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一第一次见到蓝天潢的时候,唐家堡的杜鹃花正开得繁盛,从山脚到山顶,仿佛整片天地都被粉色与红色所覆盖。如果换了一个其他的十八九岁的少女,多半要被这片美丽的花海感动得双颊晕红,并且在心里生出一些春花般的绮念。但我们的唐大小姐与众不同,在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美好季节,她只惦记着一件事。
“又可以去捉虫子炼毒药了!”唐一一欢呼雀跃。
然而翠峰剑派的访客们到来那天,唐一一不能去上山捉虫,那是因为唐门是一个非常讲究礼数的门派。翠峰剑派已经被很多人许为天下第一剑派,能够不远万里来蜀中拜会,并且是掌门人亲自带队,唐家堡上上下下自然要把面子做足,除了在外执行任务的弟子,以及例行的警卫力量,其余唐门子弟都必须集结起来迎客。
唐一一很不满,但也只是在心里腹诽一下。无非就是列队迎客、听双方掌门讲一些虚情假意的恭维话,唐一一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事实证明,倒也没有什么难忍的,当然这当中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翠峰剑派的男弟子们长相都不坏。唐一一向来擅长以貌取人,看到这些英俊的少年剑客,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欢迎仪式进行了一个上午,总算到了午饭时间。今天中午不但客人们能在迎客厅享受山珍海味,公厨也为唐门子弟们添了几个菜。唐一一坐在公厨饭堂外的一棵树下,手里举着一只肥大的鸡腿,正啃得不亦乐乎,忽然发现地面上有一个阳光中的倒影正在向她靠近。她抬起头来,不觉有点发愣,想要赶紧擦擦满手满嘴的油,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汗巾。
“干净的,还没用过。”对方已经递过来一张。
唐一一嘿嘿一笑,接过汗巾,狠狠擦干净嘴和手,赶紧把鸡肉都咽进肚子里:“你说,我要是把这张汗巾拿去卖钱,就说上面的印记都是你留下来的,是不是会有唐门女弟子愿意高价来买?”
“你可以试试。要是真有人买,我这就下山去批发几打,咱们联手赚钱。”对方像老熟人一样,一屁股坐在唐一一旁边。
这个莫名其妙跑来打搅唐一一用膳的不速之客,赫然是在今早欢迎仪式上被重点介绍的翠峰剑派弟子,名叫蓝天潢。其实不需要多说,所有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是翠峰剑派年轻一代的首席弟子,也被不少前辈认为是当今武林青年才俊中的第一人。上午的时候,很多女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舍不得移开,男弟子们则纷纷用眼睛投射出最毒的暗器。
“第一人先生跑来找我,有何贵干?”唐一一问,“我们应该从来没见过面吧?”
“没见过,但今天上午,我无意中注意到你看着我的眼光,似乎充满了不屑。”蓝天潢说,“所以我想要请问,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用你的话来说,我们甚至还没见过面。”
唐一一大张着嘴,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好家伙,原来你是来找我寻晦气的?”
“万万不敢。”蓝天潢回答,“只是初来贵地,不希望让人不愉快,如果有什么误会,就必须解释清楚。”
唐一一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想要当一个第一人先生好像也很不容易,总有那么多事情要考虑。”
于是唐一一费了很多唇舌,向蓝天潢解释,她既不是仇恨蓝天潢也不是看不起蓝天潢,纯粹就是看着身边的女人们一个个恨不能从眼睛里飞出几颗心来,男人们恨不能扑上去把他当场分尸吃掉,感觉很可笑;至于为什么感觉很可笑,是因为唐一一小姐从小脑后生反骨,思路总是和旁人不大一样;至于为什么脑后生反骨……
等到唐一一发现其实一直都是自己在说话、蓝天潢只是偶尔嗯嗯啊啊两声时,晚饭时间已经快到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蓝天潢却显得很开心。
“其实我也该好好听听你说话的。”唐一一搔搔头皮,“结果所有的话都让我说了。”
“可是你的生活才有意思,挖虫子,偷酒喝,和大管家玩捉迷藏,偷进试炼室自己打造出手就炸的暗器,自己试制毒药然后拿同门练手……”蓝天潢说,“如果你要听我说的话,无非就是今天到这里打架,明天到那里打架,在成为天下第一之前,永远也停不下来。”
唐一一撇撇嘴:“你要是真成了天下第一,那就更停不下来了。还有,出手就炸那是以前,本小姐的技艺现在已经提升很多了!”
