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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很多时候,你很难说清楚是现实影响了文艺,还是文艺影响了现实。譬如江湖世界,许多文人都特别喜欢为自己笔下的武林人士虚构一种古怪甚至于变态的性格,仿佛越是高手就越应该神经不正常——比方说,一年四季永远穿同样的衣服,总是站着办公来显得自己威严而心无旁骛,一张嘴就能说出自己的属下已经跟随自己十七年零五个月零三天,诸如此类。而这些胡编乱造的小说竟然真的反过来影响了某些人,让他们毫无必要地去为自己塑造这样的形象。

以知名独行杀手童力为例,他的确是一个很有实力的杀手,但也的确受这些坊间小说的毒害有点深。如果有小说家要为他写一个故事,开篇可能是这样的:

“榆林面庄名字看起来很大气,其实就是一间门脸肮脏的小面馆,无论食材质量还是烹调口味都让人难以恭维,仅有的长处是价钱便宜、分量十足。因为这一点长处,全太原的穷人都挤到这里来吃午饭,稍微来晚一点儿就连张凳子都坐不上,只能捧着面碗站着吃。

童力不会没有座位。他是这间面馆的老主顾,在过去的七年间,每天中午雷打不动地来这里吃上一碗只有两片肥肉的刀削面,并且总是能赶在座位被抢光之前就占据一张板凳。不过,每到人多的时候,他都会吃得很快,以便为他人让座;有时候遇到年纪大的人还会主动让位。总体而言,这是一个乏味而和善的人,就和他开的杂货铺一样,你绝对没法在货架上找到一样能带给你惊奇的东西。

‘童大爷,慢用。’给他上菜的伙计甚至于不需要报菜名——反正每天都是那一样。

童力照例礼貌地点头致谢,照例按老习惯第一筷子先夹出一片肥肉,塞进嘴里,然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他刚刚挑起一根面条,身边忽然走过一个人,这个人脏兮兮的右手抓着一个黄面馍馍,正在狼吞虎咽地大嚼,但经过童力的桌旁时,左手却看似不经意地在桌面上一扫,童力的面碗边出现了一张小纸条。

那个人没有停步,吃着馍走出了面馆,童力不动声色,展开纸条迅速地扫了一眼,随即将它捏在手掌心,等重新摊开手掌时,手心里只剩下了一堆细碎的纸屑,几乎和被火烧过的灰烬差不多。

……”

总而言之,童力完成了那一堆古怪而毫无意义的近乎仪式的矫情,没有回杂货铺去取掉那块写着“吃饭去了”的木牌,而是走向了了城东。

下午的时候,童力坐在了太原城知名帮会龙城会的会客厅里。龙城会的帮主薛晋阳在整个山西几乎可以横着走,但在他面前却好像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童力坐着,他站着,还要为对方亲手奉茶。而童力,按照那些小说家的恶俗爱好,在这一刻就需要抛掉他日常刻意营造的卑琐市井气息,要挺起胸抬起头,眼神在淡然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凶狠,浑身上下要散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杀气”。

“薛帮主既然请我到这儿来,自然应该清楚我的开价了?”童力不紧不慢地说。

薛晋阳连连点头:“清楚!当然清楚!预付款的银票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手下送过来一张银票,薛晋阳双手捧给童力,童力两根手指夹过银票,验看了上面的数字,把银票收进怀里。然后他发问说:“那么,薛帮主这次是想要谁的脑袋呢?”

“我们最近和四川唐门在生意上有一些争执。”薛晋阳说,“听说他们已经派人来太原,想要和我谈谈。我不太想和他们谈,但又不能让他们的人死在我的地界里,所以想烦请童先生在太原之外把这件事解决掉。”

“行。”童力的口吻像是答应替邻居的大婶找锅铲,“你知道他们这次派来的是谁吗?”

薛晋阳又是一阵点头:“知道知道,这次过来的应该是个女人,叫什么唐二还是唐四……不对,唐一,唐一一,两个一。唐一一,就是这个名字。”

童力缓缓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唐一一?”

“对,唐一一。”

童力叹了口气:“那就有点难办了。”

“为什么呢?”薛晋阳不解。

“我不能杀唐一一。”童力十分痛快地回答。

薛晋阳瞠目结舌,还没想出该怎么接这句话,忽然感到全身发软,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像跟木桩子一样倒在了地上。他勉强用冒着金星的双眼环视一下周围,发现身边的手下们也和他一样,七倒八歪躺了一地。

“你……你……”薛晋阳用无力的手指指着童力,像是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眼看着童力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

“你就是唐一一!”薛晋阳吼道。

“没错,我就是唐一一,所以我不能杀自己呀。”女人蹲下身子,轻轻拍了一下薛晋阳的头顶,好似在拍一只小狗。

“那童力呢?童力去哪儿了?”

