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唐麟真的加入了斥候组。他一年中留在唐家堡的时间变得屈指可数,但每次回来,都会按照约定给唐一一带礼物。唐一一最喜欢那顶从吐鲁番带回来的小花帽,可惜花帽原本是硬邦邦的,在蜀中潮湿的空气里放不了多久,就慢慢变得软塌塌,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棱角。
“故土难离吧。”唐麟说,“下次我再帮你弄一顶回来,用药水处理一下,就不会变软了。”
唐一一摇摇头:“用药水处理一下,那就成了四川的帽子,而不是吐鲁番的帽子了。算啦。”
唐麟总在路上奔波,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但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也终于会露出真正的笑容。除了带礼物之外,每次回到唐门,他还要考校唐一一的武功,百般挑剔,像个一丝不苟的老师父。唐一一叫苦连天:“我觉得我的功夫已经进展很大啦,你还要吹毛求屁!”
“那个字读疵。”唐麟说,“你的功夫确实进步很快,在现在的年轻一辈当中,已经算是很优秀的了。但是每当你觉得自己已经练得足够了的时候,不妨想一想我这只假手。”
唐一一不吭声了。
二十岁生日过后不久,唐一一出了一趟远门,去兰州府拜会知名武林世家——兰州穆家,为家主穆瑞英送上七十大寿的寿礼,巩固穆家和唐门的关系。之后她回到唐家堡,正在向外务组长老复命,却刚好听见一位同门领下了另一件任务。
这件任务听上去很简单,是唐门工程组的外姓弟子韩玉聪被派出后逾期不归,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川西的成都府。依照门规,韩玉聪将会被捉回来审问,如果给不出让长老们信服的理由,就要受到严惩,最严重会被直接处死。
唐一一用近乎撒泼打滚的方式强行抢下了这个任务,这一方面得益于她特殊的身份而带来的宽容对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最近几年的表现很出色,长老相信她能够不徇私地处理好。
“韩玉聪是我捡回唐门的。”唐一一说,“如果他不该死,我要救他;如果他该死,那就我亲手杀了他。”
如前所述,唐一一十七岁时第一次出门执行任务,就被陷害关进了牢里。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大事,因为唐门在蜀中势力庞大,官家也要卖几分面子,很快唐门就能疏通关系把她弄出去。但这样一来,她一定会在唐家堡威风扫地,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她在囚室里烦躁地来回踱步,突然之间脚下一空,竟然踩塌地面直接摔了下去,紧跟着一双手臂接住了她。
“老大!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
唐一一好容易才弄清楚,原来当时碰巧有一个山贼头子也被关在同一座牢里,他的手下为了救他,冒险挖地道,结果搞错了方向,误挖到了唐一一的囚室,唐一一这才侥幸脱身。
而这个无意中帮助唐一一逃脱的山贼,经过她的劝说,放弃了这份不太有前途的职业,跟随她回到唐家堡,被收为唐门的外姓弟子。该山贼头脑略显迟钝——不然也不会挖错地道——在武学方面进境缓慢,以至于他练招时没人敢站在他方圆五丈范围内。
“除了就站在对面的陪他喂招的人打不中,他可以全方位无死角把暗器打向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处要害。”一位唐门弟子这样形容道。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于发现,原来此人尽管练武不行,在机械制造和土木工程方面却天赋异禀。于是他被调到了工程组,总算人尽其才,三年来立下不少功劳,让举荐他的唐一一扬眉吐气。
那就是唐一一这一次需要捉拿的对象:前任山贼、现任唐门外姓弟子韩玉聪。
“噢!我明白了!韩玉聪对你有恩,于是你就慢慢对他日久生情……”后来听唐一一讲故事的朋友作恍然大悟状。
“瞎胡扯!老娘的标准还没有降到那么低!”唐一一狠狠拧住朋友的耳朵,“我那会儿喜欢的是蓝天潢,然后……然后……还偶尔会惦记一下那个齐修……韩玉聪倒是挺可爱的,但关键是太憨了,变成猪都抢不到母猪奶头的那种。我还是喜欢聪明有派头的。”
朋友捂着自己被揪痛的耳朵:“但是他刚一出事,你就抢着去救他,还要冒被唐门处罚的风险,这要是换了我,你能那么干脆吗?”
“当然不能。你死了,你的那些胭脂水粉就全归我了。”唐一一答得毫不犹豫。
“喂!”
唐一一来到了成都府。这个二月比往年更冷,成都的冬天虽然不如北地苦寒,却仍然不好熬,有一种慢慢渗入肌肤骨髓的阴冷。唐一一在客栈里放好行李,都来不及在火盆旁多暖和一会儿,就搓着手开始寻找韩玉聪,这个过程比她预想中的要顺利一百倍——按照唐门传回的消息,韩玉聪最后住过的客栈位于城东北的天涯石,于是她找到了那间客栈,打算问问店伙计知不知道这个人后续的去向。结果来到客栈,一眼就看到韩玉聪正在从楼上往下走,嘴里还叼着半个馒头,这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不知道唐门要抓你回去?你他妈的好歹也搬个家躲一下呀,居然就在这儿等着送死,还他妈吃馒头,脑子里填的都是火锅料吗?”唐一一像母狮子一样咆哮起来。
“我想的是……可以和来抓我的人商量一下……”韩玉聪低着头,“不吃馒头会饿死的。”
“商量个屁!幸好来的是我,不然你现在脑袋都掉了!”唐一一七窍生烟,“馒头还有吗?”
