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他走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想让自己知道这真的发生了,看看自己是否难过。他还在时,我感觉不到他会离开。他行动干脆,指令清晰。他对我说:“安妮,别忘了……”随即又叹道:“我的上帝啊,你在我心里真是个小可怜儿。一想到你会伤心,我就比想到自己要离开更难过。”难道我在他心目中真是如此可怜兮兮吗?可那时的我无忧无虑,因为他还在我身边。
听到他这么埋怨我,我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身子,有些惶恐,我心想:“难道我真会像他说的那样伤心吗?好可怕啊。”
如今,一切都成了事实:他走了。我不敢动,不敢呼吸,不敢活下去。丈夫是不该离开他的妻子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丈夫,像我这般的妻子。
那年,我还未满十三岁,他便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主宰。一个如此英俊的主宰!红棕色的头发,白胜鸡蛋的皮肤,一双让我目眩神迷的蓝色眼睛。我在唯一的亲人、祖母拉扎利斯家等他放暑假回来,我掐指算着日子,终于等来了那天早晨。祖母走进我那个灰白相间的小修女房间(由于当地夏季酷热,人们用石灰刷墙,所以在被百叶窗遮蔽的地方石灰还未干透),她说:“厨娘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瞧见阿兰房间的窗户开着。”她平静地向我宣布道,根本想不到此时纤瘦的我已经在毯子下紧紧地缩成一团,膝盖直顶着下巴……
阿兰!我爱他,从十三岁一直爱到如今,我爱得小心局促,爱得诚惶诚恐,我不曾时髦打扮过,也没耍过男女间的小心机……每年我们有近四个月的时间形影不离(因为他在诺曼底一家英式学校读书,假期特别长)。他来的时候皮肤晒得白里透金,蓝色的眼睛下方有五六颗雀斑。他推开花园门的样子就像在被攻克的城堡上插上战旗。我穿着平日里的小裙子,不敢精心打扮,生怕他看出来。他带我出门,我们一起看书,一起玩耍,他从不征求我的意见,我的想法在他看来经常是无足轻重的。他宣布道:“我们这样玩,您扶住梯子,我把苹果扔下来,您张开围裙接着……”他揽过我的肩头,凶狠地环视四周,仿佛在说:“谁敢把她从我身边抢走!”那年,他十六岁,我十二岁。
有时——这个动作直到昨天我还谦卑地做过——我把自己棕色的手放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叹息道:“我真黑!”他会骄傲地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回答说:“虽黑犹美 ,亲爱的安妮。”
这儿有一张我当年的照片:棕色的皮肤,和今天一样干瘪,小小的脑袋被厚重的黑头发扯得有点往后仰,噘着嘴像是在哀求“我下次不敢了”,睫毛又长又直,长得像遮光板,直得像栅栏,睫毛下方长着一对水蓝色的眼睛,这让我照镜子的时候很不舒服,因为在一个像卡拜尔姑娘 似的皮肤上搭配一对如此浅色的眼睛实在显得滑稽。可是阿兰喜欢它们……
我们在一起中规中矩地长大,不曾亲吻,不曾逾矩。噢!问题不在我身上。虽然我不吭声,可我想说“好的”。傍晚的时候,我经常在他身边闻到一股浓重的茉莉花味道,这让我呼吸困难,胸口像被勒紧了似的……我不知该如何向阿兰坦白:“茉莉花,每天晚上,我嘴唇舔过的汗毛,就是您……”我闭上嘴巴,垂下眼睑,睫毛挡住了我颜色过浅的眼睛,阿兰对我这种态度习以为常,他从未仔细思量过……他很正直,正如他很英俊。
在二十四岁那年他向我宣布:“现在,我们结婚吧。”一如他十一年前对我说:“现在,我们来玩野蛮人游戏吧。”
他总是对我该做的事情了如指掌,我如今离了他,便像是一个丢了钥匙的机械玩偶,一无是处。现在,我该怎样去判断对错呢?