唐一一作出思考的模样:“童力呀……哦,我想起来了,你派人按老规矩去给童力传话,但是我截住了你的人,在字条上下了点毒,然后再给他送过去。他现在应该正在自家的杂货铺里睡觉呢。其实他这一套接活儿的流程太繁琐了,纯属没事找事,不然我还找不到下毒的机会呢。”

她换出一张亲切的笑脸:“那么,薛帮主,我们谈谈生意吧?”

唐一一这一年二十三岁。侵云谷重新崛起也已经有三年。历史的车轮转了一个圈,回到原点,但轨迹又不尽相同——这一次他们更加懂得收敛。他们不再像三十年前那样肆无忌惮,同时把江湖上的正派邪派都得罪光,而是充满了隐忍,某种程度上姿态近乎谦卑。

当然,正道中人一开始还是并不放心,尤其是曾经经历过惨痛损失的几个大门派。他们仍然聚集了人手,联合了大量同道,和侵云谷展开了几次战争。然而这样的战争总是成不了规模,侵云谷一触即退,从不恋战,也从不因为人员损失而进行报复,时间逐渐推移,反倒显得正派人士不够大气了。

“过去的侵云谷不能代表现在。”第二代侵云谷主韩玉聪公开传话说,“我们只是想生存下去,无意再和武林为敌。”

这话没人相信,因为人们还记得历史;但人们却真的不再要死要活地追着侵云谷不放,因为人们虽然记得历史,却从来不擅长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当一只老虎擦干嘴角的血、宣称它从此开始靠吃草为生,人们总是会相信它——或者说,强迫自己相信,强迫自己摆出相信的样子。

唐一一刚开始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她虽然并不情愿与韩玉聪为敌,却也很清楚自己这位头脑简单的小弟在侵云谷里只是傀儡,她绝不相信钟离苍那样的恶虎会真的开始吃草。但是从翠峰剑派、丹麓门、琉华斋等名门正派的领袖,到唐门这样亦正亦邪的存在,都纷纷停止了行动,默许了侵云谷在他们眼皮底下壮大发展,这让她很是想不通。

幸好还有唐麟。唐麟这些年跑遍大江南北,见识更为广博,向唐一一解释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

“如果和魔教开战,就会死很多人,那么关键问题来了——死谁的人?”唐麟说,“三十年前,那是所有门派都被魔教逼到绝路了,再不拼死一搏,搞不好真的要让他们一统江湖,到时候所有人要么投降要么死,这才不得已精英尽出,没有任何保留,那是鱼死网破的选择。但现在魔教表面上很温和,没法带来那种紧迫性,各个门派就自然而然要打一打自己的小算盘了:万一大家嘴上约好了一起动手,实际上别人都留一手呢?如果只有我自己的门派死上一大片,那不是成了冤大头?”

“更何况,魔教又不是各大门派唯一的敌人,大家彼此之间明争暗斗相互制衡,也打得很热闹。如果为了魔教而损兵折将消耗掉过多的有生力量,也许能得到一些好名声,但相对于其他敌人你就会变弱。到时候别人趁着你虚弱的时候突然发力来要你的命,你拿什么来抵挡?所以大家算计来算计去,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只想着明哲保身,结果就必然是这样啰。”

唐一一想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点点头:“你说的还真挺有道理的。可是,魔教可不是什么善茬,迟早有一天他们养精蓄锐攒够了实力,还是会出来兴风作浪的。而且……玉聪……韩玉聪毕竟是魔尊的儿子,拖的时间越长,他的功力也会越厉害,到时候还是会死很多人的吧?”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未来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对于各派的掌门人来说,把握当下才是实实在在的。攻打魔教这种事儿,赢了会有其他的掌门来和你分功劳,输了没准你就沦为千夫所指,计算一下收益和风险,着实不怎么划算。你如果站在整个武林的角度,打魔教当然是越快越好,下手越重越好;但站在每一个单独的门派……明哲保身、隔岸观火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唐一一又想了一会儿,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唐麟笑了起来:“怎么了?武林的真面目让你失落了?”

唐一一摇摇头:“不,我这叫醍醐灌顶。醍醐灌顶!”