韩玉聪很痛快地招出了自己逾期不归的原因。他告诉唐一一,他留在成都是为了救出他老大。
“你老大?你老大不就是我吗?”唐一一刚刚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眨巴眨巴眼睛,但马上反应过来,“噢,你说的是那个山贼头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徐老虎?”
“徐云虎。”韩玉聪纠正她说。
“管他什么虎,他不是去坐牢了吗?”
“对呀,他被判处流刑三年,刚刚被放出来不久。”
三年前,两人在清溪镇相遇时,韩玉聪向唐一一自报家门说,他所在的山寨叫铁虎寨,寨主名叫徐云虎。这位徐云虎和韩玉聪一脉相承,脑子不是太清醒,居然跑去打劫过路的官银,被抓起来打算运往京城处斩。韩玉聪那时候挖地道想要救的就是徐云虎。
在帮助完唐一一洗脱冤屈后,韩玉聪听从了她的劝说,不再做山贼,而是跟随她回到唐家堡,做了唐门的外姓弟子。作为回报,唐一一央求长老出面向刑部的熟人写信求情,免除了徐云虎的死刑,改判流刑三年。
对唐一一而言,这位徐什么虎的前山贼头目实在毫无重要性,要回想起点他的事也有些吃力。好在韩玉聪絮絮叨叨一路说将下去,说徐云虎刑满释放后,回到川西,想要在成都府找份正经差事做,还给韩玉聪写信约他相见。韩玉聪正好被派到雅州,距离不远,于是同意了。但当他按照地址找到徐云虎暂居的地点后,那里的人回答他,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得出结论,徐云虎出事了,甚至有可能被绑架了,于是一直滞留在成都,想要把自己的老大找出来或者说救出来,然后再回唐门领罪。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找。比方说,他这些日子经常悄悄溜进有钱人的宅院,试图在那里找到徐云虎的行踪,那是因为徐云虎在成都府临时找的差事是拉着架架车送煤,他怀疑是徐云虎在送煤的过程中得罪了那些有钱人,于是被关起来每天吊着打。
这个说法居然还有几分道理,对韩玉聪而言,算得上有的放矢了,可惜还是想得不够深。唐一一耐住性子没发火,喝完韩玉聪为她沏的茉莉花茶,耐心向韩玉聪解释:徐云虎是什么人?一个刑满释放的前任山贼、现任架架车苦力,如果只是想要简单惩罚这样一个人,需不需要那么麻烦?比方说我唐一一大小姐是一个城里的土豪,看徐云虎不顺眼,直接把他当场打死就行了,尸体都不必收。衙门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得罪有钱人。就算当官的真的想不开要去盘问,打死他的人只需要说“他在我家偷了东西”“他调戏我家女眷”,反正死无对证,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先绑架再关在自己家里,每天还得管饭,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韩玉聪仔细想了想,慢慢点头:“你说得对,确实不必那么麻烦。”
“所以你不要只惦记着那个笨蛋山贼老大,也要跟你的聪明老大多学学。”唐一一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但是,你的确是重情重义,唐门如果为了这种事处罚你,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我先试试帮你找徐云虎吧,然后替你给长老求求情。”
唐一一有点生气,但也觉得韩玉聪为了老大甘冒被唐门处罚的风险,算得上有情有义——有情有义总不是坏事。于是她做出决定,先帮韩玉聪找到徐云虎,再带他回去领罪,求求情的话应该能从轻处罚。为此她打算动用唐门在成都府的一个关系。
“那个人叫罗三眼,成都本地有名的情报贩子,天底下没有这个罗三眼找不到的人。”唐一一说,“成都府那么大,光靠我们俩怎么去找徐云虎?还是得依靠专业的人。”
根据唐门所掌握的情报,最近这几年,成都府一直处于二虎相争的状态,金太爷和俞高峰两位地方土豪打得你死我活,而罗三眼就投靠了金太爷,专门为他提供情报。所以要找徐云虎,先要找罗三眼;而要找罗三眼,就得找到金太爷。
然而,当唐一一找到金太爷的别院时,只看到满地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断成两截,只是断口不尽相同——有的在颈部,有的在胸口,有的从肩膀斜着往下断——这其中就包括被拦腰砍成两半截的金太爷。从现场的情形判断,金太爷正在快活地吃烤鸡翅膀,却突然遭到袭击,他身边所有卫士,连他自己在内,都无一幸免。
而罗三眼并不在其中。他失踪了。
韩玉聪跑到墙角去呕吐,唐一一其实也挺想吐,但在小弟面前必须要装得云淡风轻。她强压住胸口的不适,忍受着盘旋不去的血腥味道,在狼藉的餐桌上找到了几根洁白的鸽子羽毛,以及几张纸条。她浏览了一下纸条,发现上面的内容都是一些简洁的战果,比方说“甲组,西城外二十里,拦阻‘螳螂刀’黄金飞。”“东城外三十里,戌组,招待谢氏三雄。”
唐一一判断,这应该是金太爷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在成都各处布置人手、拦截俞高峰从外地请回来的帮手,鸽子羽毛就是传信的信鸽所掉落的。只是前几张战报似乎很顺利,都是胜利的消息;后面却接连吃瘪,损失了很多人。
