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从高原,从森林……
我曾在非洲拥有一座农场,就在恩贡山脚下。赤道距离北境一百英里,横跨这片高地,农场则坐落于海拔超过六千英尺处。白日里,你感到自己远离地面,高高升起,贴近太阳,但清晨和傍晚却清朗而闲适,夜晚则寒冷凛冽。这样的地理位置,再结合陆地高度,创造出了一种举世无双的景观。
这里没有肥沃之处,也毫无繁茂生机;它是经过六千英尺海拔蒸馏过的非洲,仿佛整片大陆强烈而高纯度的浓缩精华。色彩枯燥,火燎过一般,一如陶器的色泽。树木的叶子轻盈纤脆,与欧洲树叶的构造截然不同;树木并不长成弓形或圆顶状,而是水平铺开,这种构造使得彼此孤立的高耸树木看起来颇像棕榈树,或者说给了它们一种充满史诗感与浪漫气息的氛围,仿佛扯帆上桅的大型帆船,也使得树林边缘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外观,好像整个树林都在微微颤动。在广袤平坦的草地上,散落着虬曲光秃的老荆棘树,草地仿佛调了味,散发出百里香和香杨梅一般的气味;在某些地方,香气异常浓烈,甚至刺痛鼻腔。所有你在平原或原生林的蔓生与藤生植物上发现的花朵,都像丘陵地带的花朵一样小巧,只有在长雨季伊始,才会有大量硕大且香味浓烈的百合在平原上绽放。视野开阔极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无垠而自由,高贵无比。
这片地貌的主要特征在于空气。这也是你在这里的生活的特质。回顾在非洲高地的旅居生涯,你会感到自己在空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因此深受触动。天空的颜色最深也就是淡蓝色或紫罗兰色,一团团硕大无朋、轻若无物、千变万化的云朵高高耸起,在空中航行,但天空又蕴含一股蓝色的活力,在短距离内,把山脉与树林涂抹成鲜亮的深蓝色。正午时分,空气生机勃勃,笼罩大地,仿佛火焰熊熊燃烧;又如奔腾的水流般浪花飞溅、摇摆涌动、熠熠生辉,映照一切物体,让一切成双成对,并创造出美妙至极的海市蜃楼。在这样的高空中,你可以轻松呼吸,深深吸入生命的确凿与心灵的轻盈。在高原,你于晨间醒来,思忖:我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归宿。
恩贡山脉沿一条长长的山脊自北向南延伸,四座壮丽主峰宛如岿然不动的深蓝色海浪直指天际。它高出海平面八千英尺,东部高出周边国家两千英尺;但西边的落差却更深,也更陡峻,山丘垂直落入东非大裂谷。
高原上的风从东北偏北方向稳定吹来。这风和非洲及阿拉伯海岸的风同根同源,名为季风,或东风,也是所罗门王的爱马。爬升到这里,它仿佛只是地球将自身推向太空时的空气阻力。风直冲恩贡山脉,山坡是架设滑翔机的理想场所,气流能托举起机身,飞过山顶。随风飘移的云朵撞上山坡,将山丘环绕,或困于山巅,化作大雨而落。但那些选择了更高路线、驶出暗礁的云朵则消融在山脉西侧,弥散在大裂谷炎炎如炽的沙漠上方。有很多次,我都在屋里追随这些以队列行进的非凡云朵,惊奇地看到,一旦那骄傲飘浮的团块越过山脉,便消失在蓝色的空气中,不见踪影。
一天之中,农场上的山丘会频频变换特质,有时看起来近在咫尺,有时看起来又远在天边。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当你凝视它们时,一眼望过去,空中仿佛沿着漆黑的山脉轮廓勾勒出一条细细的银线;而后,随着夜幕降临,四座山峰似乎被推倒抚平,仿佛山脉正在伸展并扩张。
从恩贡山远眺,你将拥有独一无二的视野,能望到南部大型狩猎区的广袤平原,这片平原一路延伸到乞力马扎罗山;向东向北则能俯瞰山麓丘陵公园般的乡村,背后是一片森林,还能看到基库尤人保留地的波纹状土地,这片保留地延伸至一百英里外的肯尼亚山,是由一小块一小块方形玉米地、香蕉林和草原拼接成的马赛克,土著村庄的蓝色烟雾零星升起,活像一小群有尖顶的鼹鼠丘。但向西望,则是非洲低地国家月球表面般的干燥风光。棕色的沙漠上不规则地点缀着荆棘丛,歪歪扭扭的深绿小径与蜿蜒的河床并驾齐驱,那小径是含羞草树林,它们很高大,枝丫宽阔,有着钉子般的棘刺;仙人掌在此处生长,这里也是长颈鹿和犀牛的家园。
