄运,即面对自身力量时,个体往往无能为力。要是卡曼特出生在欧洲,并进入聪明的老师麾下,可能会名声大噪,并在历史中塑造出一个喜剧人物。而在非洲,他为自己赢得了声誉,对待自己的技艺,他的态度就像一位大师。
我本身对烹饪非常感兴趣,第一次回欧洲旅行时,我向一家著名餐厅的法国大厨学了几堂课,因为我觉得,能在非洲做出美味的食物会是件有趣的事。当时,这位大厨派罗奎特先生邀请我参与他的餐厅业务,全因我对这门艺术极为热忱。如今我发现有卡曼特在身边,能和这个熟悉的精灵一起烹饪,那份热忱再度占据我心。和他一起工作,对我意义重大。我认为,一个野蛮人竟然对我们的烹饪艺术具有水到渠成的本能,再没什么比这更为神秘了。这让我在看待自身文明时又有了崭新视角,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它可能是天赐且注定的。我如同重获对上帝信仰之人,因为颅相学家向他展示了神学雄辩在人类大脑中的位置:如果神学雄辩的存在能够得到证明,那么神学本身的存在也能随之得到证明,最终,上帝的存在也得以证明。
卡曼特在一切烹饪事务中皆心灵手巧,出人意料。对他那双黝黑蜷曲的手而言,厨房里的妙招与绝技不过儿戏,那双手本就深谙制作蛋卷、酥皮肉馅饼、酱汁和蛋黄酱。他拥有让食物变轻盈的特殊才能,就像传说中婴儿时期的耶稣用黏土捏鸟,命令它们飞翔。他鄙视所有复杂工具,仿佛无法容忍它们过于独立,我给他一台打蛋器,他弃置一旁,放到生锈,却用我原先除草用的刀来打发蛋白,他打的蛋白如轻飘飘的云朵般高高隆起。身为厨师,他目光犀利,充满灵感,能从整个家禽饲养场中挑出最肥的那只鸡,严肃地用手给鸡蛋称重,并知晓这颗蛋的落地时间。他为改进我的餐饮苦思冥想,并通过某种方式,从朋友那里为我搞到了一种真正优良的莴苣种子,那是我遍寻多年而未果的,这位朋友为一个住得很远的乡村医生工作。
他对菜谱的记忆力惊人。他不识字,也不懂英语,因此烹饪书对他毫无用处,但他肯定已经按照自己的分类方式,把所有学过的东西都存在了那并不优美的头脑中,而我永远也不可能了解究竟。他给菜起名字,认识那些菜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他就用那个事件来命名,他会讲起“闪电击中大树”的酱汁,讲起调“死去灰马”的酱汁。但他绝不会搞混任何两种酱汁。只有一点,是我试图让他牢记却没能成功的,那就是一顿饭的上菜顺序。每当有客人来吃晚餐,我就得把用餐顺序给我的主厨画出来,仿佛一张配图菜单:头盘是汤,接着是鱼,然后是山鹑,或者洋蓟。我不太相信他的这一欠缺是因为记性不好,但我认为,在他心里,肯定固执己见地认为万事都有极限,对于完全无关紧要的事,他绝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和精力充沛的人一起工作动人极了。名义上厨房是我的,但在我们的合作中,我感到不仅仅是厨房,甚至我们相互协作的整个世界都转移到了卡曼特手中。在这里,他能完美理解我希望他做什么,有时我都还没告诉他,他就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可是我呢,却无法弄清楚他是怎样工作的,或者说到底为什么这样工作。在我看来真的很奇怪,竟然有人能在自己并不理解其中真义的艺术领域如此出色,何况他对此还只有鄙夷。
我们的菜吃起来究竟应该是什么味道,卡曼特恐怕毫无概念,尽管他已经皈依基督教,与文明社会产生联系,但内心依然是个基库尤人,扎根于部落传统,以及他本人对这些传统的信仰,他坚信这是人类唯一值得采纳的生活方式。有时他的确会尝尝自己做的食物,但紧接着就露出怀疑的表情,仿佛女巫试了一小口锅里的东西。他坚持吃父辈们吃的玉米棒。在土著饮食方面,哪怕以他的聪明才智也会偶尔失败,他带着基库尤人的美食过来给我——烘烤的甜土豆,或是一小块绵羊的肥肉,等等,简直就像一条开化的狗,和人类一起生活久了,就会将一根骨头放在你面前的地板上作为谢礼。我觉得,在他心中,他对我们在食物这件事上自找麻烦的看法,真的和看待精神失常是一样的。有时我试图从他那里榨取出他对这些事情的想法,然而,尽管他在谈论许多话题时都非常坦率,可除此之外还是格外戒备,就这样我们在厨房并肩工作,把彼此对于烹饪重要性的想法搁置一旁。