不管武林什么模样,唐一一在这三年里几乎是发狠地折磨自己。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唐家堡里的人们基本只能在四个地方见到她:习武坪、藏经楼、试炼室和药田。眼睁睁看着韩玉聪被掳走、蓝天潢深受重伤,让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没用,让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有用。

“一一小姐很久没有来做新的漂亮衣服啦。”外堡的裁缝铺老板说。

“从苏州进来的上好的胭脂,她也让我别给她留。”胭脂铺的老板也说。

唐一一的这一番苦修倒也很见成效。单纯论武功修为,她仍然不能和蓝天潢与齐修相提并论,即便比起断臂的唐麟也颇有不如,但从父亲唐染那里继承而来的聪明狡黠的头脑,对暗器与毒药的特性的精准把握,加上终于开始认真的极度专注,让她在实战中总能表现出高人一筹的水准。

而唐染留给她的另外一样宝贵的特质,是对一切机械的熟练掌握以及创造。经她的手打磨出来的暗器,精度越来越高,几乎和那些在试炼室里浸淫了二十年以上的唐门老师傅不相上下。除了在唐门暗器的宝库中高居塔尖的“无垢无天”,她已经可以独立制作几乎所有的唐门暗器,包括曾经出手就炸裂的无边落木。

人们逐渐意识到,在失去了唐麟之后,唐门又有一颗闪亮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在最新的不太精确的排位中,唐一一已经被列为青年高手中的前五,尽管和蓝天潢齐修还有差距,但她那种天生的诡计多端,搭配着唐门暗器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声望,让很多人听到她的名头会更感到头疼。

唐门也给了她越来越多独当一面的机会。以这一次的太原之行为例,龙城会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大帮会,多年来操控着太原的铜器贸易,与不少本地势力都有交情,势大财雄。按道理,对付这种规模的帮会,唐一一原本还不够格,如果让她前往可能会有较大的风险。但是一向对唐一一有些偏心的御剑长老认为可以让她试试。

“唐门历代最杰出的弟子,都会从年轻时就开始接受各种极为困难的任务,那样更能有助于他们成长。”御剑长老说,“最近几年唐一一的心气大家都能看到,不妨让她去冒一冒险。江湖子弟,谁能一辈子只做有把握的事?”

那时候藏剑长老也在场,欲言又止。御剑长老拍拍他的肩膀:“老哥,我知道你是在遵守‘不可干涉其他长老决断’的门规,但是现在是我主动征求你的意见,你就不算犯规啦。”

藏剑长老哈哈一笑:“我很喜欢唐一一这个小丫头,让她去试试看吧,你刚才说得对,江湖子弟,总要面对一些生死之事,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又不是在家养兔子。再说了,她母亲的娘家不是太原府的铁枪王家吗?也正好可以让她回去拜会一下,替掌门送些礼物。”

唐门一共有四位地位特殊的常职长老,终身不能获得掌门之位,却能和掌门平起平坐,分别是负责内部惩戒的执剑长老,主持试炼室打造暗器的藏剑长老,负责对外动武的御剑长老,以及负责炼制毒药的丹鼎长老。既然负责调遣武力的御剑长老已经发话,又得到藏剑长老的支持,旁人也不能有二话。

好在唐一一不辱使命,顺利制服了龙城会,其后拜会铁枪王家也受到热情接待——虽然那种过分隆重的礼遇让她有些不自在,但此刻的唐一一早已学会把虚伪的礼仪挂在脸上,应对得十分得体,让外公家族的人赞不绝口。

她在王家谨言慎行,虽然每顿饭都筵席丰盛,却只顾着敬酒、回话、拍马屁,三天下来没有一顿能吃饱,只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饿殍,每一个毛孔都在喊饿。她谎称自己接下来还有唐门要事,谢绝了亲人们的相送,一离开王家府邸就直扑一家路边饭馆,就连一向不太喜欢的晋菜都变得无比合胃口了,一片又一片的过油肉直往嘴里塞。当店小二把一盆羊杂烩送过来时,菜馆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外地口音的问话:“店家,还有座吗?”

唐一一漫不经心地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看得她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握着筷子的手放在桌面上,猛然发力,一根被她剔得干干净净的鱼刺像钢针一样飞了出去,正好刺中饭馆另一头一位店伙计的虎口。伙计正在上菜,手里端着一大盆什锦铜火锅,这下虎口被刺中,喊了一声痛,整盆火锅全部倾倒在隔邻的餐桌上。

一时间饭馆里汤汁四溅,抱怨责骂声响成一片,趁着这一片混乱,唐一一已经猫着腰偷偷溜进后厨,然后从后厨的门逃了出去,百忙之中还没忘记扔下一小块碎银子。她一口气转过三条巷子,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你的武功果然比三年前又进步了许多。”小巷的另一端有人说话,“再这样下去,我这个第一人先生真的要把你当成重大威胁了。”

“但是第一人还是第一人啊,我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够快了,还是没能逃得掉。”唐一一没精打采地说,然后转过身来,努力在脸上挂出亲切的笑容。