一旦进入山区,你将发现它幅员辽阔、风景如画、神秘莫测,长长的山谷、灌木丛、绿色山坡与嶙峋峭壁形态万千。在更高处的某座山峰之上,甚至有一片竹林。山中有清泉与水井,我曾在水边露营过。
在我那个年代,水牛、大角斑羚和犀牛都生活在恩贡山,年事极高的土著还记得曾有大象在此的日子。我一直很遗憾整座恩贡山没有被划入禁猎区。只有一小部分地区是野生动物保护区,南峰的信标标志着禁猎区的边界。等到殖民地繁荣发展,首都内罗毕膨胀为大都市时,恩贡山可能会成为它无与伦比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但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有很多年轻的内罗毕商贩会在周日冲进山里,骑着摩托,看到什么就射什么,我相信,猎物们将被迫逃离山区,穿过荆棘丛与不毛之地,向更远的南方迁徙。
行走在山脊和四座山峰上轻而易举;草地的草矮矮的,如草坪一般,偶有灰色石头冲破草皮露出地面。沿着山脊,上下山峰,宛如一条平缓的之字形路线,那里有一条野生动物们踩出的羊肠小道。一天早上我踏上这条小路,当时我正在山上露营,沿着小径往前走,发现了一群大角斑羚的新鲜足印与粪便。这些庞大而和平的动物一定是在日出时刻爬上山脊,排成长长的一列向前行进,除了登高俯瞰两侧山脚下的土地,你无法想象它们来到这里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我们在农场种植咖啡。对咖啡而言,这片土地的海拔略微高了些,维持农场艰苦卓绝,我们从来就没靠农场赚到钱。可是啊,咖啡种植园是你一旦涉足其中便难以自拔的事业,总有事情可做,因为你的工作进度总是稍显落后。
在这片荒蛮野性且不规则的区域,开辟出一块土地,按照规则栽种,看起来相当不错。后来,当我飞行在非洲大地上,并日益熟悉我的农场从空中俯瞰下去的模样,我对自己的咖啡园充满了钦佩。它躺在灰绿色的土地上,是那么鲜绿明媚,我也意识到人类的头脑对几何图形有多么渴望。所有环绕内罗毕的区域,特别是在城镇北部,都以类似的方式进行规划,这里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不断思考并谈论种植、修剪或采摘咖啡,夜晚躺下时,还要深思咖啡工厂的改进。
咖啡种植是一项漫长的工作。当你还年纪轻轻、充满希望时,冒着倾盆大雨,从苗圃里一箱箱地搬运闪闪发光的咖啡幼苗,和所有的农场工人一起下地,仔仔细细将这些树苗种进土坑。这一行行土坑在潮湿土壤上均匀分布,咖啡树就要在这里生根成长。之后你要从灌木丛里砍来树枝,为它们遮上浓密阴凉,抵挡阳光,因为阴凉是幼苗的特权。你做了这么多,它却不会轻易如你所愿。要过四五年,咖啡树才能结果,与此同时,它们可能会遭遇干旱与病灾,田里还会长出厚厚一层本地野草,这种草黝黑粗壮,又名黑杰克,有着又长又粗糙的种皮,会粘上你的衣服和长筒袜。有些咖啡树种得不好,主根弯曲,这些树甫一开花就会死去。每英亩土地要种植超过六百棵咖啡树,而我有六百英亩的咖啡。我的牛拉着耕田机在田间来回穿梭,在树列之间走上数千英里,耐心等待即将到来的犒赏。
咖啡庄园里也有诸多绝美时刻。雨季开始时,种植园里百花齐放,真是一派灿烂景象,在薄薄的雾气与毛毛细雨之中,六百英亩的土地上仿佛笼罩着一大团白垩土。咖啡花有一股略带苦涩的清香,就像黑刺李的花一样。当浆果成熟,整个农场一片火红,所有女人和孩子(大家管孩子们叫“托托”)都被叫出来,和男人们一起采摘咖啡,而后马车与手推车将摘下来的咖啡豆运到河边的工厂。我们的机器始终没有达到应有水平,但工厂是我们亲自规划并建造的,所以我们对它评价很高。曾有一次,整个工厂都烧毁了,必须重新建造。巨大的咖啡烘干机转啊转,咖啡豆在它的铁皮肚子里持久而低沉地轰鸣,那声音就像海滩上不断被冲刷的鹅卵石一样。有时,咖啡豆会在午夜时分烘干完毕,随时都能从烘干机中取出。那可真是个如诗如画的时刻,工厂巨大而黑暗的房间里亮着许许多多防风灯,灯悬满了角角落落,那里还挂着蛛网和咖啡豆外壳,在灯光照耀下,满含热望、容光焕发的黑色面庞浑圆而干燥,你会觉得整间工厂宛若埃塞俄比亚人耳垂上的明亮宝石一般,悬挂于壮阔的非洲之夜。随后,咖啡脱壳,分级,分类,纯手工进行,最后用缝马鞍的大针封口、打包。