蓝天潢没有回答。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落寞。
翠峰剑派的贵客们在唐家堡停留了七天,蓝天潢有空就会来找唐一一,但是他的空闲原本也不多。唐一一发现,蓝天潢并不像江湖传言里那样高傲而难以接近,虽然他把日后成为天下第一当成理所当然,但除了这一点理所当然之外,倒也不难相处。她甚至还带着蓝天潢去挖过一次虫子,蓝天潢杀人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看见那条五彩斑斓的肥大蜈蚣却仍然难免皱眉。但很快的,他伸出手抓起蜈蚣,迎着唐一一讥嘲的坏笑,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算是相信你以后真的能成为天下第一了。”唐一一看着那条蠕蠕而动的蜈蚣,“任何事情都绝对不肯认输。”
蓝天潢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微笑。
“原来你的名字是一二三的一,我一直以为是杨柳依依的那个依。”离开唐家堡前的最后一晚,蓝天潢说,“为什么会取那么奇怪的名字?”
唐一一很得意:“其实本来我爹给我起的名字就是杨柳依依的依依,我长大之后自己改的,因为一字简单,写起来少费劲。”
蓝天潢笑得差点儿呛住:“你果然是个奇才。你爹就是唐染,对吧?”
唐一一点点头:“是的,就是唐门的上一代掌门唐染。不过他死的时候,我都还记不住他的长相。”
“我早就听说过他的事迹。一个了不起的人。”蓝天潢的目光中有真诚的钦佩。
唐一一再点点头:“没错,虽然他死的时候很年轻,却为唐门立过大功。就是冲着他的面子,唐家堡的人才那么纵容我。有时候想想,我那样恃宠而骄也不太对,但也有好处:不会有人逼我做什么事,比方说,去成为天下第一。”
“那我倒真想和你换换。”
蓝天潢说,明天,也就是翠峰剑派离开之前,双方安排了一场比武,而他自然会是压台出场。他将要面对的对手,毫无疑问是唐门青年一代的第一高手:唐麟。虽然这只是友谊性质的比试,点到即止,但倘若要分胜负,还是铁定会成为江湖上的热议谈资——毕竟唐麟也被不少人认为和蓝天潢不相上下。所以他会和唐麟商量一下,两人想办法打个平手。
“你是一个要争天下第一的人,我那位远房堂兄虽然嘴上不提,心里也一定有这个念头。我实在没想到你们俩会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唐一一说,“但这样也好。打平最好。”
“那万一是真打的话,你是希望我赢呢,还是希望他赢?”蓝天潢问。
唐一一的脸悄悄地红了一下。最后她小声咕哝了一句:“还是打平最好。”
第二天的比武果然是一团和气。双方的出场弟子简直真像蓝天潢所说的商量好了,你赢我一招,我胜你半式,胜者谦逊,败者坦然。唐一一甚至觉得有些人打完之后就可以直接扔下兵器去结婚。氛围十分友好,也有些许无聊。
最后一场理所当然,由两个门派最杰出的青年弟子来对阵。唐一一第一次看见了蓝天潢的武器——之前出于尊重和避讳,蓝天潢在唐家堡行走时从不随身携带兵器——那是一柄长超过四尺、和手掌差不多宽的巨剑,看上去并不锋锐,剑身上甚至有一些无法解释的斑驳的锈迹,但唐一一知道,仅仅在过去半年里,就有二十多位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败在了这柄剑下。剑名寒素,和外表一样朴拙无华。
唐麟则空着手出战。他的暗器手法固然也很高明,然而平时行走江湖,最喜欢用双掌击败敌人。有很多人自认为自己或掌法精妙,或掌力雄浑,或掌上毒质厉害,和唐麟对掌之后,就会改变看法,觉得自己的手掌简直就和鸡爪子一样不堪一击。
“唐门绝不只有暗器。”唐麟说,“无论要比什么,唐门都不会输。”
唐一一曾经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当看到蓝天潢出剑后,她又有些犹豫,因为那柄巨剑的气势实在太可怕,仿佛连山峰都可以被劈倒。而蓝天潢的一招一式是那么沉稳,那么冷静,本身就像山峰那样岿然不可动。
好在唐麟很快用自己的双掌证明了唐一一的动摇没有必要。他的每一掌击出都有如风雷,似乎可以击碎拦在身前的一切,即便面对蓝天潢的重剑也没有丝毫退缩。唐一一慢慢放了心,心里想,难怪唐麟那么有信心超越蓝天潢,看来这两个人守一个不伤和气的平局没什么问题。