她并不是害怕见到蓝天潢,也不是不愿意见蓝天潢,而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每当她在心里惦记起蓝天潢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韩玉聪的影子,记忆会瞬间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寒夜,好像韩玉聪仍然站在夜色下随浪颠簸的小舟上,远远凝望着她,然后说:“希望你幸福。”

唐一一很清楚,自己心里真正喜欢的仍然是蓝天潢,甚至于是那个仅仅见过一面、在一起闲坐了半个时辰的齐修,而不是总是呆头呆脑的韩玉聪。但韩玉聪是为了她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被迫去做了他所不齿的魔教的少主,这件事总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让她一想到就呼吸不畅。

于是这三年里,她躲避着一切蓝天潢可能出现的场合,蓝天潢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思,并没有主动去打搅她。只是有一次,一位翠峰剑派的弟子来拜见唐门掌门唐思贤,呈上翠峰剑派掌门人的书信,在完成了公务之后,他又特地去见了唐一一,说蓝师兄托他捎话,感谢唐一一送去的丹药——他的内伤早已痊愈,现在服食了那些灵药之后,内功进境比过去还快了。

“那就好。这是最后一瓶,也麻烦你替我捎给他吧。以后就没有了。”唐一一说。

蓝天潢并没有说谎。在养伤几个月之后,他重出江湖,声名比过去更加响亮。如今站在唐一一身前,唐一一也能看得出来,他的武功确实又有了更大的进展,那些武林高手一个个败在他手下,的确不冤枉。

“看得出来,你这个第一人先生的位置是越来越稳了。”唐一一没有办法,只能用讲笑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如果再遇到那个魔教老头,可能赢的就是你了。”

“不会,我和他仍然有差距,想要战胜他,至少还需要三到五年的苦修。”蓝天潢回答,“但是要自保应该不难,就算再挨一脚,受伤也会轻多了。还要谢谢你天南海北帮我搜罗的那些丹药,我虽然吃成了个药罐子,但却真的很有用。”

唐一一嘿嘿一笑。她忽然觉得这世界真是个诡异的循环,三年前在成都府和蓝天潢重逢,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今在太原府再次重逢,仍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依然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的那些伶牙俐齿滔滔不绝,一撞上眼前的第一人先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最糟糕的是,蓝天潢在她面前并没有丝毫躲闪,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直直地注视着她,让她的心里更是一团乱七八糟,就像在唐家堡后山捉虫时突然被虫子爆了满脸满身的浆液,不知道该在哪里抹干净。

“你到太原府来干什么?”她终于找到了话题,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问得很蠢,“抱歉,这个问题不该问。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你们门派的秘密。”

蓝天潢摇摇头:“无妨。当然,对别人一定不可说,但对你,也许应该说。何况,起码师尊不至于因为我说了这件事而把我逐出师门。”

唐一一听出了有些不对。但她只能继续听下去。蓝天潢先是讲述了一番如今各大门派与侵云谷之间默契而暧昧的关系,这番话她已经在唐麟那里听说过了,只是蓝天潢又加入了不少细节。比方说,翠峰剑派内部在这个话题上产生了较大的分歧:蓝天潢的师父、当今翠峰剑派的掌门人宁肃,坚定地认为豆重榆瞑,本性难移,魔教绝不可能从此成为人畜无害的乖宝宝,日后一定会再次掀起血雨腥风,荼毒天下苍生,及早铲除才是正确的选择;但他的其他几位师伯师叔却并不愿意打破如今的宁静,认为只需要加强情报刺探和监视就可以了,无需采取什么大的行动。

唐门好像也是这样,唐一一想,听说掌门唐思贤认为现在各大派所采取的绥靖态度是在养虎为患,但其他几位长老认为保持现状即可,觉得唐门大可以坐山观虎斗。照这么推想,或许所有的武林门派都存在着这样的烦恼。

蓝天潢接着说,宁肃虽然是掌门人,也没有办法一个人独断专权,只能在暗地里悄悄布置。这一次派他来太原,就是为了让他联络山西境内能与铁枪王家平起平坐的另外一个百年世家——皇甫世家。

这个唐一一同样知道。她刚刚拜访了外公的家族,并且与亲人们亲切交谈过,王家的人说起皇甫家,嘴上颇为尊敬,表情总是很奇怪,空气中会有山西陈醋的气味弥漫,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虽然这两大世家从未发生过正面的争斗,背地里的暗中较劲却也从未停止过,毕竟谁也不想被人翘起大拇指夸赞“这是山西第二大武林世家”。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在那场三十年前的战争中,皇甫家的上一代家主皇甫佑明被侵云谷主杀死,算得上和魔教仇深似海,所以能和宁肃找到一点共同话题。

说到这里,蓝天潢忽然停顿了,有点欲言又止。但唐一一向来聪明,在涉及自身的话题上更是加倍敏感,已经猜到了一点端倪。

“是不是……在那个皇甫世家里,有什么你认识的人?”唐一一用很平静的语气问,“而且是个女人,对不对?”