最后,一大清早,天色未明,我躺在床上,听见车队开始沿着绵延的工厂山路朝内罗毕火车站进发,每辆车都由十六头公牛拉着,高高地堆满咖啡袋,十二袋够一吨重,车队里充斥着吵嚷的人声与车子的咔嗒声,车夫们跟在车旁奔跑。在他们从农场去往城镇的路上,这是唯一的上坡路,因为农场比内罗毕城区高出一千英尺,想到这里我很欣慰。到了晚上,我走出门去迎接凯旋的队伍,疲惫的牛在空荡荡的车前垂头耷耳,一个同样疲惫的小托托领着它们,精疲力竭的车夫们拖着鞭子走在满地尘土中。至此,我们已经尽力了。咖啡将在一两天内到达海上,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在伦敦大拍卖会上能有好运。
我有六千英亩土地,因此除了咖啡种植园,还有很多富余土地。农场的一部分是原生森林,大约有一千英亩是非法占地者的土地,占有者称之为他们的“香巴田”。非法占地者都是当地土著,他们和家人一起,在白人的农场上持有几英亩土地,作为交换,每年都要为农场主工作一定天数。可我认为,我的占地者是从不同角度来看待这种关系的,因为他们中有许多人就出生在农场,在他们之前,他们的父亲也出生在此,所以他们极有可能把我看成他们庄园里的高级占地者。相比农场的其他部分,占地者的土地更有生命力,一年到头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当你走在被人踩踏出的狭窄小径上,走在高高大大、沙沙作响的绿色军团之间,玉米长得比你还高,长成后又被收割。豆子在田野里成熟,由妇女们采摘并打脱,秸秆和豆荚则收集起来烧掉,因此在某些季节,农场各处都会升起薄薄的蓝色烟柱。基库尤人还种植红薯,这种作物有着藤蔓状的叶子,遍布大地,仿佛一张密密织就的小地毯,笼罩地面,还有许多不同品种的南瓜,有硕大的黄色南瓜,也有生着绿色斑点的南瓜。
无论何时,但凡你走在基库尤人的农田里,率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个小个子老太太的后背,正在田间地头忙活耕作,那画面活像鸵鸟将头埋进沙子。每个基库尤家庭都有一些小小的尖顶圆屋和储物棚舍,棚舍间的空地是个生机勃勃的场所,地面如混凝土般坚硬,在这里,人们碾碎玉米,给山羊挤奶,孩子和小鸡奔来跑去。过去,我常常于蓝色弥漫的傍晚时分,在占地者小屋周围的红薯地里射斯氏彩鹧鸪,鸽子则在树干高耸、枝叶如流苏般的树上咕咕叫着,这些树属于曾经覆盖整片农场的森林,如今零星残留在农田里。
此外,我在农场上还有几千英亩草地。长长的青草迎着强风,如海浪般奔涌、流淌,基库尤小牧童们在这里放牧父亲的奶牛。在寒冷的季节,他们会随身携带从棚舍里弄来的烧红的煤炭,搁在小小的柳条篮里,有时会引发大面积的草原火灾,对农庄里的牧场而言可谓灭顶之灾。干旱的年份,斑马和大角斑羚会到农场的草原上来。
内罗毕是我们这儿的都市,位于十二英里外,坐落于丘陵间的一块平坦地带。这里有总督府和各大中央机构,统治者们便是在此治理国家。
城市不可能不影响你的生活,甚至于,你对它的评价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它就是能通过某种心理上的万有引力法则,让你对它牵肠挂肚。夜晚,我能从农场上的某些地方看到城市上空发着光的薄雾,令我思绪万千,想起欧洲的那些大城市。