战局向着蓝天潢所预告的那样发展。虽然两人的招数都声势惊人,但谁都抓不住对方的破绽,在人们越来越响亮的喝彩声中,这一战虽然打得漂亮之极,却似乎很难分出高下。
已经不只是唐一一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两人在拆过某一招之后,默契地齐齐收招,各自向后退出几步,互道钦佩,以平局收场。然后江湖上就会盛传开,两位当世最优秀的青年俊杰奉献了一场精彩的对决,大展身手却又留有余地,彼此惺惺相惜,握手言和。
果然,蓝天潢寒素一横,使出了一招高临江渚,这是后退兼防御的保守招式。唐麟只需要跟上一个差不多的招式,两人就能从战团中撤出。
但谁也没能想到,正当两边的掌门人都打算站起来相互拱手客套的时候,唐麟突然之间招式一变,使出了一记险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用出强攻的五丁开山,那只足以开碑裂石的右掌穿过了寒素布成的防御,直取蓝天潢的胸口要害。
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功力不够的双方弟子甚至于来不及在头脑里作出反应,就只听到一声如斧头伐木般的沉重钝响,然后看到血光飞溅。
唐一一一向遇到热闹就喜欢挤在前排,这时候只觉得面颊上微微一热,有几点热乎乎的液体粘在了她的皮肤上。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希望自己是眼花看错了。
但她没有看错,在那一片血花绽开之后,蓝天潢默默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和他那把巨剑的色泽相仿。唐麟却已经退到了一旁,紧咬着牙关,俊秀的面庞白得像一张纸,右臂软软地垂下。
这条曾经令无数武林人士胆寒的右臂,已经被齐肘切断,断口处露出森森白骨,鲜红的血液如泉水般流淌。
在一片忽然爆发出来的惊呼、尖叫、斥骂、叹息声中,唐一一觉得浑身发冷。她意识到,这段刚刚展开了七天的恋情——假如它能够被称之为恋情的话——已经在这一刻走向了不可挽回的终结。
蓝天潢没有能再和唐一一说话,翠峰剑派匆匆离开了唐家堡。和来时的春风得意截然相反,他们的头顶仿佛有乌云笼罩。唐一一悄悄躲在远处,望着掌门人和几位长老把客人送下山。她注意到,蓝天潢回了两次头,但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希望这两次回头是为了她。
后来总结自己的一生时,唐一一以为,她在自己漫长的生命中经历过无数波云诡谲的巨变,也曾一次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但要论到对她影响最深的一次事件,还需要追溯到那个遥远的杜鹃花开的春日,追溯到蓝天潢的汗巾和唐麟的断臂。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邂逅了一位讨人喜欢的少侠,又因为一桩意外而遗憾分开——人生中这样的意外太多,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何其轻率,那条断掉的前臂所蕴含的意义,远远不只是一位江湖少女被葬送掉的初恋。不过这一点她当时还体会不到。
翠峰剑派到访几个月之后,唐一一领到一个任务,去往长沙府解决洞庭帮和唐门所控制的部分捕鱼产业之间的纠纷。唐门暗器虽然凶险,但处理任何事务都会力求先讲道理,能谈判解决的就不动手。只是如果道理讲不通,接下来扔起暗器来就不大会留情面。
唐一一先讲道理。然而洞庭帮的帮主郑远东看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没有把她太当回事,说起话来十分蛮横。
“回去换个毛长齐了的来和我谈。”郑远东拍着桌子,“你们唐门名气那么大,居然就随便派个还没断奶的黄毛丫头来跟我说话,真以为洞庭帮是吃素的?再不滚,老子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唐一一认为自己不适合窑子,就算适合也得自己主动去,不能让别人赚差价,但显然没法就这一点和郑远东达成共识,只好跳过讲道理的环节,开始不留情面。她扔出三枚阴磷钉,射穿了郑远东手下三大护法的喉咙;再打出一把搜魂砂,让三大护法之下的洞庭七夜叉排着队在地上打滚,直到完全断气。但最后一支断空镖没能要了郑远东的性命,原因是此人平时不爱洗澡,脖子上的泥垢过于厚实,延阻了镖上的力道,最终没有切开他的颈部血管,只是擦破了一点点皮肉。