唐一一细读着这些纸条,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金太爷安排的好几组人都折了,干掉他们的是陈鲸、无病道人、西南双煞……这几个人是真正的高手,可不像是以金太爷和俞高峰的面子能请得动的,有再多钱也不行。”
“是的,你和我说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最看重的是身份,绝不会是有钱就能听人使唤的。”韩玉聪附和。
除此之外,唐一一捏着鼻子在血腥味儿中仔细观察,确认了这一院子的死人全部都是被很重的武器活生生砍成两半的——甭管是横着竖着还是斜着。这样的杀人方式,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同样是唐门弟子的江湖手册上提到过的“不留全尸”杨明高。这个疯疯癫癫扛着大斧的家伙,比起无病道人等人还要强一筹,性情也更怪异,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唐一一怎么也不信这样一个人物会收土豪甲的钱去砍土豪乙。
“这些高手和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来对付金太爷,就好像一群狼去捉一只耗子。”唐一一说,“实在不怎么合理。”
正在费解,她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具尸体在轻微蠕动。她险些以为又是齐修躺在那里装死,但走近一看,不过是杨明高有一斧头比例没有算得太精,有一个金太爷的打手只是双腿齐根而断,还没有断气。
唐一一果断地掏出两根千醉针,扎在这名打手的腰间:“我暂时减轻了你的痛楚,但是救不了你的命。请问抓走罗三眼的人有没有说什么话?我等一下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打手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说出来的话却让唐一一如坠冰窟:“他……想要……找……一个……姓韩的……唐门的……姓韩的……”
唐一一默默地换出一根致命的毒针,刺在打手的太阳穴上,然后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扭头看向韩玉聪:“把徐云虎写给你的信让我看看。”
两人回到客栈,韩玉聪把信交给唐一一。唐一一刚一展开信纸就气得狠狠踢了韩玉聪一脚。
“这封信是假的!你连笔迹都看不出来吗?”唐一一咆哮着,“你在哪儿见过哪家的山贼能写出这么漂亮的一手字!他一边打劫一边练书法吗?”
“我只是马虎认得一些字,不会认什么笔迹,也看不出什么样的字是丑的,什么样的是好看的。”韩玉聪老老实实地回答。
唐一一反而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明白过来,这件事和徐什么虎的山贼头子无关,而是有人借了他的名头来故意欺骗韩玉聪,目的就是把韩玉聪骗到成都来。因为韩玉聪完全不懂什么书法字迹,所以对方很轻易地就骗到了他。但这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却着实让人猜不到。韩玉聪只是唐门里一个普通的外姓弟子,虽然在工程方面颇有天赋,但这样的人在其他地方也能找得到,除此之外,他应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她想着韩玉聪日常做的蠢事,再想想金太爷被劈成两截的尸身,忽然之间又想到另外一点:那些高手杀死了那么多金太爷的手下,要对付的不是金太爷本人,而是为了捉走罗三眼,金太爷不过是被他们随脚踢开的倒霉的绊脚石。他们也和唐一一一样,希望通过罗三眼去找人。
而他们想要找的人,就是眼前这个浑身冒着憨气、变成小猪都抢不到奶吃、似乎重要性为零的韩玉聪。
“我们马上离开成都。”唐一一果断地说。
但是已经走不了了。唐一一留了心眼,先让韩玉聪留在客栈里,命令他不许露头,自己上街去打探,发现所有通往城门以及河道的路口,都有不同的江湖人物监视。这些人当中,有的她曾经亲眼见过,有的虽然没有见过,但比较符合弟子手册上的描述,大部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于是声名显赫的一流高手。唐一一这几年虽然武功进展很快,自问自己还够不上江湖一流,而要同时对付若干个江湖一流,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果两人就这样大摇大摆试图离开成都,走不出五十步就一定会被截住。他们就像是两只被围猎的兔子,无路可逃。
安全起见,两人悄悄溜出客栈,躲进了一间先前韩玉聪寻找徐云虎时发现的空屋,在这样寒冷的时节连灯火都不敢点,冻得唐一一瑟瑟发抖。
“那些武林高手为什么要抓我?”韩玉聪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样的人,在成都府扔一块砖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吧?”