第一次来到非洲时,整个国家都没有汽车,我们得骑马前往内罗毕,或是驾一辆六匹骡子拉的车去,并把牲口拴在“高地驿站”的马厩里。我在非洲期间,内罗毕一直是个五光十色的地方,虽有一些新建的漂亮石头建筑,但整个区域遍布瓦楞铁皮搭建的老旧商店、办公室和平房,桉树沿着光秃秃、灰扑扑的长街夹道而立,齐齐整整。高等法院、土著居民事务部和兽医部的办公室全都破败不堪,我对这些政府官员充满崇高的敬意,他们被安排在炙热而黢黑的小房间里,却能胜任一切工作。
但内罗毕总归是个都市,在这里,你可以购物、听到新消息、在酒店用午餐或晚餐、在俱乐部跳舞。这是个鲜活的地方,如奔腾的水流一样始终在流动,也像个年轻人一样不断成长,每一年都在变化,哪怕在你出门游猎期间,它依然在变化的路上步履不停。新总督府落成,是一栋宏伟优雅的凉爽房子,拥有漂亮的舞厅和美丽的花园,大酒店拔地而起,极具影响力的农业展览与精美花展在此举办,我们的“殖民地准时髦群体”时不时连续演上几场快节奏的情节剧,活跃城市气氛。内罗毕对你说:“充分利用我,充分利用时间,Wir kommen nie weider so jung,如此无拘无束,如此贪得无厌。”我和内罗毕一向心意相通,有一次,我开车穿城而过,心想:没有内罗毕的街道,就没有这个世界。
与欧式城镇相比,当地土著和有色移民的居住区域相当广阔。
斯瓦希里人的聚居区位于去往穆萨伊加俱乐部的路上,名声不佳,却是个充满活力、脏乱而艳俗之所在,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事情正在发生。这里的房屋大多由锤扁的破旧煤油罐搭建而成,附着形形色色的锈迹,如同珊瑚岩,呈现老化腐朽的结构,先进文明的精神正从此地稳步逃离。
索马里人的城镇离内罗毕更远,我想是因为索马里人禁闭女性的制度。在我那个年代,有一些年轻貌美的索马里女子,她们的名字全城无人不晓,她们到集市上活动,让内罗毕的警察手忙脚乱。她们聪明过人,令人着迷。但是,城里见不到诚实的索马里女人。索马里城镇敞开来面对狂风,毫无遮蔽,尘土飞扬,必然会让索马里人想起他们出生的沙漠。在同一地方住了很久的欧洲人,哪怕住了几代人,都无法对此妥协,做不到像游牧民族一样对家居环境视若无睹。索马里人的房屋零星散布在荒瘠的土地上,看上去就好像是用一大堆四英寸钉子给钉在一起,顶多能撑上一周。可一旦你步入其中一间房屋,便会惊讶地发现里面是如此整洁而清新,散发着阿拉伯香料的香气,屋里有精美的地毯与墙幔,铜器与银器琳琅满目,还有象牙制柄、刀刃华美的宝剑。索马里女子本身待人接物端庄而温驯,热情好客,艳丽明快,笑声如银铃。通过我的索马里仆人法拉赫·阿登,我得以在索马里村庄舒服自在。身处非洲期间,法拉赫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参加了许多索马里人的节日。大型索马里婚礼真是一场壮观且传统的庆典。作为贵宾,我受邀入新房,墙壁与婚床都挂着古老织物与刺绣品,散发着温柔光芒,黑眼睛的年轻新娘纹丝不动,宛若元帅手中镶满沉重丝绸、金子与琥珀的指挥杖。
索马里人是牲口贩子,是商人,生意遍及全国。为了运送货物,他们在村庄里养了大量小灰驴,我也在那里见过骆驼,那是沙漠高傲而冷硬的产物,超脱了一切俗世苦痛,如同仙人掌,如同索马里人。
索马里人因为可怕的部落斗争给自己招惹了诸多麻烦。在这件事上,他们同别人的感受和理解大不相同。法拉赫属于哈布·尤尼斯部落,因此在争吵中我私心站在他们这一边。有一回,索马里城内发生了一次真刀真枪的剧烈冲突,冲突发生在杜巴·汉蒂斯部落和哈布·查奥洛部落,出现了枪击及纵火,有十人还是十二人被杀害,直至政府出面干预。当时法拉赫在自己的部落有个年轻朋友,名叫赛义德,常来农场看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男孩子。赛义德去拜访了哈布·查奥洛的一家人,恰逢一个愤怒的杜巴·汉蒂斯部落成员经过,朝着房子的墙壁随意开了两枪,结果打断了赛义德的腿,当仆人们告诉我这一消息,我难过极了。我就法拉赫朋友的不幸表达了慰问。“什么?赛义德?”法拉赫愤怒地叫喊道,“那对赛义德再好不过了。他为什么非得去哈布·查奥洛的人家里喝茶呢?”