等到打发掉剩下敢于上来送死的洞庭帮帮众,郑远东已经捂着脖子跑掉了。他的招牌功夫是毒砂掌,日常也喜欢下毒杀人,一方面对毒质有一些抵抗力,一方面身上的解毒药虽不对症也能延缓毒性发作,这一点浅浅的伤口不至于让他当场丧命。唐一一只好一路追下去,心里想着,下次出门,一定要想办法申领到更高级的暗器,连区区一个洞庭帮帮主都不能当场毒死,这断空镖也太他妈废物了。
唐一一追了半天,从下午追到深夜,已经跑到了远离城镇的荒野中。郑远东这一路逃得很狼狈,尤其曾经从一个山坡滚下去,摔得浑身是伤,唐一一跟踪着血迹,就能保证对方不会消失。
这一夜天空一直被浓厚的乌云笼罩,直到子时过半,才有一道清亮的月光射下来。唐一一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规模不小,然而甚为破败,在这样的深更半夜,里面没有一丁点灯火。
她一时也回忆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显示,郑远东躲进了这一片建筑物,她也只能跟进去。
来到近处,唐一一才看清楚,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山庄,从绵延的院墙和墙内隐约可见的高高低低的楼宇可以判断出,这座山庄曾经很庞大,说不清里面分了多少个院子、住过多少人。但此时此刻,山庄里寂静得就像一片巨大的坟场,只有荒野的山风在其中呼啸徘徊,有如鬼魂在低声饮泣。
唐一一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纵然她平时如何胆大妄为,此刻面对着这样一片荒芜破败的废墟,面对着黑暗之中无穷无尽的神秘与未知,仍然无法压抑住那种来自远古的本能的恐惧。
但要诛杀的目标就在前方,作为唐门弟子,不能就此停步。唐一一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感觉肉都被掐得发青了,这才感觉好了一点点,鼓劲似的踩着重重的大步迈入山庄。山庄大门已经朽坏,原本悬挂在门上的牌匾掉落在地上成为碎木片,唐一一还是没能弄明白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有灯火,月光也忽隐忽现,那些偶尔在黑暗的角落里闪动的萤火虫,对唐一一而言也更像飘忽的鬼火。她踏过那些悉嗦作响的疯长的荒草,在迷宫一样的朽烂院落里小心翼翼地穿行,只觉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不断产生各种可怕的错觉:在某一块早已断折的石碑后,匍匐着一个黑发红衣的女人,长长的衣袖里伸出长长的青色指甲;在某一个门板都已烂掉的门框上,吊着一个紫色面孔的老人,露在齿缝之外的舌头还在风里轻轻晃动;某一口早已被野草和藤蔓彻底掩埋的枯井,井口正在不停晃动,某些未知的东西刮拉着布满青苔的井壁,正在想办法往上爬;某一堵早已朽蚀剥落的照壁上,有一些残存的线条在悄悄浮动,悄悄摇摆,好像随时可能破壁而出……
不许怕!不许怕!这世上是没有鬼的!唐一一在心里对自己喊了几万遍,但好像成效不太大。她仍然觉得自己的双腿在不争气地发抖,头发已经快要完全竖起来了,每次转过一个弯,就好像心脏被人捏了一下,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去看四周是否藏着一点什么。
正当唐一一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的时候,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片空地,可能是这座山庄的练武场一类的地方。与此同时,乌云刚好散开了一些,月光再次倾泻下来,把空地照得亮堂堂的。唐一一悬崖勒马,硬生生收住脚步,把自己的身形藏在墙边,没有暴露。
她已经在一瞥之间看见,空地上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唐一一悄悄探头张望,看见空地上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人,亮铮铮的秃头在月亮下反着光。这个大个子秃头手里还抓着一个人,正是她追赶了半天的郑远东。郑远东的个子并不矮,现在被这个秃头抓在手里,竟然双脚离地,完全无力反抗。