唐一一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最简单的办法是上街随手揪一个武林人士来问,可惜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她惹得起的。好在唐一一又仔细想了想,成都府里还有一个人她惹得起,那就是金太爷的死对头俞高峰。
“兔死狐悲。金太爷死了,最紧张的一定是俞高峰,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打探这些硬手来成都干什么。”唐一一对韩玉聪说。
唐一一在夜里潜入俞高峰的宅院,利用唐门的烟雾弹作掩护,绑走了俞高峰的师爷。该师爷十分乖觉,被唐一一用毒针在腰间轻轻顶了一下,立刻全盘招供。但他所说出来的话,是唐一一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的手下已经查清楚了,他们要找的那个姓韩的,是侵云谷谷主的后人,可能传有他血脉的后人。”这位姓尹的师爷说。
韩玉聪正在替唐一一倒凉水——不敢生火——啪的一声,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喂喂,你这个老小子不是在骗人吧?真的是那个侵云谷主?那个侵云谷主?”唐一一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着眼睛的尹师爷只凭着半张脸就做出了满脸苦相:“骗人?这位女侠,我这辈子确实经常骗人,连自己的亲爹娘都敢卖,但是‘侵云谷’三个字,你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一百条命,我也不敢扛着它的名头去招摇撞骗啊。”
“倒也有理……接着说。”
唐一一倒是知道这个后人的存在,因为那是公开的江湖传闻:在十年前针对魔尊的第二次围剿中,最惊人的发现是,魔尊留下了一个后人,当时大概有一岁左右。但是后来,那个孩子在被追杀时掉落山崖,正派高手们在附近搜寻了很久,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小的孩子,没有可能在荒野里独自活下去,所以大家都判断,他一定是被野兽拖走了,所以尸骨无存。
“那时候不是所有人都说那个小孩一定死了吗?”唐一一说,“那又怎么会是这个姓韩的呢?你真的不是在编故事?”
尹师爷赶忙说:“当时那些正派高手的确是这么判断的。但真正的事实,直到几个月前才被调查清楚:那个孩子掉下了山崖,却侥幸没有死,落到了一辆奔驰中的马车上——那辆马车无巧不巧,刚刚被一个强盗劫走。强盗赶着马车一路狂奔,并没有留意到有个孩子落到车上,所以一直没有停车,直到回到了他的山寨才发现那个孩子,收养了他。那座山寨位于川西,名字叫铁虎寨。那个强盗就是山寨的头子,叫徐云虎。”
尹师爷接着说:“所以啊,正派邪派,黑道白道,大量的武林高手都立马跑去寻找那个铁虎寨。虽然铁虎寨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散伙了,但还是找到了一两个曾经在铁虎寨待过的小喽啰,结果终于问出来了,徐云虎真的在二十年前收养过一个捡来的小孩,就是那个姓韩的。”
唐一一把五花大绑的尹师爷扔到了别处,回到废屋里。韩玉聪一直坐在一张冰凉的椅子上没有吭声,手却在微微发抖。
“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在荒野中,除了‘韩玉聪’这三个字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留下,是徐云虎把你捡回了山寨,并且抚养你长大。”唐一一说,“而且你比我大一岁,年龄也符合。徐云虎不会有到处捡孩子的嗜好吧?”
韩玉聪的喉头蠕动了几下,最后终于开口说:“不用多想了,那个孩子就是我,整个铁虎寨里,只有我一个人是从小被老大捡回来然后养大的。但是我不明白,就算我真的是那个大魔头的儿子,那又怎么样?大魔头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什么武功也没有教过我,这又不是皇帝坐江山要看血统。”
唐一一苦恼地以手托腮:“我也想不通。除了这个名分之外,我完全想不到你有什么重要性,要勾得正邪两道的那么多高手都跑到成都来打麻将。我还是唐门前任掌门的女儿呢,也没见他们哭着喊着要我当掌门啊。”
“因为唐门的血脉可能只代表名分,侵云谷主的血脉却实实在在有用。”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韩玉聪跳了起来,手忙脚乱想要在怀里掏暗器,唐一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费力气了,这个人你和我都打不过。”唐一一神情有些奇异,“谈谈也许可能。”
于是唐一一和蓝天潢再一次见面了。只是这次不再有满山开放的杜鹃花,而只有不敢生火的房间里呛人的灰尘与盘旋不去的阴冷。唐一一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问蓝天潢:你为什么要砍断唐麟的手?为什么之前要故意骗我你会和唐麟打平?你离开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这两年时间为什么不来找我、也不给我写信?……
但到了最后,她什么也没问,蓝天潢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对视着。韩玉聪就算再迟钝,也能嗅出空气里的味道不太对,一直乖乖闭着嘴,不敢打扰两人。
终于还是蓝天潢先开口:“有些事,我无法明说,但可以留到以后。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位韩兄。”
唐一一腾的火起:“那我偏要现在说呢?你是不是还要怪我不知轻重?”
