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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书引言

陈 来

改革开放以来,浙江的经济社会发展取得了迅速的、巨大的进步。面对于此,浙江省政府和学术界,积极探讨经济社会发展的文化根源,展开了不少对于“浙学”的梳理、探讨和总结,使之成为当代浙江文化发展的一项重要课题。

就概念来说,“浙学”并不是一个新的概念,而是一个宋代以来就不断使用于每个时代用以描述浙江学术文化的概念。经过20余年的梳理,如浙江学者吴光、董平等的研究,已经大致弄清了浙学及与之相关的学术学派观念的历史源流,为我们今天总结思考这一问题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本文所理解的“浙学”,当然以历史上的浙学观念为基础,但强调其在新时代的意义。今天我们所讲的浙学,应该是“千百年来的浙江人的文化创造和代代相传的文化传统”,包含了“浙江大地上曾经有的文化思想成果”,因此这一浙学概念不是狭义的,而是广义的大浙学的观念。

这样一个大浙学的观念,在历史上有没有依据呢?我认为是有的,从宋代以后,浙学的观念变化过程就是一个内涵和外延不断扩大的过程。以下我们就对这一过程作一个简述。

众所周知,最早提出“浙学”这一观念的是南宋大儒朱熹。但浙学的开端,现有的研究者基本认为可以追溯到汉代的王充。王充在其《论衡》中提倡的“实事疾妄”的学术精神,明显影响到后来浙学的发展。王充之后,浙学又经历了相当长的演化过程,不过直到南宋,浙江才有了成型的学术流派。朱熹不仅提出并使用浙学的概念,而且还使用“浙中学者”“浙中之学”“浙间学问”等概念,这些概念与他使用的浙学概念类似或相近。朱熹说:

浙学尤更丑陋,如潘叔昌、吕子约之徒,皆已深陷其中,不知当时传授师说,何故乖讹便至于此?(《朱子文集》卷五十《答程正思》)

潘叔昌,名景愈,金华人,是吕祖谦的弟子,而吕子约是吕祖谦的弟弟,可见朱子这里所说的浙学是指以吕祖谦为代表的婺学。《朱子年谱》淳熙十一年(1184)下:“是年辩浙学。”所列即朱子与吕子约书等,说明朱子最开始与浙学的辩论是与以吕子约为首的婺学辩论。上引语录中朱熹没有提到其他任何人。这也说明,朱子最早使用的浙学概念是指婺学。

《朱子年谱》列辩浙学之后,同年中又列了辩陈亮之学。事实上,朱子与陈亮的辩论持续了两年。这也说明《朱子年谱》淳熙十一年一开始所辩的浙学不包括陈亮之学,以后才扩大到陈亮的永康之学。朱子也说:

婺州近日一种议论愈可恶,大抵名宗吕氏,而实主同父,深可忧叹。(《朱子文集》,《续集》卷一《答黄直卿》)

同父(同甫)是陈亮的字,朱子还说:“海内学术之弊,江西顿悟,永康事功。”(《朱子年谱》淳熙十二年)用事功之学概括陈亮永康之学的宗旨要义。

《朱子年谱》淳熙十二年(1185)言“是岁与永嘉陈君举论学”,说明到了淳熙十二年,朱子与浙学的辩论从吕氏婺学、陈亮永康之学进一步扩大至陈傅良之学。绍熙二年(1191)又扩大至叶适之学。陈傅良、叶适二人皆永嘉学人,此后朱子便多以“永嘉之学”称之,而且把永康、永嘉并提了。

《朱子年谱》为朱子门人李方子等编修,李本年谱已有“辩浙学”的部分,说明朱子门人一辈当时已正式使用浙学这个概念。

朱子谈到永嘉之学时说:

因说永嘉之学,曰:“张子韶学问虽不是,然他却做得来高,不似今人卑污。”(《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三)