蓝天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开口说:“五年前,皇甫家三小姐皇甫思嫣替家族押运货物的时候,遇到了合肥五虎,是我救了她。后来她经常给我写信,还拒绝了好几次旁人的提亲。”

“三小姐是皇甫家现任家主皇甫源的掌上明珠,在所有的子女当中,皇甫源最疼爱她。”他又补充说。

“这他妈的不就是让你去卖身嘛!”唐一一脱口而出。蓝天潢脸色难看,却并没有半个字反驳。

唐一一在狭窄的小巷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站住,背对着蓝天潢。在她的眼前,巷口外只有几尺长的狭窄的视界里,不断有人走过,或胖或瘦,或老或少,或光鲜或寒酸。这些人在她的瞳孔里留下浅浅的印痕,随后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和她的生活产生交集。把他们加在一起,就是一种叫做“天下苍生”的东西,据说世间学武的人都是为了他们而存在,区别不过是有人喜欢荼毒他们,有人要保护他们免于荼毒。但唐一一根本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也不会认识唐一一,他们从巷口一闪而过,她却必须为了他们而付出代价,比如现在,这种代价叫做爱情。

“那你去吧。”唐一一依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平淡,“我先走了。皇甫思嫣……名字还挺好听。”

“不,我还有话想跟你说。”蓝天潢的语调有些奇异,“请你先听我说完,然后再走。”

唐一一咬了咬嘴唇:“好吧,你说。”

这是唐一一第一次看到蓝天潢表现出近乎抓耳挠腮的神态,她猜想他这会儿大概的确很是苦恼。但对她而言,这个抓耳挠腮的苦恼的蓝天潢更加真实,比起那个永远追求胜利的第一人先生,更贴近她的心脏。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佩服你的父亲唐染?”蓝天潢说。

“记得。”唐一一点点头,“那是你们离开唐家堡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刚刚弄明白我的名字该怎么写。”

这话说出口,唐一一又有点后悔,因为这似乎显得她对两人之间相处的细节记得很清晰,有那么一点点没面子。但蓝天潢没有在意,继续说下去:“但是你知道我最佩服他哪一点吗?”

唐一一摇头。蓝天潢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你父亲曾经逃过婚。”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唐一一说,“对唐门而言,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迹,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在和我母亲成亲之前,他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来自于唐门当时的死敌江南雷霆帮,他没有办法去正经地提亲,所以选择了逃婚。只是那次逃婚失败了,他被抓了回来,最后还是和我母亲完婚,那样才有了我。”

蓝天潢微微一笑:“是的,那次婚姻最终有了你,总算是有一个美满的结果。但是我经常会想,那时候的唐染是唐门掌门,并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情愿放弃掌门之位,情愿成为唐门的叛徒?”

唐一一没有搭腔,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厉害,耳朵里蓝天潢所说的话都显得有些飘渺遥远:“三年前的那天晚上,我被钟离苍打成重伤,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人们总是喜欢说,一个人临死之前,自己这一生中所做过的事情会像走马灯那样在眼前闪过,但我却回忆不起别的任何事情,在那段时间里,我反反复复地只是想到唐家堡,那短短的七天给我留下的印象,竟然比我这一生中那么多的骄傲的战功更加深刻。”

“前些日子,师尊给我下了这个命令,让我来太原府和皇甫家商谈,争取说服他们为打击魔教提供帮助。他并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三小姐,但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思嫣是个很好的姑娘,皇甫家也是武林里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别的不提,单是他们家从不外传的独门内功心法‘御龙诀’,就能帮助我把内力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也许能距离天下第一更进一步。”

“可我却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真的做了皇甫家的女婿,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天下第一,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会想到些什么?我会想到天下第一的尊崇和荣光,想到我如何成为翠峰剑派的骄傲、皇甫世家的骄傲,还是……依然会想起唐家堡的那七天?到了那时候,我最后惦记着的,会是我的妻子皇甫思嫣的面孔,还是那个曾经挡在我身前、说要陪我一块死的女人,那个爱冒粗口、喜欢挖虫子的又凶又疯癫的女人?”