除此之外,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不下十个人,全都一动不动,唐一一猜测这些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误会……误会……”郑远东的声音颤抖而虚弱无力,脸上笼罩着一层黑气,那是唐门毒药逐步发作的后果。“我是被人追杀,无意中逃到这里的,你要找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也绝对不敢插手。江老爷子,我一向尊敬您老,求求你……”
江老爷子?唐一一听到这四个字,再看看那个人的高大身材与醒目的光头,忽然想到了这是谁。
秃鹰王江天立,在唐门对武林人士的划分中,大概处于“不必惧怕,但如无必要也不要正面发生冲突”的那一档次,算得上是在江湖上有些名望的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高手。唐一一虽然也执行过不少次任务,但以她的等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一档的好手。
“也许是误会。”江天立把郑远东的身体高高举起,“但是我不想冒险。今天就算你倒霉了,下辈子投胎求阎王爷多给你点运气吧。”
咔啦咔啦几声脆响,江天立手上用劲,已经拧断了郑远东的脖颈骨。
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唐一一想。唐门在对弟子的训诫中一向不赞成节外生枝,唐一一对这片差点把她吓得尿裤子的废弃山庄也毫无留恋。正想要转身走开,却忽然看到江天立扔下郑远东的尸体,在月光下莫名其妙地手舞足蹈起来。
好在她一向眼神不错,仔细盯了一会儿才看明白,江天立并不是突发羊癫疯,而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交手。之前他掐死郑远东时,不过赤手空拳,现在十根手指上都戴上了坚固而锋利的金属套,形似鹰爪,这也是他外号的由来。
而他所与之战斗的,唐一一费了更大的力气才勉强看清,那是一些细到几不可见的丝线,只是偶尔在月光下泛出银白色的光泽,才能被她的视线勉强捕捉。面对着这些看似一触即断的细丝,即便是秃鹰王也十分紧张,光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一声有如裁纸刀切纸般的轻响,秃鹰王左手的食指齐根断掉,然后是右手的拇指,紧跟着是整个右掌。这位刚刚还像拧死小鸡一样拧断别人脖子的凶徒,此刻却好像变成了脆弱的泥俑,嗤嗤几声连响之后,他的四肢纷纷与身体分离,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摔在地上。
因为没有了手脚支撑,江天立这一下摔得很重,似乎还咬伤了舌头,这使得他的翻滚号叫声含混不清,有如野兽的呼号,在死寂的夜空中久久飘荡。唐一一捂住了嘴,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就算再胆大包天,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血腥残忍的杀人方式,也抑制不住极度的恐惧和恶心。
伴随着江天立垂死的惨叫,唐一一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经突兀地出现在离江天立不过丈许的距离。这是一个身段婀娜的女人,面容在月光下看上去也颇为娇艳,眼瞳里更是秋波流转,只是皮肤虽然白皙,光泽却略有几分不自然,似乎是用了一些药物的手段来驻颜,让人不太能分辨她的真实年龄。
但她身上最吸引人视线的地方,还是她的一头齐腰长发,以头顶中间为界限,左边漆黑如墨,右边却惨白似雪。这一头半黑半白的诡异长发,和她艳丽的面孔搭配起来,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般的恐怖。
这是白发蛛阴喜子!唐一一立刻从这不寻常的相貌中回想起了她阅读过的江湖资料。唐门给她的分档是:非高级弟子绝不能与之冲突,需尽量避开。
阴喜子来到江天立身边,微微弯腰,近乎温柔地发问:“那样东西,江老爷子找到了吗?”