这是朱子晚年所说,他以张子韶之学对比永嘉之学,批评永嘉之说卑污,这是指永嘉功利之说。

“永嘉学问专去利害上计较,恐出此。”又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其谊,则利自在;明其道,则功自在。专去计较利害,定未必有利,未必有功。”(《朱子语类》卷三十七)

因言:“陆氏之学虽是偏,尚是要去做个人。若永嘉永康之说,大不成学问,不知何故如此。”(《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

这里的“大不成学问”,也是指卑陋、专去利害上计较功利。

以上是对南宋浙学观念的概述。朱子提出的浙学,原指婺州吕学,后扩大到永康陈亮之学,又扩大到永嘉陈傅良、叶适之学,最后定位在指南宋浙江的事功之学。由于朱子始终将浙学视为“专言功利”之学而加以批判,故此时的“浙学”之概念不仅是贬义词,而且所指也有局限性,并不足以反映当时整个浙学复杂多样的形态和思想的丰富性。

现在我们来看看明代。明代浙江学术最重要的是阳明学的兴起。那么,阳明学在明代被视为浙学吗?

明代很少使用“浙学”一词,如《宋元学案》中多次使用浙学,《明儒学案》竟无一例使用。说明宋人使用“浙学”一词要远远多于明人,明代学术主流学者几乎不用这一概念。不过,明代万历时的浙江提学副使刘麟长曾作《浙学宗传》,此书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浙学宗传》仿照周汝登《圣学宗传》,但详于今儒,大旨以王阳明为主,而援朱子以入之。此书首列杨时、朱子、象山,以作为浙学的近源:

缘念以浙之先正,呼浙之后人,即浙学又安可无传?……论浙近宗,则龟山、晦翁、象山三先生。其子韶、慈湖诸君子,先觉之鼻祖欤?阳明宗慈湖而子龙溪数辈,灵明耿耿,骨骨相贯,丝丝不紊,安可诬也!(刘麟长《浙学宗传序》)

刘麟长不是浙江人,他把南宋的杨时、朱熹、陆九渊作为浙学的近宗之源,而这三人也都不是浙江人。如果说南宋理学的宗师是浙学的近宗,那么远宗归于何人?刘麟长虽然说是尧舜孔孟,但也给我们一个启发,即我们把王充作为浙学的远源应该也是有理由的。然后,刘麟长把南宋的张子韶(张九成)、杨慈湖(杨简)作为浙学的先觉鼻祖,这两位确实是浙江人。《浙学宗传》突出阳明、龙溪,此书的意义是,把阳明心学作为浙学的主流,而追溯到宋代张子韶和杨慈湖,这不仅与朱子宋代浙学的观念仅指婺州、永康、永嘉之学不同,包括了张九成和杨简,而且在学术思想上,把宋代和明代的心学都作为浙学,扩大了浙学的范围。

此书的排列,在杨时、朱熹、陆九渊居首之后,在宋代列张九成、吕祖谦、杨简、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刘麟长说:“于越东莱先生与吾里考亭夫子,问道质疑,卒揆于正,教泽所渐,金华四贤,称朱学世嫡焉。”何基以下四人皆金华人,即“北山四先生”,这四先生都是朱学的传人。这说明在刘麟长思想中,浙学也是包括朱子学的。这个问题我们下面再讲。

此书明代列刘伯温、宋潜溪、方正学、吴叡仲、陈克庵、黄世显、谢文肃、贺医闾、章枫山、郑敬斋、潘孔修、萧静庵、丰一斋、胡支湖、王阳明、王龙溪、钱绪山、邵康僖、范栗斋、周二峰、徐曰仁、胡川甫、邵弘斋、郑淡泉、张阳和、许敬庵、周海门、陶石篑、刘念台、陶石梁、陈几亭。其中不仅有王阳明学派,还有很多是《明儒学案》中《诸儒学案》的学者,涵盖颇广。但其中最重要的应是王阳明和刘宗周(念台)。可见王阳明的心学及其传承流衍是刘麟长此书所谓浙学在明代的主干。在此之前蔡汝楠也说过“吾浙学自得明翁夫子,可谓炯如日星”,把王阳明作为浙学的中坚。