可怜啊!可怜的、自私的、脆弱的小安妮!我想着他,哀叹我自己。我求过他不要走……只敢用三言两语,因为他是个感情内敛的人,就怕浓情蜜意。我说:“这笔遗产,可能数目不大……我们的钱够用了,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找一笔尚不确定的财产……阿兰,如果您能带个人走……”他惊讶地把眉毛一挑,打断了我词不达意的劝说,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那就带上我吧,阿兰。”
他满是同情的微笑丝毫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希望:“带您走?我亲爱的宝贝!您这么娇弱的人,您……也不是个好旅伴,别生气。您想过没有,横穿大西洋一直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您受得了吗?想想您的身体,想想您可能会是我的大包袱,我知道这个理由最能说服您。”
我垂下眼睑,表示不再坚持。我暗自埋怨我的艾特舍瓦瑞叔叔,十五年前他一时头脑发热离家出走后便音信全无。这个讨厌的疯叔叔去世前在那个远得不知名的地方发了财,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几座可以饲养公牛的庄园。“安妮,这些牛可以卖到六千皮阿斯特 。”可我甚至记不得这能换算成多少法郎……
阿兰出发的那天还未结束,我已经偷偷躲在房间里,在他送给我的漂亮的记事本上记录《丈夫远行时的日记》,查看他为我贴心留下的日程表。
六月——拜访X夫人……Z夫人……T夫人……(很重要。)
去雷诺和克罗蒂娜夫妻家一次,对于丈夫远行的少妇而言这对夫妻真是太不靠谱。
让人把客厅里的大安乐椅和藤床的钱结给地毯商。不用讨价还价,因为这个地毯商也供货给我们的朋友G,他会杀价的。
定制安妮的夏装。套装裙不要过多,做点款式简单的浅色裙子。但愿我的宝贝安妮不要固执地认为鲜亮的红色和橙色能衬托她的肤色。
每周六早晨检查仆人的账本。提醒儒勒不要忘记把吸烟室里悬挂的绿色挂毯摘下来,包上胡椒和烟草一起卷起来……儒勒是个好小伙子,就是有点懒。安妮要是不亲自监督的话,他干起活来总是丢三落四。
安妮该去大街上散散步,别看太多无聊的书,别读太多自然主义小说之类的东西。
通知市政我们七月一日走。出发去阿列日之前提前五天订好一辆敞篷马车。
我真希望我的宝贝安妮能多征求我妹妹玛尔特的意见,经常和她出去走走。她见多识广,表面似乎有些随性,实际上很有主意。
他考虑得面面俱到!难道我不该有片刻为我的无能感到羞耻吗?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我的懒惰或被动。阿兰体贴周到,包揽了一切,不用我为任何东西烦神。婚后的第一年,我这个来自热带国家的姑娘本想打破沉闷、无所事事的生活,可是阿兰早早地就泼了我凉水:“算了算了,安妮,我办就好了。”“可是安妮,您不懂,您根本就一窍不通。”
我一无所知,除了服从。是他教会了我服从,这就像是我活着的唯一任务,我努力并且愉快地执行着。我柔软的脖子,下垂的手臂,过于瘦弱的身体,我动不动就下垂的表示同意的眼睑,还有我那像小奴隶一般的肤色,这一切都注定我只能服从。阿兰经常叫我“小奴隶”,当然他说此话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对我这样棕色皮肤的人种有些许歧视。他是个白人!
是的,亲爱的“日程表”将在阿兰不在的日子里继续指导我的生活,直至他的第一封来信。是的,我会和市政停止租约,我会监督儒勒,我会检查仆人的账册,我会走亲访友,我会经常去见玛尔特。
玛尔特是阿兰的妹妹,我的小姑子。阿兰对她下嫁给一个写小说的很是不满,即便此人还算出名。但他仍然称赞她身上有种灵动、不拘小节的智慧,糊涂却能洞悉世事。他喜欢说:“她是个聪明人。”我一直无法参透这句恭维话的意味。
总之,她有的是办法把哥哥骗得团团转,并且我认为阿兰从不曾察觉到这一点。能把脱口而出的错话圆回去,能把危险话题不动声色地岔开,这需要何等的谈话艺术,何等的掌控力啊!每当我惹恼了主人阿兰,我总是独自伤心,甚至不去请求他的原谅。可如果换作玛尔特,她就会对他笑,或对他刚做出的某句评语大加赞扬,或妙语连珠地贬低某个特别无聊的讨厌鬼,这时的阿兰就会舒展眉头。
聪明人玛尔特可谓心灵手巧。我惊讶地看着她一边聊天一边从手里变出一顶可爱的帽子,或是织出一段堪比知名商家女工做出来的花边。玛尔特一点也不像服装店的女店员,她个子娇小圆润,腰身紧收纤细,可爱的屁股随着步伐而动,一头红棕色的秀发(和阿兰一样)泛着金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被灰色的眼睛衬托得更显明亮。她活脱脱一个巴黎公社时期的纵火女人,小脸蛋搭配精致的五官,像是十八世纪的美人。扑香粉,抹口红,穿印满花饰的沙沙作响的丝绸裙子、流行的胸衣、高跟鞋。克罗蒂娜(有趣的克罗蒂娜,可我不能多见她)称她是“街垒里的侯爵夫人”。