江天立失血过多,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摇摇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阴喜子笑容可掬,“如果你已经找到了,就不会继续留在这儿了。那你在这儿慢慢等死,我去找找试试。”
她不再多说,转身向唐一一所在的方向走来。唐一一心里发紧,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在手里扣紧了暗器,打算赌一把偷袭。
“小姑娘,你的功夫还没有练到家,在你碰到我之前,你的脑袋可能会先掉下来。”阴喜子笑吟吟地说。
唐一一没有办法,咬咬牙打算拼命。但就在这时候,令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在阴喜子的脚旁,那一堆被江天立杀死的尸体中,突然有一具尸体不可思议地动了起来。这具从头到脚浸在鲜血里的死尸,猛然伸出右臂,寒光一闪,右臂所握的一柄长剑正正从阴喜子的后背刺入,再从前心穿出。
“你是……”阴喜子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你这是……丹麓门的剑法。你是丹麓门的人!”
这具复活的“尸体”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用衣袖随意地擦拭自己脸上的血迹,听了阴喜子的话,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是的,我是丹麓门第十一代弟子,我叫齐修,修鞋匠的修,请阴小姐多多指点提携。”
但阴喜子已经不可能再指点提携他了。她的身躯慢慢倒下,双眼仍旧睁得大大的。
“墙角那位唐门的小姐,没事儿了,可以出来了。”“尸体”对唐一一喊道。
这就是唐一一和齐修的第一次相遇。唐一一说不上自己是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竟然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先后结识了当今武林名头最响的两个年轻人。不过在她眼里,这两个人差距极大,简直就像陆地上的马和水里的河马那样。
“蓝天潢绝不会偷袭,绝不会假扮尸体,更不会愿意把自己滚一身污血。”唐一一喃喃地说。
“那没办法,阴喜子太厉害了,被她的蛛丝刮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偷袭的话,并没有把握能胜她。”齐修正在拿着唐一一的汗巾擦头发。
“蓝天潢也绝不会承认他没有把握胜某个人,或者说,至少不会承认得像你这么直爽……不过看你对付阴喜子的手段,倒也能想象为什么这两年你在江湖上出尽风头了。”唐一一说。
“哪儿有什么风头?”齐修的脸像蔫掉的苦瓜,“都是师父为了折腾我,不停地派我下山做事,天南海北跑得我腿都要断了。不瞒你说,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弑师叛门。”
“所以你并不想盖过蓝天潢?”唐一一有些吃惊。
“那种事有什么好处?”齐修反问,“我要是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好好喝一顿酒然后睡大觉。”
“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虚假。”唐一一摇摇头,“但如果是真的话,你应该活得比蓝天潢和唐麟都更开心。怎么样,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要不要我帮你一起去找那个什么东西?当然如果这玩意儿很秘密的话,我这就走。”
齐修一脸莫名其妙:“你是说秃鹰王说的那个什么东西吗?我干嘛要去找?我来这里,是因为我那个该死的臭师父命令我来杀阴喜子。阴喜子已经死了,我得赶紧找个地方补觉去。”
唐一一瞠目结舌:“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够吸引阴喜子这样的人物出手?”
齐修撇撇嘴:“不关我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自己留下来找吧。晚安,谢谢你的汗巾,下次见面我赔你一条新的。”
齐修居然真的走了,留下唐一一站在原地,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心里想了一会儿齐修,又想了一会儿蓝天潢,最后才想到:江天立和阴喜子到底想找什么东西呢?
但她虽然对此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回头看一眼这座鬼影幢幢的废墟,还是决定算了。唐一一小姐的爱管闲事是要看心情的,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和齐修一样,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在启程回川东之前,她找当地人打听了一下那座废弃山庄的来历,得到的答案让她着实有些意想不到。
“那里就是元庭山庄。”当地人告诉她,“本来是我们这里的大户,有钱有势,结果后来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死了好多好多人。这样的凶宅,也没有人愿意去接手,就那么一直荒着了。那已经是……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吧?”