朱子的浙学观念只是用于个人的学术批评,刘麟长的浙学概念强调心学是主流,而清初的全祖望则是在学术史的立场上使用和理解浙学这一概念,他对浙学范围的理解就广大得多。

全祖望对南宋永嘉学派的渊源颇为注意,《宋元学案》卷六:

王开祖,字景山,永嘉人也。学者称为儒志先生。……又言:“由孟子以来,道学不明。今将述尧、舜之道,论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开皇极之门。吾畏天者也,岂得已哉!”其言如此。是时,伊、洛未出,安定、泰山、徂徕、古灵诸公甫起,而先生之言实遥与相应。永嘉后来问学之盛,盖始基之。

这是认为,北宋,在二程还未开始讲学时,被称为“宋初三先生”的胡瑗(安定)、孙复(泰山)、石介(徂徕)等刚刚讲学产生影响,王开祖便在议论上和“三先生”远相呼应而成为后来永嘉学派的奠基人。

全祖望在《宋元学案·周、许诸儒学案》案语中说:

世知永嘉诸子之传洛学,不知其兼传关学。考所谓“九先生”者,其六人及程门,其三则私淑也。而周浮沚、沈彬老,又尝从蓝田吕氏游,非横渠之再传乎?鲍敬亭辈七人,其五人及程门。……今合为一卷,以志吾浙学之盛,实始于此。(《宋元学案》卷三十二)

这就指出,在南宋永嘉学派之前,北宋的“永嘉九先生”(周行己、许景衡、沈躬行、刘安节、刘安上、戴述、赵霄、张辉、蒋元中)都是二程理学的传人。南宋浙学的盛行,以“永嘉九先生”为其开始。这就强调了二程理学对浙学产生的重要作用,也把二程的理学看作浙学的奠基源头。

祖望谨案:伊川之学,传于洛中最盛,其入闽也以龟山,其入秦也以诸吕,其入蜀也以谯天授辈,其入浙也以永嘉九子,其入江右也以李先之辈,其入湖南也由上蔡而文定,而入吴也以王著作信伯。(《宋元学案》卷二十九)

这就明确指明伊川之学是由“永嘉九先生”引入浙江,“永嘉九子”是二程学说入浙的第一代。

“九先生”之后,郑伯熊、薛季宣都是程氏传人,对南宋的永嘉学派起了直接的奠基作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朱子喜谈心性,季宣兼重事功,永嘉之学遂为一脉。”

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永康则专言事功而无所承,其学更粗莽抡魁,晚节尤有惭德。述《龙川学案》。(《宋元学案》卷五十六)

永嘉学派后来注重经制与事功,其源头来自二程;而永康只讲事功不讲经制,这正是因为其学无所承。

祖望谨案:永嘉之学统远矣,其以程门袁氏之传为别派者,自艮斋薛文宪公始。艮斋之父,学于武夷,而艮斋又自成一家,亦人门之盛也。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宋元学案》卷五十二)

按照全祖望的看法,永嘉之学的学统可远溯及二程,袁道洁曾问学于二程,又授其学于薛季宣,而从薛氏开始,向礼乐兵农方向发展,传为别派。此派学问虽为朱子所不喜,被视为功利之学,但其程学渊源不可否认。

梓材谨案:永嘉之学,以郑景望为大宗,止斋、水心,皆郑氏门人。郑本私淑周浮沚,以追程氏者也。(《宋元儒学案》序录)

王梓材则认为,“永嘉九先生”之后,真正的永嘉学派奠基于郑景望,而郑景望私淑周行己,追慕二程之学。

梓材谨案:艮斋为伊川再传弟子,其行辈不后于朱、张,而次于朱、张、吕之后者,盖永嘉之学别起一端尔。(《宋元儒学案》序录)

