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如同父母早亡的独生子。可实际上，从未离开过福岛县相马郡八泽村的父母都活过了九十岁，尽享天年。他出生于昭和八年（1933年），从那以后父母几乎每隔两年就会添一个孩子，多达七个。大女儿春子，二女儿富贵子，二儿子英男，三女儿直子，四女儿道子，三儿子胜男，四儿子正男。最小的正男和他差了十四岁，与其说是弟弟，更像是儿子。

然而，时光一去不复返。

在这里，独自一人，坐着，老去……

他在短暂的浅睡中疲惫地打起鼾来。他时而醒来，看见银杏树叶的影子描绘着摇曳的网状花纹，感到自己正在漫无目的地彷徨。可他明明就在这里，很多年都在这个公园里……

“够了。”

看起来正在睡觉的男子从嘴里一清二楚地吐出这两个字，白色的烟雾从口、鼻的洞穴里飘出来。他夹在右手中指和食指之间的香烟，似乎就要把手指烤焦。粗花呢的鸭舌帽、格子花纹的外套、茶色的皮靴——他的装束活像个外国猎人，尽管长年累月的汗液和污垢已经让人无法分辨它们原有的色彩。

沿着山下大街的坡道向莺谷方向行驶的汽车……当信号灯变绿，盲人钟的提示音“哔哔哔”地响起，走出上野站公园口检票口的人就会跨过人行横道而来。

男人身体前倾，注视着跨过人行横道走来的人——那些衣冠楚楚，有家可归之人——犹如在寻找可以让视线栖息停留的树木。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把香烟举到胡子拉碴的嘴边，仿佛他只剩下这点气力，吸上一口，又长长地叹口气，放下心里所想，展开衰老的手指，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褪了色的皮靴尖踩灭了烟头的火。

另一个男人也在睡觉，他脚边是一个九十升容量的半透明垃圾袋，里面装着他捡来的易拉罐，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透明塑料伞，就像握着一根拐杖……

一个用橡皮筋把白发束起来盘在头上的女人，双臂叠放在身旁胭脂色旅行包上当作枕头，脸朝下趴在上面。

面孔变了，人数也减少了。

泡沫经济崩溃后流浪者人数增加，公园里除了散步道和设施，到处都被搭成的“小屋”占领，数量多得连地面和草坪都看不见。可是现在……

天皇家族成员每次来参观博物馆、美术馆之前，相关部门都要进行特殊清扫活动——“搜山”。帐篷被收起来，流浪者被赶出公园。等他们日暮时分回到原来的地方，会看见那里竖起了牌子，上面写着“草坪正在保养，请勿入内”，能够搭建小屋的地方又变小了。

上野恩赐公园的流浪者中，出生于东北地区的人很多。

上野站被称为“北国的大门”。在经济高速增长期，乘坐常磐线、东北本线的夜车出来打工，或是集体就业的东北年轻人，第一个下车的站点就是上野站。新年和盂兰盆节返乡时，能扛多少就扛多少行李钻进火车，也是在上野站。

五十年的岁月溜走，父母、手足逝去，本该返回的老家也没有了，流浪者就在这个公园里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包围银杏树林的混凝土围墙上，流浪者坐在上面，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吃东西。

一个男人，藏青色棒球帽深深地扣在头上，身上是卡其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正在吃放在膝盖上的盒饭……

他们从来不会饿肚子。

上野有很多家老字号餐馆。有很多店铺达成默契，在闭店后不给后门上锁。进去会发现，没卖完的菜肴已经分装在干净的袋子里，放在厨余垃圾之外的架子上。便利店也会把过了保质期的盒饭、三明治、夹心面包等统一放在商店背后的垃圾场，在回收车拉走前去的话，可以想拿多少拿多少。天气暖和的时节必须当天吃完，冷的时候在小屋里放几天也没问题，用煤气炉加热一下就能吃。

每周二和周日的晚上，东京文化会馆会发咖喱饭，周五“陆地尽头耶路撒冷教会”、周六“神之爱传教者协会”会到现场给大家做饭。“爱传教会”是特蕾莎修女派别的，“耶路撒冷教会”是韩国人办的。“你们悔改吧，天国已近”的旗帜飞扬，长发飘飘的年轻姑娘弹奏吉他哼唱赞美诗，留着卷曲烫发的阿姨拿着大勺子在大锅里来回搅拌……因为还有从新宿、池袋、浅草等地大老远赶来的流浪者，所以人多的时候会排起五百人左右的长队。赞美诗和教诲结束后就会分发食物。炒辣白菜和加有火腿、奶酪、香肠的盖饭、纳豆米饭和炒荞麦面、吐司和咖啡……你们要赞美主，赞美主，赞美主的名字，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我想吃。”

“啊，你想吃？”

“我不想吃。”

“那妈妈吃了哟。”

“啊？诶——！”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身穿犹如樱花瓣的淡红色半袖连衣裙，歪着小脸蛋，一边走一边仰视着她的母亲。母亲身上的豹纹连衣裙勾勒出她的身体线条，看起来像个陪酒女郎。

咔哒咔哒——一个身穿藏青色套装的年轻女子踩着高跟鞋超过了母女俩。

突然，豆大的雨滴落下来，敲打在一片片正处于最茂盛时节的樱树叶上，又在仿瓷砖的白色铺装道路上留下黑色的印迹。人们撑开从包里取出的折叠伞。红色、黑色、粉色圆点、带白边的藏青色……

尽管下着雨，人流却没有停止。

两把并排撑起的雨伞下，两个穿着同样黑色西裤和宽松衬衫的老妇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

“从早晨开始就有二十二度左右吧？”

“是啊。”

“这是冷呢还是凉快呢？我快冻僵了。”

“是太凉快啦！”

“隆二夸他岳母做饭好吃，夸过头了。”

“诶？讨厌。”

“还叫我跟她学做饭呢。”

“真烦人啊，这雨。”

“梅雨季节嘛，还得忍大概一个月呢。”

“现在绣球花怎么样？”

“还没开呢。”

“枹栎呢？”

“也不是枹栎的季节吧。”

“这一带的建筑物变了吧？以前没有星巴克吧？”

“变漂亮了，对吧？”

这里的行道树是樱花……

每年四月十日前后，赏花的游客熙熙攘攘。

樱花开放期间，不需要“取饲料”。

赏花游客离开时会扔掉剩下的食物，吃他们吃剩的，喝他们喝剩的就行了。还可以用他们铺在地上的塑料布，换下用了一年皱巴巴还漏雨的小屋屋顶和墙壁。 pr8GOYUydxDepzH1pqqrJB3Teuy59NFgtJQmLw9AiU4v69CUMDNhWMykvjC9jX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