这个出位的尼侬 三言两语就能把她的丈夫莱昂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也让我瞧出了她和阿兰的血缘关系。莱昂有点像玛尔特的安妮。我每每想到他,就会叫他“可怜的莱昂”。可是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不幸的样子。莱昂是个作风正派的棕发帅小伙,一点山羊胡,一双杏仁眼,头发柔软服帖,典型的稳重的法国男人。当然,要是侧脸再具点立体感,下巴再宽些,眉弓再突出些,黑眼珠再少些傲慢就更好了。他就像——我这么写有点恶毒——就像丝绸柜台的首席推销员,这是克罗蒂娜讽刺他的原话,有一天她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还需要什么太太?”。这个标签就此被贴在了可怜的、被玛尔特当作私有财产的莱昂身上。
玛尔特向我透露过,她经常把莱昂关上三四个小时,时间视他的产量而定,他平均一年能写一又三分之二本小说,收入不错,她还说“仅够温饱”。
我很惊讶,这世上总有一些行事果断、意志坚定、心肠狠硬的女人不惜将增加家庭收入的重担压在埋头码字且累不死的丈夫背上。我责备过玛尔特几次,随后我对她又敬又怕。
有一天,在确信玛尔特像个男人似的压榨听话的莱昂后,我斗胆对她说:
“玛尔特,你和你丈夫真是一对反天性的夫妻。”
她惊诧地看着我,随即笑得一发不可收:
“不,你这个安妮啊,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你绝不该不带上一本拉鲁斯字典就出门。‘反天性的夫妻’!幸亏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你这话,要知道如今这词的意思……”
可阿兰还是走了!他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怎么办?生活的重担就此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是不是该去乡下,去卡萨梅那里,住回拉扎利斯祖母留给我们的老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等到他回来?
玛尔特进了门,用她挺括的裙子和袖子的包边将我可笑又美好的计划一扫而空。我飞快地藏起了我的记事本。
“一个人啊?你去裁缝那儿吗?一个人待在这伤心的房子里!无人慰藉的寡妇!……”
尽管抹着粉,戴着特里亚农式的帽子 ,高举一顶小洋伞,但是她那尖刻的笑话像极了她的哥哥,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好了,算了!安妮,你是最……模范的妻子了。我告诉你,他会回来的。我只是卑鄙地想,他不在的日子,至少头几个星期,会让你有一种放假、偷闲的感觉……”
“偷闲。噢!玛尔特……”
“干吗说‘噢,玛尔特’……这儿的确空荡荡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我的房间在阿兰离开后一直维持着原样。
我擦了擦眼睛,这总是要多花点时间,因为我的睫毛比较多。玛尔特笑我“头发长在眼睛上”。
她转身背对着我,趴在壁炉上。她穿着一身印有过时的玫瑰花样的灰色长纱打底裙,我觉得相对于这个季节有点过早,一条半身百褶裙,一条长头巾在胸前打了个结,是维基-勒布伦夫人 的风格,红棕色的头发被挽起,露出脖子,如埃勒 的画中人。这打扮有点不搭调,却不无风韵。当然我不会说出这些意见。其实,我又说出过哪些意见呢?
“你盯着什么东西看了这么久,玛尔特?”
“我在盯着我的哥哥先生的画像呢。”
“阿兰的画像?”
“你是这么命名的?”
“你觉得怎么样?”
她并未立即回答,过一会儿,她回过身笑了起来:
“太妙了,他像极了一只公鸡!”
“公鸡?”
“是的,像公鸡。看呐。”
听到这么可怕的评价,我呆住了,僵硬地拿起画。这是一幅拿照片临摹的红粉笔画,我很喜欢:我的丈夫站在夏日的花园里,没戴帽子,红棕色短发,眼神高傲,双腿笔直……他习惯摆这个姿势。他像……像一个坚定的帅小伙,血气方刚,目光锐利;他也像一只公鸡。玛尔特说的没错。是的,他像一只红棕色的、油亮亮的大公鸡,顶着鸡冠,毛色柔顺……阿兰仿佛再一次离开了我,我又哭了起来。玛尔特懊丧地举起手。
“不是吧,你看看,大家连说都不能说起他!亲爱的,你真是个怪人。你肿着眼睛去裁缝那儿可就有意思了。是不是我让你难受了?”
“不,不,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事,过会儿就好……”
我不能向她承认,我的绝望是因为阿兰像一只公鸡,尤其是我自己竟然也这么觉得……像只公鸡!她真该早点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