王梓材也认为,薛季宣是二程再传,但别起一端,即传为别派,根源上还是程学。

黄百家《宋元学案·龙川学案》案语说:

永嘉之学,薛、郑俱出自程子。是时陈同甫亮又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嗤黜空疏随人牙后谈性命者,以为灰埃,亦遂为世所忌,以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为浙学。(《宋元学案》卷五十六)

总之,传统学术史认为,两宋浙学的总体格局是以程学为统系的,南宋的事功之学是从这一统系转出而“别为一派”的。

二程门人中浙人不少,在浙江做官者亦不少,如杨时曾知余杭、萧山。朱熹的门人、友人中浙人亦不少,如朱子密友石子重为浙人,学生密切者巩仲至(婺州)、方宾王(嘉兴)、潘时举(天台)、林德久(嘉兴)、沈叔晦(定海)、周叔瑾(丽水)、郭希吕(东阳)、辅广(嘉兴)、沈僩(永嘉)、徐寓(永嘉)等都是浙人。

全祖望不仅强调周行己是北宋理学传入浙江的重要代表,“永嘉九先生”是浙学早期发展的引领者,永嘉学派是程氏的别传,更指出朱熹一派的传承在浙学中的地位:

勉斋之传,得金华而益昌,说者谓北山绝似和靖,鲁斋绝似上蔡,而金文安公尤为明体达用之儒,浙学之中兴也。述北山四先生学案。(《宋元学案》卷八十二)

勉斋即黄榦,是朱子的高弟,北山即何基,鲁斋即王柏,文安即金履祥,再加上许谦,这几人都是金华人,是朱学的重要传人,代表了南宋末年的金华学术。全祖望把“永嘉九先生”称为“浙学之始”,把“北山四先生”称为“浙学之中兴”,可见他把程朱理学看作浙学的主体框架,认为程朱理学的一些学者在特定时期代表了浙学。这一浙学的视野就比宋代、明代要宽广很多了。于是,浙学之中,不仅有事功之学,有心学,也有理学。

其实,朱学传承,不仅是勉斋传北山。黄震的《日钞》说:

乾淳之盛,晦庵、南轩、东莱称三先生。独晦庵先生得年最高,讲学最久,尤为集大成。晦庵既没,门人如闽中则潘谦之、杨志仁、林正卿、林子武、李守约、李公晦,江西则甘吉父、黄去私、张元德,江东则李敬之、胡伯量、蔡元思,浙中则叶味道、潘子善、黄子洪,皆号高弟。(《宋元学案》卷六十三《勉斋学案》附录)

浙江的这几位传朱学的人,都是朱子有名的门人,如叶味道,“嘉定中,叶味道、陈埴以朱学显”(《宋元学案》卷三十二)。“永嘉为朱子学者,自叶文修公(味道)、潜室(陈埴)始。”(《宋元学案》卷六十五》)黄子洪名士毅,曾编《朱子语类》“蜀类”。潘子善名“时举”。这说明南宋后期永嘉之学中也有朱学。

关于朱学,全祖望还说:

四明之专宗朱氏者,东发为最,《日钞》百卷,躬行自得之言也,渊源出于辅氏。晦翁生平不喜浙学,而端平以后,闽中、江右诸弟子,支离舛戾固陋无不有之,其能中振之者,北山师弟为一支,东发为一支,皆浙产也。(《宋元学案》卷八十六)

他把黄震(字东发)视为四明地区传承朱学最有力的学者,说黄震出自朱子门人辅广。全祖望指出,南宋末年,最能振兴朱学的,一支是前面提到的金华的“北山四先生”,一支就是四明的黄震。他特别指出,这两支都是浙产,即都是浙学。《宋元学案》序录底本谓:“勉斋之外,庆源辅氏其庶几乎!故再传而得黄东发、韩恂斋,有以绵其绪焉。”

此外,全祖望在浙江的朱学之外,也关注了浙江的陆学:

槐堂之学,莫盛于吾甬上,而江西反不逮……甬上之西尚严陵,亦一大支也。(《宋元学案》卷七十七)

“甬上四先生”是陆学在浙江的代表。全祖望称之为“吾甬上”,即包含了把浙江的陆学派视为浙学的一部分之意。严陵虽在浙西,但在全祖望看来,是浙江陆学在甬上之外的另一大支,自不能不看作浙学的一部分。

谈到浙学就不能不谈及浙东学派的概念。

黄宗羲是浙东学派这一概念的最早使用者之一。在《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中,他反驳了史馆馆臣“浙东学派最多流弊”的说法,这说明馆臣先已使用了“浙东学派”这个概念,并对浙东学术加以批评。黄宗羲认为:

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逮及先师蕺山,学术流弊,救正殆尽。向无姚江,则学脉中绝;向无蕺山,则流弊充塞。凡海内之知学者,要皆东浙之所衣被也。今忘其衣被之功,徒訾其流弊之失,无乃刻乎!(《黄宗羲全集》增订本第十册)

黄宗羲认为陈白沙开有明一代学脉,至王阳明始大明,这说明他是站在心学的立场上论述明代思想的主流统系。他同时指出,阳明之后流弊充塞,刘蕺山(刘宗周)出,才将流弊救正过来。所以,明代思想学术中,他最看重的是陈白沙、王阳明和刘蕺山,而王阳明、刘蕺山被视为浙东学术的中坚。在这个意义上,他强调要看到浙东学派的功绩,而不是流弊。黄宗羲是在讨论浙东学派的历史功绩,但具体表述上他使用的是“学脉”,学脉比学派更宽,超出了学派的具体指向。从黄宗羲这里的说法来看,他对“浙东学派”的理解是儒学的、理学的、哲学的,而不是历史的。而黄宗羲开其端,万斯同、全祖望等发扬的清代浙东学派则以史学为重点,不是理学、哲学的发展了。

浙东学派的提法,可以看作是历史上一个与浙学观念类似的、稍有局限的学术史观念。因为浙东学派在名称上就限定了地域,只讲浙东,不讲浙西。这和“浙学”不分东西是不同的。浙东学派这样一个概念的提出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历史上浙学的发展,其重点区域一直在浙东,宋代、明代都是如此。

在全祖望之后,乾隆时章学诚《浙东学术》提出: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抵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致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唯西河毛氏,发明良知之学,颇有所得,而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也。

世推顾亭林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相互推服,而不相非诋。学者不可无宗主,然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文史通义》内篇卷五)

其实,清初全祖望在回顾北宋中期的学术思想时曾指出:

庆历之际,学统四起。齐、鲁则有士建中、刘颜夹辅泰山而兴。浙东则有明州杨、杜五子,永嘉之儒志、经行二子,浙西则有杭之吴存仁,皆与安定湖学相应……(《宋元学案》卷六)

这说明全祖望在回顾浙学发展之初,就是浙东、浙西不分的。章学诚认为浙东之学,出于朱熹,而从“三袁”(袁燮为“明州四先生”之一,袁燮与其子袁肃、袁甫合称“三袁”)之后多宗陆象山,但是宗陆不悖于朱。他又说王阳明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这就不符合事实了,阳明批评朱子不少,在其后期尤多。章学诚总的思想是强调学术上不应有门户之见,宗陆者应不悖朱,宗朱者可不诋陆,不相非诋。他认为浙东与浙西正是如此,道并行而不悖。所以,他论浙学,与前人如黄宗羲不同,是合浙东、浙西为一体,这就使其浙学观较之前人要宽大得多了。

四明之学多陆氏。深宁之父亦师史独善以接陆学,而深宁绍其家训,又从王子文以接朱氏,从楼迂斋以接吕氏,又尝与汤东涧游,东涧亦兼治朱、吕、陆之学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宋元学案》卷八十五》