唐一一听说过元庭山庄。它本来是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历代庄主都能和大帮大派的方丈掌门什么的坐在一起喝茶,还曾经和唐门有过姻亲关系。但在三四十年前,元庭山庄惨遭血洗,自庄主往下的主要家族成员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杀害,偌大一个江湖势力就这样一夕灭门。
而屠灭了元庭山庄的人,正是被称为魔尊的侵云谷主。那是魔尊现身江湖的第一件作品,就那么血腥残忍,冷酷到令整个武林都不寒而栗。尽管在唐一一成长的时代,魔尊和侵云谷都已经消失,但他们曾经给武林带来的腥风血雨,永远不会被人忘记。
唐一一不需要怎么费劲就能回忆出侵云谷主的历史,因为这个人给整个武林留下的记忆实在过于惨痛,几乎成了止小儿夜啼的利器,就算她并没有亲历那个时代,也不妨碍从小到大听到各种相关的故事。大约接近四十年前,这个人突兀地现身于江湖,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人们所知道的是,他有着百年来整个武林闻所未闻的可怕武功,以及极度残忍霸道的行事风格。
他先是轻松霸占了西北一个不太出名的小门派——侵云谷,然后以此为基础,迅速扩展自己的势力,短短几年里把侵云谷打造成了一个势力雄强的帮会,在江湖中一次次掀起腥风血雨。侵云谷主本人,被邪道中人称之为魔尊,而痛恨他的正派人士则喜欢叫他魔头。好像千百年来,和正派人士做对的顶尖高手的外号中都离不开这个字,但是能魔到侵云谷主这种极致程度的,也找不出几个。
“大魔头的原则非常简单:要么服从他,成为侵云谷的一分子,供他差遣;要么被他灭门。”小时候给唐一一讲故事的堂兄唐麟如是说。
“那就不能反抗吗?”唐一一问,“说灭门就灭门啊。”
唐麟的脸上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反抗?倒是得有人打得过大魔头啊!那个时候能够在他手下侥幸活命就得烧高香了,能走过十招的就能吹一辈子。我们唐门掌门算得上是顶尖高手了吧?还不是差点被他打得屁滚尿流,幸好有唐门暗器才能溜掉。不,不是你爸爸唐染,是你爷爷唐庭远。”
侵云谷主肆虐武林差不多有十年,各大门派终于忍无可忍,召开武林大会,结盟攻打侵云谷。这场惨烈的战争持续了一年,正邪双方都损失惨重,但之前自持身份的不少前辈名宿放下架子,七大高手一起围攻侵云谷主,总算重伤对方。尽管侵云谷主负伤逃走,但少了这个支柱,侵云谷群龙无首,终于被击败了。
此后的若干年里,各大门派一面继续追剿侵云谷的残余势力,一面全力搜寻魔尊的踪迹。这一找又是将近十年过去了。就在唐一一出生前一年,在某些正道侠士锲而不舍的追寻下,魔尊再次被发现。一番死斗之后,魔尊终于没能第二次逃走,他的尸体也宣告了这个恐怖年代的彻底终结。
原来那就是元庭山庄啊,唐一一想,怪不得那么荒芜破败鬼气森森,就仿佛地上的泥土里都还残存着魔尊留下的血迹。这么说来,阴喜子等人想要寻找的东西,会不会也和早已消失的魔尊有关呢?
她打了一个寒战,决定不再去思考这件事,毕竟魔尊的故事也曾经被用来止过她的夜啼,至今还留有那么一点点阴影。她收拾好行李,快活地踏上归途,一路上吹着夏日的江风,比较着蓝天潢和齐修谁的面孔比较帅,把元庭山庄那个诡异的夜晚抛诸脑后。但不久之后,她同样会明白过来,那一夜的连环屠戮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序幕,而她自己,也注定要和侵云谷联系在一起,把一件偶然变成一桩必然,就像儿时那一个又一个让她在夜半时分惊叫着坐起来的噩梦,没有那么容易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