内罗毕的印度人主宰着市集上的大型原住民商业区,了不起的印度商人们的豪宅就在城外,其中包括杰旺吉、苏莱曼·维尔吉和阿里迪纳·维斯拉姆。他们全都偏爱石雕台阶、栏杆和花瓶,都是用当地软石雕刻而成,工艺糟透了,就像孩子们用粉色装饰砖搭出的房子一样。他们在花园里举办茶话会,供应符合庄园风格的印度油酥糕点,他们都是聪明机智、旅行经验丰富、彬彬有礼之人。但在非洲的印度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商人,和他们在一起时,你永远也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人类个体还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我去过苏莱曼·维尔吉的房子,有一天我看到他的大仓库上方降了半旗,便问法拉赫:“苏莱曼·维尔吉死了吗?”
“半死不活。”法拉赫回答。
“他们会在他半死不活的时候降半旗吗?”我问。
“苏莱曼死了。”法拉赫说,“维尔吉还活着。”
接管农场前,我醉心于射击,参加了多次游猎。然而成为一名农民后,我便放下了步枪。
马赛人是养牛的游牧民族,是农场的邻居,住在河对岸。他们中有些人时不时到我家来,抱怨狮子抢走了牛,请求我帮忙射杀,只要可以,我也都照做了。星期六时,我偶尔会步行去奥朗吉平原上射一两只斑马给我的农场工人加餐,我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喜气洋洋的基库尤年轻人。我在农场上打鸟,打鹧鸪和珠鸡,都是美味佳肴。但多年来,我都没再参加任何游猎远征。
但我们还是经常在农场谈论曾参加过的游猎活动。露营地深深烙印在你的脑海之中,就好像你在其中度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时光。你会记得平原上的草地里印下马车行过的弯曲车辙,宛如好友的面容挥之不去。
游猎途中,我曾看到一群水牛,一百二十九只,从晨雾中走出来,走在铜紫色的天空下,一只接一只,强有力的犄角左右摆动,这些漆黑、庞大、铁一般的动物仿佛并不是在向我靠近,而是在我眼前被创造出来,造好后一只只送出去。我曾见过一群大象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阳光从厚重的藤蔓植物间漏下,洒落成小小的光点与光斑,它们步调一致,仿佛要去世界尽头赴一场约定。那里幅员辽阔,宛如极为古老且珍贵的波斯地毯的镶边,染成绿色、黄色与黑褐色。我一次又一次地目睹长颈鹿走过平原,缭绕着妖娆奇特、无与伦比、植物般的优雅,仿佛它们并非一群动物,而是一簇簇举世罕见、花茎修长、布满斑点的巨型花朵正缓慢迁移。我曾追随两只清晨散步的犀牛,它们在黎明时分的空气中呼哧嗅探,空气那么冰冷,刺痛鼻腔,那两只犀牛看上去就像两块嶙峋巨石,在绵绵山谷中嬉闹,一起享受生活。我曾见过狮王,日出之前,残月之下,它猎杀完毕,走在归家路上,横穿灰色的平原,在银光闪闪的草地上绘出一道黑色尾迹,它的脸仍旧红到耳根。抑或是午间小憩时,它心满意足地躺在家人之间,躺在浅草地上,躺在金合欢树柔和、宽阔的阴影中,躺在属于他的非洲公园。
农场生活枯燥无聊,回想上述一切都让人心情愉悦。而那些大型猎物仍在外面,在属于它们自己的国度,只要我愿意,完全可以再一次去搜寻它们。有它们为邻,农场的氛围便平添了荣光与活力。尽管随着时间推移,法拉赫逐渐对农业事务产生浓厚兴趣,但他和我年迈的土著游猎随从们一样,都怀抱着一丝希冀,期待着再一场游猎。
在野外,我学会了谨小慎微,不要突然动作。在荒野之中,你面对的生物无不羞怯且警觉,它们极有天赋,能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躲开。没有任何家畜能像野生动物一样岿然不动。文明人已经失去了静止的天资,必须默默从野外学习,才能被野外接纳。轻手轻脚,绝不一惊一乍,这是猎人首先要学会的艺术,尤其是携带相机的猎人更应如此。猎人不能随心所欲,一定要顺应风向以及景物的颜色与气味,他们必须将这场大合奏的节奏变成自己的节奏。有时,动物会一遍又一遍重复某个动作,猎人们也必须跟上。
当你掌握了非洲的节奏,便会发现她的所有音乐都是同样节拍。这个国家的野生动物教给我的一切,都对我与土著居民的交往大有用处。