《宋元学案·深宁学案》中把兼治陆学、朱学、吕学,没有门户之见的状态描述为“和齐斟酌”。章学诚用“并行不悖”概括浙学“和齐斟酌”的性格,也是很有见地。

由以上所述可见,“浙学”所指的内容从宋代主要是事功之学,到明代扩大到包含心学,再到清初进一步扩大到包含理学,“浙学”已经变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概念;经过全祖望、章学诚等的论述,浙学由原来只重浙东学术而变成包括浙东、浙西,成为越来越宽的概念。这些为我们今天确立大的浙学概念,奠定了深厚的历史基础。

有关儒学的普遍性与地域性,我一向认为,中国自秦汉以来,各地文化已经交流频繁,并没有一个地区是孤立发展的,特别是在帝国统一的时代。宋代以后,文化的同质性大大提高,科举制度和印刷业在促进各地文化的统一性方面起了巨大作用。因此,儒学的普遍性和地域性是辩证的关系,这种关系用传统的表述可谓“理一而分殊”,统一性同时表达为各地的不同发展,而地域性是在统一性之下的地方差别。没有跳出儒学普遍性之外的地域话语,也不可能有离开全国文化总体性思潮涵盖的地方儒学。不过,地域文化的因素在交往还不甚发达的古代,终究是不能忽视的,但要弄清地域性的因素表现在什么层次和什么方面。如近世各地区的不同发展,主要是因为各地的文化传统之影响,而不是各地的经济—政治结构不同。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承认不承认地域性的因素,而在于如何理解和认识、掌握地域性因素对思想学术的作用。

近一二十年,全国各地,尤其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或文化教育繁荣发展的地区,都很注重地域文化的挖掘与传承。这可以看作是中国崛起的总态势下、中华文化自觉的总体背景之下各种局部的表达,有着积极的意义,也促进了地域文化研究的新开展。其中浙学的探讨似乎是在全国以省为单位的文化溯源中特别突出的。这一点,只要对比与浙江地域文化最接近、经济发展和教育发展水平最相当的邻省江苏,就很清楚。江苏不仅没有浙江那么关注地域文化总体,其所关注的也往往是“吴文化”一类。指出下面一点应该是必要的,即与其他省份多侧重“文化”的展示不同,浙江更关注的是浙学的总结发掘。换言之,其他省份多是宣传展示广义的地域文化的特色,而浙江更多关注的是学术思想史意义上的地域学术的传统,这是很不相同的。

当然,这与一个省在历史上是否有类似的学术资源或论述传统有关。如朱熹在南宋时已使用“浙学”,主要指称婺州吕氏、永康陈亮等所注重的着重古今世变、强调事功实效的学术。明代王阳明起自越中,学者称阳明学在浙江的发展为“浙中心学”;清初黄宗羲倡导史学,史称“浙东史学”。明代以后,“浙学”一词使用渐广。特别是,“浙东史学”或“浙东学派”的提法,清代以来已为学者所耳熟能详,似乎成了浙学的代名词。当代关于浙学的探讨持续不断,在浙江尤为集中。可以说,南宋以来,一直有一种对浙学的学术论述,自觉地把浙学作为一个传统来寻求其建构。我以为这显示着,至少自南宋以来,浙江的学术思想在各朝各代都非常突出,每一时代浙江的学术都在全国学术中成为重镇或重点,产生了较大影响。所谓浙学也应在这一点上突出其意义,而与其他各省侧重于“文化”展现有所分别。事实上,“浙学”与“浙江文化”的意义就并不相同。总之,这些历史上的浙学提法显示,宋代以来,每一时代总有一种浙学被当时的学术思想界所重视、所关注,表明近世以来的浙江学术总是积极地参与中国学术思想、思潮的发展潮流,使浙学成为宋代以来中国学术思想发展中的重要成分。每一时代的浙江学术都在全国发出一种重要的声音,影响了全国,使浙学成为中国学术思想史内在的一个重要部分。