蓝天潢犹豫了一下,点头又摇头:“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不在此时此刻。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很清楚。”
“你清楚个屁!”唐一一想拍桌子,手落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下。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你说的没错,我就算想要在你面前表演一下刁蛮任性,也不是时候。先说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抓我这个小弟?你说他的血脉实实在在有用,是什么意思?坐。”
蓝天潢坐下来,尽量用最简洁的语句向两人说明,当年魔尊的那一身武功有多么可怕,完全不像是血肉之躯的活人有能力练成的。和他对掌的人,会感到全身血液如煎如沸,那恐怖的阳亢内力直入五脏六腑,似乎丹田都会燃烧起来。即便是那几位站在武林之巅的绝顶高手,在自己的一生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超越常识的内力。
“没有正常人能练出那样的内功,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曾经被公推为天下五绝之一的莲心楼主,在临死前这样反复念叨着。他用自己傲视江湖的空冥神机掌,和魔尊硬碰硬连对十三掌,令魔尊受伤呕血,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成果,但换来的却是自己阳火攻心,八脉断绝,半天之后就溘然长逝。
而另一位至少也能排入十大高手的大家、琉华斋的宏翳大师,相对要幸运一些。他和魔尊的掌力并没有直接相交,而只是通过他手持的金钹与之相抗,所以直到一个月后才死去。宏翳大师中年出家,在此之前游历天下各地,见闻广博,在这一个月血肉肺腑如被炙烤般的痛苦中,终于猜测到了魔尊内功的来历。
“那是天陨秘卷,绝对错不了。”宏翳大师说,“我年轻时曾经无意中得到过这本邪典,并且尝试修习,但是只能练到第三重就无法再继续,因为它一味只是强推阳脉,完全不讲阴阳调和,如此练下去,怕是有一天我的身体会自己烧起来,把自己活活烧成灰烬。但是侵云谷主所展现出的功力,怕是已经突破第九重,到了第十重的巨阳血焱之境,这根本就有违凡人之躯的极限,怎么练出来的,我就猜不到了。”
倒是一向精于医理药理的当时的丹麓门掌门人巫行秋,想到了一个不平凡的主意。他剪下莲心楼主和魔尊对战时所穿衣物上溅有魔尊血液的布料,详加化验,意外发现内力如此阳亢的魔尊,血液里竟然有极深的寒毒。他又翻遍了丹麓门历代医书典籍,终于得出结论:魔尊天生体质异常,患有极为罕见的怪病,先天阳脉受损、而阴脉补偿过度,体内会不断累积阴气,形成浸透五脏六腑而难以祛除的寒毒,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开始发作,正常情况下活不到四十岁就会活活血液冻结而死。但偏偏魔尊出于某种奇遇,获得了不世奇书天陨秘卷,那种原本不合人体阴阳常态的霸道至阳内功,正好可以和永不停止增长的阴寒之气相中和,这才造就了他那一身常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旷世神功。
讲到这里,唐一一总算明白过来,韩玉聪并不只是简单的魔尊的儿子,而是天下唯一一个有可能再次练成天陨秘卷的人——因为他身怀魔尊的血脉,说不定也会患有同样的怪病。
“你这些年有没有经常觉得怕冷?”唐一一赶紧问韩玉聪。
韩玉聪脸色煞白:“大概从去年开始,我生了好几次病,每一次都是感觉浑身发冷,就好像血液里被人塞进了冰块一样,于大叔每次都帮我熬姜汤。这难道就是那位丹麓门掌门人所说的,寒毒‘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发作’么?”
“有可能,但也不敢确定。”蓝天潢说,“只有由丹麓门和其他精通医道的武林人士共同替你诊疗,才能得出结论。”
唐一一看了蓝天潢一眼:“所以你一定要把他抓走,是吗?”
“不敢说抓走。”蓝天潢谨慎地措着词,“但我不得不请韩兄随我回去,见我师父,然后他会和正道人士共同商议如何处理。”
唐一一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商议的?要么直接处死,要么挖个地牢把他全身套上铁链关起来关到死——你们总不能找一群和尚给他念半年经,然后放了他吧?你们这些正义之友的行事风格,难道我还不清楚?”
蓝天潢的脸上有一丝歉疚:“抱歉,我无法做主,甚至师尊都无法做主。但我还是必须请韩兄回去,我也不想向你们动手,请不要让我为难。”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你……你给我下了毒?”
唐一一咬着嘴唇:“对,就在你坐的这张凳子上。不然我能怎么办?唐麟都能被你砍断手,我难道拦得住你这个以后注定成为天下第一的正道大侠士?”
蓝天潢的眼神里露出深深的失望,但这失望一闪而逝。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走吧。我知道你下的不是致命的剧毒,我自己会慢慢解毒的。”
唐一一一把抓住有些失魂落魄的韩玉聪,向门外走去。她并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蓝天潢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这样的目光里就像藏着唐门毒针,一下一下地刺得背脊上发痛。
离开这间临时避难的屋子,两人无处可去,成都府的每一处街巷或许都有武林高手在暗中潜藏,等待着猎杀韩玉聪。最后两人在黑暗中一通提心吊胆地乱窜,来到了锦江边。锦江虽然名字里带“江”字,其实是一条从成都府中流过的河流,河边有一些穷人搭的窝棚,马虎可以藏身。但水路同样有人把守,想要乘船逃走也不可能。
韩玉聪把一块在自己怀里捂热了的锅盔递给唐一一,唐一一并没有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久久没有说话。韩玉聪不敢打扰她,只是默默把锅盔又收回了怀里。
“是不是有问题想问?”唐一一终于开口,“要问就问,趁我现在有心情。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韩玉聪摇头:“没有什么问的。以前你教过我,不要去打探他人的隐私,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
“你真是笨到没药医了!”唐一一大喝一声,“你就没看出来是我憋的难受想找人发泄两句吗?”