对女性和女性气质的钟爱是一种男性特质,对男性和男子气概的钟情则是女性特质,对南方国家和种族的敏感则是北欧人的特征。诺曼人必定是先爱上了外国,先是法国,接着是英格兰。那些写入十八世纪历史与小说中的年迈贵族,频繁旅行于意大利、希腊和西班牙,他们本身没有一点南方特质,却完全被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事物所具备的魅力深深吸引,牢牢掌控。旧日德国与斯堪的纳维亚的画家、哲学家及诗人,当他们初次抵达佛罗伦萨和罗马时,皆跪倒在地,对南方顶礼膜拜。
这些毫无耐心的人却对异国世界表现出了一种怪异到不合逻辑的耐心。就像一个女人往往不可能激怒一个真正的男人,对女人们来说,只要一个男人依然是男人,他就永远不会那么可鄙,不会让人完全无法接受。那些急躁的红发北方人亦是如此,对热带国度与种族有着无限的容忍度。他们绝不会忍耐自己国家或亲戚的废话,但他们忍下了非洲高地的干旱少雨、中暑问题、牛瘟蔓延以及土著仆人的无能,容忍他们既谦逊又放任。他们对个性本身的感知迷失在对可能性的感知中,他们相信有些人互补协调,可以因此达成大同。但南欧人和混血人则没有这种特质,他们要么谴责,要么不屑一顾。所以阳刚的男子鄙视叹息的情人,对自家男人缺乏耐心的清醒女子对格丽塞尔达也同样义愤填膺。
至于我,自抵达非洲的第一周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当地土著。那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包罗所有年龄与性别。于我的世界而言,发现黑色人种是一次壮丽拓展。若是一个天生喜爱动物的人在没有动物的社会环境中长大,晚年才得以接触动物;或者,若是一个对树木与森林有本能喜好的人在二十岁时才初次步入林中;再或者,如果一个有音乐细胞的人在长大成人后才第一次听到音乐;我的状况可能就是和这些人相似。遇见土著人之后,我将自己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编排进了这支管弦乐团。
我的父亲曾是丹麦和法国军队的军官,在杜佩尔时,他是个年轻气盛的中尉,写信回家说:“回到杜佩尔,我是一个长纵队的军官。这是艰苦的工作,但令人着迷。对战争的热爱是一种激情,你爱上士兵如同你爱上年轻妇人,爱到疯狂,这种爱并不排斥其他的爱,女孩们都能明白。但女人们的爱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而对士兵的爱则要包括整个兵团,如果可能的话,你必定愿意扩大这份爱。”我和土著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样。
了解原住民并不容易。他们听觉敏锐,眨眼无踪;若是你吓到他们,他们可以瞬间退回自己的世界,就像野生动物一样,因为你突然的动作而消失不见,就是这样原地无踪。在你同一个土著人相熟之前,几乎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直截了当的回答。对于他拥有多少头牛这样直接的提问,他会答得含糊其词——“和我昨天告诉你的一样多。”欧洲人习惯于得到礼遇,土著人的回答违背了他们的感受,而用这种方式向土著人提问,也极可能违背了他们的感受。若我们逼迫或追问,非要从他们口中得到为何要如此行事的解释,他们便会竭尽所能地往后退,随后用一种荒诞而幽默的幻想来引导我们步入歧途。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小孩子也有着扑克老手的一切才能,他们不介意你高估或低估他们的手牌,只要你不知道它的真实面目就行。一旦我们真正闯入土著人的生活,他们的反应很像你用棍子捅进蚂蚁窝时蚂蚁们的表现,他们会以不知疲倦的精力消除损害,迅速而无声,如同掩盖一件不体面的事。