“你他妈的才又凶又疯癫!”唐一一一步跳过去,一巴掌挥向蓝天潢的面颊。但这一巴掌打到一半,她的手臂一弯,双臂圈住了蓝天潢的身体。

她紧紧抱住了蓝天潢。

然后她感觉到蓝天潢的手臂在她身后犹豫了一阵子,最终收紧,同样搂住了她的身子。蓝天潢的手臂粗而硬,显然也没有怎样搂抱一个姑娘的经验,与其说是在拥抱她,倒不如说更像一头大熊在绞杀猎物。但对唐一一而言,这一生中从未体会过如此让她心花怒放的绞杀。

哪怕就这样死去,都那么让人高兴,那么让人心安,那么让人浑然忘我,唐一一把头靠在蓝天潢的胸口,心里想着。唯一不好的是,那些没品的文人老喜欢在小说里说什么被男人搂住了就能闻到让人心醉的“男子气息”,狗屁!明明就是一股子汗臭味儿,不知道一头大狗熊闻起来是不是也这样……

“明天中午,在太原城南的揽月楼等我。”大狗熊说,“我会先去拜会皇甫家,但无论他们是否同意和我师尊结盟,我都绝不会提求亲的事情,绝对不会提。如果他们同意了,那很好,我继续留在门中做我的第一人先生,并且求师尊派出足够有分量的前辈,去唐家堡提亲;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离开,从此远离江湖,什么天下第一、什么铲除魔教的破事儿,再也和我们没有关系。”

“所以我父亲没能完成的事,现在由我来替他完成?”唐一一耸耸肩,“倒也挺好的,像是我的作风。只不过,你这一辈子都在努力成为第一人先生,现在真的要放弃这一切的话,你不会觉得可惜?”

“当然很可惜,也许我时不时会因为后悔而在做梦的时候惊醒。但是如果放弃了你,更可惜,我会连觉也睡不着,会到了临死的那一刻都在后悔。这就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你的用词还真他娘的精当!”唐一一狠狠揪了一下蓝天潢的面颊,“但是听起来还挺顺耳。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在揽月楼等你,不见不散。”

唐一一回到客栈,很早就躺在了床上,因为这几天实在是很累,累到她几乎没有睡上一个完整的囫囵觉。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翻向左,一会儿翻向右,一会儿趴着,一会儿仰着,眼前总是看到蓝天潢。想到未来的岁月将会和这个大狗熊一起度过,难免有些兴奋,有些期盼,也有些不安,有些惶恐。但终究还是幸福的憧憬压倒了一切。

她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刚亮就又醒了过来。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唐一一怔住了,房间对面的墙边坐着一个人,看样子是坐在那里睡着了。那是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单看面孔并不显得太老,但头发白了一半,额头上的皱纹像是用锉子锉出来的。他穿着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粗布长衫,乍一看比客栈里的伙计还要穷酸。

唯一让他显得与众不同的,可能是他右侧脖颈上的一道长长的伤疤,这道伤疤从右肩一直延展到右耳下方,仿佛是在勾勒出血液的流向,呈现出令人十分不快的暗红色。

听到开门的声音,中年人睁开眼睛,姿态笨拙地站了起来:“一一小姐,早安。”

“是祸躲不过。”唐一一自言自语,“请进来吧——能在门外面坐到天亮,至少你是个懂礼貌的人。”

中年男人进屋坐定,喝了一口唐一一为他沏的茶,放下茶杯,发现唐一一正在观察他。他叹了口气:“你好像已经猜出来我是谁了?”

“并不是太难。”唐一一说,“除了特别亲近的人,只有唐门的人才会称呼我一一小姐,不然都会带上姓氏。你的武功很高,又在这种时候来找我,肯定是为了蓝天潢的事情。而蓝天潢的师父宁肃,当年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名叫唐修涵,是那时候唐门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二十年前失踪。其实唐门有很多人都猜测你并没有死,现在看来,大家的猜测是正确的。”

唐修涵苦笑一声:“是啊,我这样的人,活着不容易,要死也不容易。”

“他们都说,你当年突然失踪,和魔教余孽有关,但具体的事实怎样,却没有人能真正说明。不过有人猜你是喜欢上了某个魔教的女人,这才选择了逃离归隐,是真的吗?”唐一一问。

“对了一半。”唐修涵说:“的确和侵云谷有关,却不是为了什么女人或爱情,是为了我的好兄弟。”

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是老套的故事。三十年前,魔尊被击败后,侵云谷的残余势力转入地下。几年后,已经在武林中展露头角的二十岁的唐修涵,结识了一位名叫房阳的朋友,两人意气相投,结拜为异姓兄弟。但直到魔尊的踪迹再次被发现,唐修涵才知道,原来房阳是侵云谷的人。