我把卡曼特送去穆萨伊加俱乐部学习,送去内罗毕向朋友们的厨师取经,每当我在他们家里尝到没吃过的美味佳肴就会让他去学,经过学徒期的锻炼,我家因餐桌在殖民地声名鹊起。这让我高兴极了。我渴望有人来欣赏我的技艺,朋友们来我家共进晚餐让我心花怒放,但卡曼特却不在乎任何人的赞美。但他还是记住了最常来农场吃饭的那些朋友们的口味。“我会用白葡萄酒烧鱼给伯克利·科尔老爷,”他严肃地说,仿佛在谈论一个疯子,“他会亲自给你送来白葡萄酒让你做鱼。”为了听取权威意见,我邀请了我的老朋友,内罗毕的查尔斯·布尔佩特先生过来吃饭。布尔佩特先生是老一辈的伟大旅行家,与斐利亚·福克隔了一代。他曾环游世界,品尝过各地最美味的食物,只要能享受当下,他就不在乎未来。五十年前,有关运动和登山的书籍中记载了他身为运动员的赫赫功绩,以及他在瑞士及墨西哥的登山经历,还有一本写著名赌局的书《来得容易去得快》,在这本书中你可以读到他是怎样为了一个赌注而穿着晚礼服、头戴高脚帽在泰晤士河中游泳,但之后,更为浪漫的是,他像利安德和拜伦勋爵一样畅游达达尼尔海峡。当他来到农场,和我一对一用晚餐时,我开心极了,能够亲手给你喜欢的人做好吃的,有一种特别的幸福感。作为回报,他分享了他对食物的看法,以及对世界上诸多其他事物的想法,并告诉我,他从来没在其他地方吃过比这里更美味的饭菜。
我很荣幸威尔士亲王来到农场用餐,并恭维了我的坎伯兰酱汁。在向卡曼特复述亲王对其烹饪的称赞时,他兴致勃勃地聆听,这种情形仅此一次,因为土著居民非常崇拜国王,很喜欢谈论他们。好几个月后,他涌起再听一次赞美的渴望,突然像一本法语读本似的问我:“苏丹的儿子喜欢猪肉酱吗?他吃光了吗?”
不仅是在厨房里,厨房之外卡曼特也对我表现出善意。他想帮助我,当然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对人生的有利因素与危险因素,他有自己的判断。
有天晚上,午夜过后,他突然手持防风灯走进我的卧室,一言不发,仿佛在值班。那肯定是他刚来我家不久的时候,因为他的个头还很小。他站在我的床边,仿佛误入房间里的黑蝙蝠,有一双大大的招风耳,又像一团小小的非洲鬼火,手中掌着灯。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夫人,我想你还是起床为好。”我困惑地坐起来,心里想着,要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来找我的人应当是法拉赫才对。然而,当我让卡曼特离开时,他没动弹。“夫人,”他再次说道,“我想你还是起床为好。我觉得上帝要来了。”听到这话我便起来了,并问他为何这样想。他严肃地领我进入餐厅,里面可以看到西边的山丘。透过门上的窗户,我目睹了一番奇异的景象。一场大火正在草地上呈燎原之势,熊熊燃烧在远处的山丘上,野草从山顶一路燃至平原,从屋子里看出去,火焰几乎连缀成一条垂直的线。一眼望去,的确像是巨人在移动,正朝我们而来。我驻足凝视片刻,卡曼特也在我身边看着,而后我开始向他解释这件事。我本打算安抚他,因为我觉得他肯定是吓坏了。但无论我怎么解释,对他好像都没什么用,他显然认为,在他叫醒我时,就已完成了他的使命。“好吧,”他说,“可能是这样。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起来,万一是上帝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