韩玉聪又是诚惶诚恐又是受宠若惊:“你说你说,我听着,一个字不漏。”
“不只要听,还要问!有问有答才是聊天!”
韩玉聪搔搔头皮:“那……你是不是喜欢这位蓝天潢?”
唐一一从地上跳将起来,一巴掌朝着韩玉聪的脑袋上拍去:“你他妈的从哪儿学的这套打蛇打七寸?”
韩玉聪不敢躲,但唐一一这一巴掌眼看就要打到他脑门上,却最终停住了。唐一一像个泄气的皮球,软软地靠在窝棚里肮脏的稻草上:“算了,这些事我回头再慢慢告诉你,现在还有更要紧的。得想想怎么把你送出去。”
“你不用管我了,免得连累你。”韩玉聪说,“以前在山寨里,老大最喜欢说生死有命,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生为魔尊的儿子就是我的命,那死就死吧。十八年后……”
“放屁!”唐一一低吼一声,“你是我捡回唐家堡的,我就得罩着你!要是当老大的怕死就扔下自己的小弟,还当什么老大?不用别人瞧不起,我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了。”
“一一小姐……”韩玉聪有些哽咽。
“小姑娘很讲义气。”窝棚外响起一个声音,但并不是蓝天潢,而是另一个苍老阴沉的嗓音。“就冲这一点,我可以不杀你。”
唐一一和韩玉聪钻出窝棚,虽然手里已经扣好了暗器,但也知道自己的武功高低,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万万没有想到,窝棚外站着的身材高大的黑衣老人,一见到韩玉聪就单膝跪地,低下了白发苍苍的头颅。
“少主。”老人的语声里既有恭敬,也有掩饰不住的激动,“恭迎少主回归。”
唐一一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想要杀韩玉聪的正道人士,而是想要让他继承魔尊之位的侵云谷余孽。她曾经听掌门人说过,侵云谷虽然表面上烟消云散,实际上仍然保留了相当可观的有生力量,比如当年的五大长老只死了一个,剩下的四位实力绝不逊色于丹麓门掌门等正道中的顶尖高手。这些人一直悄悄潜伏着,等待着重振侵云谷的机会。而眼下,一个身怀魔尊血脉的少主的出现,就有可能是最好的良机。
她的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而其中最让她犹疑难决的是:该不该让韩玉聪跟随这个黑衣老人回去?经过了几年的江湖历练,她早已经不是那个满脑子行侠仗义维护正义的热血少女,何况唐门原本就立身于正邪之间,并不是完全的所谓“正派”。但是侵云谷实在恶名太响,一旦重新崛起,就会是一颗巨大的毒瘤,整个武林不论正派邪派都会被吞噬。
然而,此刻或许也只有魔教中人才能救韩玉聪一命。成都府里遍布着想要捉拿韩玉聪的正道高手,单凭唐一一实在想不到什么脱身之计。要不然……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唐一一正在算计着,韩玉聪却在她之前先开了口。
“我不会跟你走。”韩玉聪说。“你们做了太多坏事,我不能和你们同流合污。”
“你以为唐门就不干‘坏事’吗?你以为那些正道中人就不干坏事吗?”黑衣老人笑了笑,“何况,你以前当山贼算不算是坏事呢?那些被你们劫走货物甚至丢了小命的过路人都是活该?”
“所以我知道我做错了,现在不能再跟着你去错。”韩玉聪不善言辞,但有时简单的逻辑反而不容置辩。
黑衣老人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只好先请你跟我回去,然后再慢慢劝说。”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抬起右手,食指一弹,某个金属物件被他弹飞,发出铮的一声。他侧过头,看着唐一一:“我刚才说不杀你,前提是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侵云谷杀人,也总该听说过吧?”