故事的向下推进同样很老套:两人不愿意彼此仇杀,也不愿意被各自所属的势力为难,决定携手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他们在北疆找到一处远离中原武林的所在,放牛牧羊狩猎野兽,不久后还在那里分别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顺利。虽然北地风霜如刀,其实生活相当艰苦,绝不会像那些虚构的小说里讲得那么轻松快意,但至少,他们可以安稳地活着,不必自相残杀,那就很好了。

一直到了唐修涵的儿子六岁那一年,变故发生了。有一个秋日的午后,房阳去往附近的集市,打算为两家人的家畜购买越冬的储备草料,就在那个集市上,房阳意外地见到了自己当年在侵云谷的恩师丁涛。丁涛是当年侵云谷的魔云七煞之一,地位仅次于魔御五老,此刻出现在房阳的视线中时,右臂齐根而断,左腿在地上无力拖行,身体被精钢打造的锁链牢牢捆住,正被四位正派中的高手押解着。很容易判断,丁涛也躲到了这附近逃避正派人士的追杀,却最终没能躲过,还是被擒获了。

“你能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唐修涵问唐一一。

“房阳也被那四位高手看到了?”唐一一猜测着。

唐修涵摇头,于是唐一一又猜:“那……就是房阳没有忍住,出手想要解救丁涛,于是暴露了行迹?”

唐修涵还是摇头,唐一一就有点困惑了。

“他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被人发现。”唐修涵说,“他当时的确非常想要出手救自己的恩师,但是想到了自己现在已经拥有的平静生活,想到了他的妻儿和我的妻儿,最终强忍住了出手的冲动,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丁涛被捉走。然后他买了草料,回到了我们的居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那你为什么要讲这件事?”唐一一更加不解。

“因为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一天。”唐修涵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忧郁,“房阳回去之后,晚上要我陪他喝酒。他告诉了我这件事,并且说,丁涛被带走之前,眼光朝他所在的方位扫了一眼,好像是看到了他。他也不敢确定,也许丁涛真的看到了他,也许只是无意的扫视,但那一眼他怎么也忘不掉。”

唐一一忽然明白了:“他从此就有了心结,对吗?”

那天夜里房阳喝得烂醉。喝醉了之后,他开始痛哭,说自己对不起恩师,在那种情况下竟然都不挺身相救,实在是禽兽不如。他向唐修涵回忆了很久丁涛从前如何对他照顾有加,曾经不止一次救过他的性命,但当丁涛遭遇危难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做一个可耻的懦夫,一个背信弃义的混蛋。唐修涵好说歹说,不停劝慰,直到房阳醉倒在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地上。

这之后房阳的精神状态开始越来越不正常,成天好酒贪杯(这一点让唐一一不自禁地想到了断臂后的唐麟),喜欢一个人待着,不只是疏远了唐修涵,甚至于连他的妻子和女儿都觉得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有些时候,他会一个人骑着马跑出去很远,唐修涵不放心,出去寻找他,最后发现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单人匹马在四下无人的草原上茫然徘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后,房阳纵马狂奔,越过了冬季里人与狼之间默契的界限。草原上的汉子们,向来十分留意狼群的行踪,见到一些蛛丝马迹就会提前避开,而狼群不到实在找不到食物,也不会主动攻击人,这是两个不同物种间不需要语言的和平协定。但房阳喝醉了,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当几只巡逻的狼发现他并用嗥叫向他发出警告时,他非但没有避让,反而直冲向前,运用高强的武功把这几只狼全部杀死了。

两天之后,狼群展开了疯狂的报复,纵然唐修涵和房阳都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面对着潮水一样涌来的凶兽,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家人,只能徒然地看着他们被完全淹没,化为齑粉。唐修涵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房阳的妻子和女儿,就这样在两人眼前被生生撕成碎块。

唐修涵的右侧脖颈也被尖锐的狼牙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睛仿佛被一层血雾所笼罩,手中的长刀在本能的驱使下麻木地挥动着,耳朵里只能听到家人垂死的惨叫。最后,他失去知觉,沉入了无底的黑暗中。

许多年后,唐修涵坐在客栈硬邦邦的椅子上,在一片槐米茶的清香中向唐一一讲述这段往事。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即便是说到妻儿之死时,也仿佛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但唐一一想,这个人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埋在了这座悲伤的墓穴里,已经不需要通过什么外在的表现来彰显了。