他们究竟怕我们的手造成怎样的伤害呢,我们无法知晓,也无法想象。我个人认为,他们之所以怕我们,更多是怕我们的行事风格,就像害怕突如其来的巨大噪声,而不是像你对痛苦和死亡所抱有的那种恐惧。但还是很难说清楚,因为土著人极其擅长假装的艺术。在农田里,有时你会在清晨偶遇一只鹧鸪,冲到你的马前,仿佛翅膀受了伤,生怕被狗给抓住。但它的翅膀并没有受伤,它也不怕狗,它可以随时在它们前面凌空而起,只是因为它有一窝幼鸟在附近,所以想将我们的注意力从幼鸟身上引开。就像这只鹧鸪,土著人可能会假装对我们的恐惧,只因为还有其他更深层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的本质我们无从猜测。或者说到底,他们面对我们的反应可能只是某种古怪的玩笑,这些腼腆的人其实压根不怕我们。土著人对生活的风险意识远远不如白人。有时候,在游猎中或在农场上,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曾对上土著同伴们的目光,感觉我们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鸿沟,他们对我的杞人忧天惊诧不已。这让我联想到,也许在原原本本的生活中,他们身处自己的族群,我们永远也无法身处其中,就像深水中的鱼,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我们对溺毙的恐惧。我认为,他们所拥有的这种自信,这种游泳的艺术,是因为他们保留了某种知识,而我们的先祖却遗失了。综观所有大陆,唯非洲会将这知识教给你:上帝和魔鬼是一体的,是共生永存的威严,并非两种永生,而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土著人既不混淆人,也不分裂物质。
在游猎中,在农场上,我和土著居民之间的交情渐渐变得稳定而亲密。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让自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永远不可能彻底了解或理解他们,但他们却完完全全了解我,在我自己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时,他们就已清楚我的决策。有段时间,我在吉尔-吉尔有个小农场,我住帐篷,搭火车往返吉尔-吉尔和恩贡。在吉尔-吉尔时,一旦下起雨,我就有可能突然决定回家去。然而,每当我到达基库尤站,就会有我的家仆带着骡子等在那儿,让我骑上回家。这里是铁路线上的一站,距农场有十英里。当我问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回来时,他们便扭开脸,似乎很不安,好像很怕又好像很厌烦,若是有个聋子坚持要我们给他解释交响乐,我们便会是这副模样。
当土著居民不再因我们唐突的举动和突然的吵闹而害怕,对我们有了安全感后,在我们讲话时就会无比坦诚,比两个相互交谈的欧洲人更坦荡。他们从不可靠,却相当真诚。在土著人的世界里,好的名声(也就是所谓的威望)无比重要。他们似乎在某一时刻对你做出了共同评估,此后不会有任何人表示异议。
有时,农场生活非常孤单,在傍晚的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从钟表上嘀嗒流走,生命也仿佛随之从你身上流逝,只因缺少白人跟我聊天。但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土著人沉默而隐蔽的存在,与我自身的存在并驾齐驱,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平面上。回声从一个平面回荡至另一个平面。
土著人就是非洲的血肉之躯。高耸的死火山隆戈诺特在东非大裂谷拔地而起,枝叶漫阔的含羞草树沿河生长,大象和长颈鹿漫步其中,但这幅风景并不比土著人更像真实的非洲,土著居民是无垠风光中的小人物。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概念的不同表达,是同一主题的变奏。这不是异质原子意气相投的堆积,而是一种相宜原子的参差堆积,就像橡树叶、橡子以及橡木制品一样。我们自己,脚踩靴子,总是匆匆忙忙,常常同周围景观不协调。土著人却与之一致,当高大、纤细、黝黑、黑眼睛的人们走在路上——往往是一个接一个的,因此即便是土著人的交通大动脉也不过是羊肠小道——或是耕种土地,放牧牛群,举行盛大舞会,又或是给你讲个故事,那都是非洲在漫游,在舞蹈,在款待你。在高地之上,你想起诗人的句子:
高贵的人发现;
我终究是个土著人,
移民是如此乏味
殖民地正在变化,自我栖居那里以来也已经改变。当我尽可能准确地写下我在农场的经历,在乡村的生活,与平原及林地居民相关的故事,或许能具有某种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