他把自己一直提在左手的东西举了起来,那是一柄巨大的弯刀,颜色赤红,形状有如新月,看见这柄弯刀,唐一一知道了他是谁。这是当年魔御五老中的怒月刀钟离苍。不必要回忆弟子手册,唐一一也能想起在唐麟那里听到的许多故事。简而言之,这位看上去体型有些瘦削的老人,堪称魔门里的大力神,怒月刀下收割过无数正派高手的冤魂,就连一手太极剑已经练得出神入化的武当景溪子道长,也死在他的刀下,可见以柔克刚这种事儿,关键取决于刚的力气有多大。
“整个唐门里,除了掌门人、执剑长老和御剑长老这三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和他正面对抗。”那时候还年幼的唐麟说。
唐一一不是掌门人,也不是执剑长老或御剑长老,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钟离苍的对手——没有断手的唐麟也许能多支撑一些回合,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挡得住一刀。至少,刚才那一枚摧心钉,连钟离苍的汗毛都没能碰到。
但她听完钟离苍的警告后,反而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不是闲事。韩玉聪是唐门的人,我不能让别人带走他。”
钟离苍显然是一个不爱多说废话的人。他微微耸了耸肩,似乎在表示遗憾,左手的怒月刀高高举起,蓄势待发。韩玉聪抢上一步,拦在唐一一身前,唐一一有点感动,却明白这个举动不会有太大用处,钟离苍就算蒙上眼睛,也能做到一面把她切成肉丝,一面保证他们的少主毫发无伤。
她只希望韩玉聪能稍微阻碍一下钟离苍的视线,让钟离苍不会注意到她袖子里的小动作。那是一枚她偷偷仿制的唐门顶尖暗器“潇潇秋雨”,虽然比不上正品威力那么大,但以她这几年拼命打磨提高的技艺,已经可以用于实战,并且绝对不会在手掌里就炸开。虽然机会仍然很小,但假如钟离苍足够轻敌,并且完全没有预料到她这样的中级弟子竟然能掏出唐门顶级的暗器,也许能够稍微制造一点混乱,然后想办法带着韩玉聪逃命。
唐一一努力压抑自己的呼吸,努力想要让心跳稍微慢一点,同时还要悄悄擦手,因为要发射暗器就不能手心里有汗。她在脸上堆积着紧张和绝望,眼睛死死盯着钟离苍的身形,老人正在向他们一步步靠近,步伐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他看起来门户大开,似乎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但怒月刀上的寒光提醒着唐一一:每一个破绽也许都是她的死亡信号。
这短短的几步,对唐一一而言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她横下一条心,手上运劲,贯注了全身的力道,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钟离苍的身上,眼看着怒月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五尺,四尺,三尺……
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耐、潇潇秋雨必须要出手的时候,现场第四个人的声音响起:“请钟前辈赐教。”
钟离苍骤然神色一变,怒月刀猛的挥出,但这一刀却并没有挥向唐一一,而是朝向了自己的身后。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后,钟离苍的身后多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手握着一柄四尺巨剑,长剑和怒月刀相交,两人正在全力相持。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唐一一忽然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韩玉聪却惊诧莫名。
“他刚才不是中了你的毒吗?”韩玉聪结结巴巴地问。
唐一一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我早就知道他没有中我的毒,而他也知道我知道。”
这两句话好似在念绕口令,韩玉聪一时间想不明白。唐一一也顾不上和他说话,视线完全集中在蓝天潢身上。两年过去了,蓝天潢的剑势比过去更加刚猛,当中又添加了一些细微的精妙变化,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从无一刻放松对自己的磨砺。但他毕竟还年轻,还没有跨入自己的武道巅峰,而钟离苍却是邪道中有数的顶尖高手,相比之下实力更胜一筹。几十招过去,蓝天潢被逼得只能采取守势,好在他临敌经验已经很丰富,越是面对强敌,越是冷静缜密,防守滴水不漏,钟离苍纵然刀法狂悍,短时间里也抓不住破绽。
但始终还是落于下风。钟离苍似乎是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能让他兴奋的对手了,脸上居然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怒月刀带起的风声一招比一招更烈。唐一一想要出手暗器,却又担心伤及蓝天潢,只能看着蓝天潢一招一招地硬接,面孔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浓——那是内伤不断加重的表现。
蓝天潢毕竟不是齐修,唐一一莫名其妙地想道,如果他并不开口打招呼,而是像齐修那样直接悄悄偷袭,不知道会不会多几分胜算?
她忽然又从内心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悔意:如果我能帮上忙,如果我的武功能足够和他站在一起并肩御敌,如果我听唐麟的话、这些年练功能够再勤快一些……
但这终究都只是“如果”而已。抛开如果,现实中的唐一一既不能挡住哪怕是一刀怒月刀的攻击,也不能在这紧张纷乱、快得让人目不暇接的战局中用暗器精确袭击钟离苍,甚至于如果她真的射出暗器,有更大的可能会被经验老辣的钟离苍利用,反而伤害蓝天潢。
在弯刀和巨剑的激烈碰撞声中,唐一一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冰冷的暮色里,手中无意识地死死捏住那枚仿制的潇潇秋雨,掌心已经被尖锐的金属边缘划破,鲜血顺着衣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好在潇潇秋雨和无边落木相仿,毒药都涂抹在内层,靠的是外层爆裂后的分体碎片去杀伤敌人,让她不至于中毒,但在她的心里,却恨不得自己就这样被毒死,以免被悔恨的煎熬不间断地撕扯内心。
她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唐麟要选择做那么辛苦的斥候工作,也许真的只有肉体的痛苦,才能让精神稍微麻木一点点。