当然,每一时代的浙江学术及其各种学术派别往往都有所自觉地与历史上某一浙学的传统相联结而加以发扬,同时参与全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因此,浙学的连续性是存在的,但这不是说宋代永嘉事功学影响了明代王阳明心学,或明代阳明心学影响了清代浙东史学,而是说每一时期的学术都在以往的浙学传统中有其根源,如南宋“甬上四先生”可谓明代浙中心学的先驱,而浙东史学又可谓根源于南宋浙学等。当然,由于全国学术的统一性,每一省的学术都不会仅仅是地方文化的传承,如江西陆氏是宋代心学的创立者,但其出色弟子皆在浙江如甬上;而后来王阳明在浙中兴起,但江右王学的兴盛不下于浙中,这些都是例子。浙学的不断发展不仅是对以往浙江学术的传承,也是对全国学术思想的吸收、回应和发展,是“地方全国化”的显著例子。

对浙学的肯定不必追求一个始终不变的特定学术规定性,然而,能否寻绎出浙学历史发展中的某种共同特征或精神内涵呢?浙学中有哪些是与浙江的历史文化特色有密切关联,从而更能反映浙江地域文化和文化精神的呢?关于历代浙学的共同特征,已经有不少讨论,未来也还会有概括和总结。我想在这里提出一种观察,即南宋以来,浙江的朱子学总体上相对不发达。虽然朱熹与吕祖谦学术关系甚为密切,但吕氏死后,淳熙、绍熙年间,在浙江并未出现朱子学的重要发展,反而出现了以“甬上四先生”为代表的陆学的重要发展。南宋末年至元初,“金华四先生”的朱子学曾有所传承,但具有过渡的特征,而且在当时的浙江尚未及慈湖心学的影响,与“甬上四先生”在陆学所占的重要地位也不能相比。元、明、清时代,朱子学是全国的主流学术,但在文化发达的浙江,朱子学始终没有成为重点。这似乎说明,浙江学术对以“理”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建构较为疏离,而趋向于注重实践性较强的学术。不仅南宋的事功学性格如此,王阳明心学的实践性也较强,浙东史学亦然。朱子学在浙江相对不发达这一事实可以反衬出浙江学术的某种特色,我想这是可以说的。从这一点来说,虽然朱熹最早使用“浙学”的概念,但我们不能站在朱熹批评浙学是功利主义这样的立场来理解浙学,而是要破除朱熹的偏见,跳出朱熹的局限来认识这一点。对此,我的理解是,与重视“理”相比,浙学更重视的是“事”。黄宗羲《艮斋学案》案语:“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著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宋元学案》卷五十二)这个对永嘉之学的概括,是十分恰当的。南宋时陈傅良门人言:“陈先生,其教人读书,但令事事理会,……器便有道,不是两样,须是识礼乐法度皆是道理。”此说正为“事即理”思想的表达。故永嘉之学的中心命题有二,一是“事皆是理”,二是“事上理会”。这些应该说不仅反映了永嘉学术,而且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浙学的性格。总之,这个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是开放的,本丛书的编辑目的之一,正是为了使大家更好地思考和回答这些问题。

浙学是“浙江大地上曾经有的文化思想成果”,浙学在历史上本来就不是单一的,而是富于多样性的。这些成果有些是浙江大地上产生的,有些是从全国各地引进发展的,很多对浙江乃至全国都发生了重要影响。正如学者指出的,南宋的事功学、明代的心学、清代的浙东史学是“浙学最具坐标性质的思想流派”,是典型的根源于浙江而生的学术思想,而民国思想界重要的浙江籍学者也都继承了浙学的“事上理会”“并行不悖”“和齐斟酌”的传统,值得不断深入地加以总结研究。 qQKEbIKpgSBMy9nV1WtxBTpWdVClbDlnkMq+cE2A7k4+wrwySQj0THSMeFUVNG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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