“但是最后你没有死,是房阳救了你,对吗?”唐一一问。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几十里之外的另一处草场的牧民帐篷里,牧民们为我包扎了伤口,我侥幸没有死。”唐修涵说,“但我还是伤的很重,没有办法动弹,只能向他们询问房阳的下落。他们告诉我,有一个浑身上下被撕扯得血肉模糊、连肠子都流出来了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力量的驱使下,挣扎着骑马把我送到了这里。看到我被牧民们接下送进帐篷之后,他就一头栽倒在马下,断了气。”

“牧民们还说,他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很简单,只要稍微懂一点最基础的中原汉话的人都听得懂。”“他说的是:‘对不起。’”

唐一一本来坐在床边,听完了唐修涵的这个故事之后,她把双脚也放在了床沿上,两手抱着膝盖,整个人仿佛缩成了一团。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一个习惯动作。每当陷入迷茫,或者陷入恐慌,或者有什么事情死活想不通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双手抱膝,仿佛这种姿态能让她获得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但这样的安全感终究是虚假的,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再小,也不能够减少被外界碾压的面积,那些存在的始终存在,最后还是需要把身体打开去面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一一轻声说,“你是想告诉我,真正地抛开一切、去过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想要那样过上一辈子,更没有那么容易。”

唐修涵的眼睛盯着窗户,虽然那扇窗关得紧紧的,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却好像已经用视线穿透了窗纸,看向了遥远的草原。

“在江湖上打滚的人们,很多都会幻想有朝一日退出江湖,从此和过去那些让人不安的生活道别,但这样的想法总是天真的。武林是一个小天下,是一张无限延伸的蛛网,就算你退到蛛网的尽头,那根丝仍然会死死缠着你。过往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人和事在你的身上留下烙印,现在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两个人,就想要彻底抹去那些烙印,这可能吗?”唐修涵说,“房阳和丁涛的重遇,只是一个个例,但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个例。在草原的那些年,我也时常会惦记唐门,尤其是惦记我的母亲——她身体不好,不可能跟随我到草原边塞去受苦。虽然我相信她在唐门会被照料得很好,但作为一个儿子,为了不兄弟相残而抛弃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那样又真的算是有情有义吗?”

唐一一答不出来,只能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更小,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勒断了。唐修涵长长叹息一声:“何况那个你想要陪着一起逃亡的人,名字叫做蓝天潢,缠绕在他身上的蛛丝比你的还要多得多,也紧得多,轻飘飘一句‘退出江湖,不问世事’,想要实现却谈何容易。宁肃这些年来在他身上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现在他要抛开一切躲起来隐居,宁肃真的会放过他吗?”

唐一一看了唐修涵一眼,忽然发问:“其实,如果不能找到你来劝我,宁肃可能会亲手杀死我,对吗?”

唐修涵想了想:“他并没有提到,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有一半的机会会这么做。”

唐一一哼了一声:“说白了就是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唐修涵摇摇头:“我说了,无非就是一半的机会,在武林中,有一半的机会不会死,也就算很高了。何况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即便只是这样一个临时落脚的客栈房间,你也至少埋伏了三处机关,就算是宁肃来了,正面对敌你固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却也未必杀得了你。”

“其实不止三处。但我不能告诉你一共有多少。”唐一一狡黠地一笑。

“看起来,近几年来武林中人对你的盛赞,并没有言过其实。”唐修涵说,“所以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什么?”

“就算不考虑任何风险,就算你和蓝天潢真的能很顺利地躲到一个世外桃源里,从此避开江湖中的一切——那确定是你想要的吗?”

唐一一愣住了。唐修涵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并不了解你这个人,但你这些年所做过的事,却听人转述得很清楚。我绝不认为你是那种只知道完成长老给出的任务、内心却没有自己思考的人。你那么努力地成为了今天的你,当真愿意为了一个人就放弃吗?”

“你是想要做唐一一,还是只想做蓝天潢的情人或妻子?或者说,你的生命里只剩下了爱情这一件重要的事,还是你有其他的活下去的理由?”

唐修涵离开了。他并没有给出什么保证,但唐一一清楚,宁肃不会再来找她。接下来的一切,都将由她自由地决定。她可以在正午之前赶到揽月楼,在那里等待蓝天潢,两个人一起离开江湖的纷扰,从此过上宁静的生活,这世上将会少一个唐一一,少一个蓝天潢,多出一个妻子,多出一个丈夫。她也可以不去揽月楼,让蓝天潢明白她的心思,两人从此走上各自的道路,不再相互交缠,世上仍然会有唐一一,仍然会有蓝天潢,却不再有那一对在唐家堡挖虫子的快乐的少男少女。

“活着真他妈难。”唐一一狠狠骂了一句,把身体摊平扔在床板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qQEKGO9qugRtNeBQ634OYeC92xpqE7sNeG62hHzhjM9xV+sYiy7fSPeZl/KImu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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