钟离苍已经进入了一种快乐的狂暴状态,沉重的怒月刀在他手里就像是完全没有分量的纸片,幻化出凄厉的光影,让唐一一已经无法分辨双方的招数。而蓝天潢的脸仿佛经受了烈火的炙烤,嘴角已经有血液流出。
“痛快!太痛快了!有二十年没有打过这么痛快的架了!”钟离苍狞笑着,“如果不是因为少主的事情重于一切,我简直舍不得杀你,想要让你再练十年再来陪我打一架!但是对不起,今天我不能放过你。”
随着这句话,钟离苍的身影骤然高高跃起,恍如兀鹰高翔,然后下落扑击。他这一招竟然完全放弃了防守,双手紧紧握住刀柄,怒月刀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从天而降,向着蓝天潢当头劈下。
“不要!”唐一一发出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看得很分明,在这一瞬间,蓝天潢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横剑硬接,而是寒素直直地向半空中刺出,刺向钟离苍的胸口。这是一个完全不顾自己性命的同归于尽的选择。寒素将会刺穿钟离苍的心脏,怒月刀也将把蓝天潢的身躯生生劈成两段。
唐麟断臂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两个年轻人的身姿几乎在这一刻完全重合,但对唐一一而言,感受却差别很大。唐麟的手臂被砍断时,她很是心痛,因为自己的好朋友和堂兄从此变为废人;但看着劈向蓝天潢的血色刀锋,唐一一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刹那间被掏空了,连痛楚都没有,只有无尽蔓延的虚空。
她恍惚间在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蓝天潢要死了。我要不要陪他死?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能清晰地形成,钟离苍的身体在半空中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扭动,就好像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骨头一样,怒月刀随着这个扭动仿佛化成了弯钩,正好勾住寒素,让蓝天潢的这一剑稍微歪了一点,从钟离苍的身畔擦过。而钟离苍的右腿迅猛踢出,正好踢在蓝天潢的胸口,蓝天潢直直飞了出去,撞塌了一座窝棚。
唐一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在一片乱七八糟的破碎杂物中扶住了蓝天潢。蓝天潢的脸色由先前的血红转为惨白,胸口衣襟上星星点点全是喷出的鲜血,但神情还是很镇定。
“抱歉,我这个第一人先生让你失望了。”蓝天潢说着,把寒素的剑尖顿在地上,想要扶着剑站起来,唐一一按住了他。
“失望个屁,是我对不住你。”唐一一说,“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那么没用,可惜发现的太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你一块死。”
蓝天潢摇头:“你不必死,我还有点力气,能拖住他,你可以带着韩兄逃跑,还来得及。”
“跑你大爷。”唐一一简洁地回答。她虽然武功境界还无法与蓝天潢和钟离苍相提并论,但头脑聪明,已经能判断出刚才发生了什么。钟离苍外表看起来霸道豪放,却始终是魔御五老之一,仍然有着深沉的心机。他表面上使出了那一招看似不顾一切的强攻招数,却已经算计到了蓝天潢会选择同归于尽,并为此留好了后着。蓝天潢毕竟还是年轻,中了钟离苍这个用性命为赌注布下的陷阱。
那就一起死吧,唐一一想,但绝不能闭着眼睛等死,那不是我的作风。她左手握住无边落木,右手握住潇潇秋雨——全都是自己悄悄仿制的——眼看着钟离苍一步步靠近。老人的脚步很稳,却止不住地在喘息,可见蓝天潢给他带来的消耗很大。他先前所说的希望十年后还能和蓝天潢较量,或许是真心话。
她紧跟着又想,其实反正怎么都打不过,好像不必用暗器占住两只手,倘若空出一只手的话,还能和蓝天潢的手掌相握,这种死法可能稍微浪漫一点……
正当唐一一准备按照那些她所读过的坊间小说所写、开始在临死前回忆自己的一生时,不远处响起了韩玉聪的声音:“等一等。”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把韩玉聪给忘记了。她把视线转到钟离苍的身后,这一看立刻愣住了。韩玉聪正站在距离钟离苍十余步的距离,手里握着一枚形似钱币的物件,抵在自己的咽喉上。
唐一一一眼就能认出,这并不是真的钱币,而是唐门的暗器“长命钱”,边缘极为锋锐,上面喂有剧毒,倘若韩玉聪拿着长命钱对他自己的咽喉来一下,那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见血封喉,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钟离苍看来也没有预料到韩玉聪会做出这个举动,只能停住脚步,唐一一已经喊了起来:“喂!别做傻事!你……”
韩玉聪摇摇头:“一一小姐,请先听我说。”
这样的话他过去从来没有说过,因为在任何时候,他都不会打断唐一一。唐一一没有再说下去,剧烈的悲伤却像蜀地无所不在的潮湿空气,充溢心胸。她猜到了韩玉聪想要做什么。
“你放了他们,我跟你回去,做你们的少主,绝不悔诺。”韩玉聪对钟离苍说,“不然的话,你只能把我的尸体带回去。”
“成交。”钟离苍没有犹豫。
后来唐一一总是在梦境里不断的重复那一幕。在河畔刺骨的冷风里,韩玉聪的脸因为不断的奔逃而沾满尘土,再被汗水和成了泥,衣服也脏兮兮的好似半年没洗过,配上河边穷人搭的窝棚,当真是斯人斯景浑然一体,无论怎么也不像“魔教少主”应该有的风范。但从那一刻开始,这个蠢蠢呆呆的年轻人就正经地成为了魔教少主,从此永远离开了她的生活,永远不再是那个她捡回唐门的忠实跟班。
“一一小姐,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关照我,跟着你这样的老大是我的福气。”韩玉聪说。魔教的行动能力总是令人惊奇,唐一一都猜不到他们是怎么在正道人士的眼皮子底下变出一艘船的,韩玉聪就站在船头,凝视着她,说出最后告别的话语。他的视线扫过蓝天潢,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
“希望你幸福。”韩玉聪说。
唐一一从这五个字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但这样的明白也来得太晚。小船顺着锦江的流水,载着那个希望她幸福的年轻人,终于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