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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羞与哙伍

一 田横和五百壮士

公元前203年十二月,有大批的军队从南向鲁国的曲阜进发,人数大约五十万。

汉王刘邦也在队伍里边,他们准备向曲阜做最后收工的一搏。

鲁国地区,是项羽最后的一点儿地盘了,当初项羽被楚怀王封为鲁公,所以,曲阜这里是属于项羽的。五十万大军就朝曲阜漫过来了,其中有韩信所领的三十万大军,以及英布、彭越、灌婴、周勃等汉将各部。

曲阜人从来没看见天下人这么重视他们,赶紧在城上们布置兵丁。

汉王刘邦问下面部将:“怎么到处都是投降,他们不降?”

部将说:“报告大王,项王从前被楚怀王封为鲁公,这里是他的封国,曲阜城内的人,都读书明理,为项羽城守,不肯下降。”

刘邦说:“灌婴来了吗?把这小子叫来!”

灌婴连忙被请来了,刘邦说:“婴啊,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南征北战啊,项王的人头你带来了吗?”

灌婴说:“当然带来了。为了抢这个,还死了好几十人呢。”连忙举上人头。刘邦看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无端中觉得这时候的冬天更冷了。

刘邦说:“你,拿着它,到曲阜城下讲,给他们看看。”

于是灌婴就骑着马,带着项王的人头到了城下。

曲阜城上的高级中级知识分子们,一起登城来看,灌婴喊:“列位城上的教授看了,你们的鲁公已经死了,鲁公既然死了,投降就可以了。鲁公要是没死,你们为他城守还可以。”

教授们互相议论一番,最后觉得,既然项王已经不在了,也就不是鲁公了,我们也就谈不上背叛了。于是开门下降。

汉军就地屯扎,曲阜给送酒肉粮食。不久,汉王五十万大军向西而去,要奔洛阳。刘邦想把它定为国都,原因是洛阳在天下正中(荥阳、成皋以西不远),并且一直没有遭受兵火。作为楚国人,他们爱着自己的故乡,洛阳这里是他们能接受的去西边最远的地方了。

大军走到谷城的时候,刘邦觉得老拿着项羽的脑袋和身体(已经分成了四块儿),不吉利也不易保存,就在谷城这里,把项羽的人头,和四片遗体,对了起来,择地安葬了。

是以鲁公的礼仪安葬的项羽。

刘邦亲自祭奠哀哭,念叨一通,然后流下眼泪。

随后军队经过定陶驻扎。这时候,刘邦觉得项羽虽然死了,但是更凶恶的潜在敌人还存在,那就是齐王韩信。韩信手上握着三十万大军,就在定陶城外随行至此而设壁垒驻扎呢。于是刘邦再次出演了虎胆英雄的角色,一大早出了定陶城,飞车驰入韩信的壁垒,一把进去夺了韩信的将印兵符,全把韩信的军给夺过来了。

韩信对此,也无可奈何。

旋及第二年到了,公元前202年,一月份,刘邦在定陶召集诸侯和群臣,宣布:“韩信,彭仲,此前寡人派使者,对你们二人都讲过,你们引兵来会战垓下,能战破楚国,那么楚地从陈城以东,过彭城直到大海(即安徽北部和苏北,淮河北岸)都给齐王韩信。而睢阳(开封地区)到谷城,这些魏地的东部,都给彭越。现在寡人就兑现诺言。齐王韩信素来很懂楚国风俗,所以,我宣布:徙齐王韩信为楚王,王淮北、淮东之地,定都于下邳(江苏北部)。魏相国彭越,改立为梁王,王于上述所说的魏地的东部,定都定陶(魏国在战国时代也叫梁国,这么改名也可以)。另外,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定都临湘(今长沙市)。其它,淮南王英布、赵王张耳、燕王臧荼、韩王信,都照旧如故。你们意下如何?”

韩信、彭越等人连忙施礼拜谢,众人一齐祝贺。

韩信回到住处,跟左右人一说,大家都面有愤色。原来,按照汉王刘邦的许诺,韩信引军参加垓下会战,是把淮北和淮东的土地也给韩信,那就是韩信王齐国同时,增加这些封地。现在的情况却是,把韩信挪到淮北淮东这个地方当楚王去了,而齐国这个地盘,却从韩信这里扣掉了,齐国遂变为汉郡。

韩信遂失去了齐国,得了一个淮北淮东之地——跟齐国大小相同,但GDP却不如了。所谓淮东,是淮河从河南省穿越安徽省、江苏省而入海,在安徽省那一段是横流的,在江苏那一段则向东北流,淮东指最后一段淮河的以南地区,淮南指安徽那一段淮河以南。

不说韩信,彭越回到自己的营帐,乐滋滋地,自己从魏相国提拔为梁王了,当初的一个山东巨野湖强盗,如今是赫赫一王,赶紧派人回老家,把这好消息告诉族人。

这时候,田横就来找他了。田横是田荣的弟弟,当初田荣反秦后做了齐王,田荣死后,儿子田广做了齐王,田横做了齐相国。齐国被韩信攻占之后,田广死了,田横就自立为齐王,改投奔魏国地区彭的彭越。田横带着自己的游击队,加入彭越的部队,跟着彭越给项羽捣乱。本来也已经算是投奔刘邦体系的功臣了,但田横因为杀了刘邦驾下的广野君郦食其,总怕着刘邦找他麻烦,现在看看可恶的项羽已经败死了,目的达到,如果继续呆在汉王和彭越这里,那些郦食其的弟弟郦商,难免要害我。于是来向彭越辞行:“恭喜将军得封大王,只是我这个齐王,也没有什么名义,继续留下,难免还连累大王。我想带着自己的五百人,去找个海岛,从此远离中国,老死海上,请大王务必放行。”

彭越一惊,极力挽留,田横去意已决,彭越只好含泪与这个战友分别。田横于是带着五百人,也不愿意回齐地当刘邦的臣民,自逃到海岛上,过无法无天的日子去了。

总之,这时候,就有七个诸侯王了:

楚王韩信

梁王彭越

淮南王英布。英布本是项羽部将,被项羽封为九江王。英布转投刘邦后该封为淮南王,驱逞南方疆场,功劳甚巨。

赵王张耳。张耳本是反秦义军赵王歇的相国,后被项羽封为常山王,因为反项羽失败而投奔刘邦到刘邦军中。韩信打下赵国后,刘邦封张耳为赵王。赵国在河北省中部和南部。

燕王臧荼。当初陈胜的部将武臣的部将韩广在燕国自立魏王,燕王韩广派臧荼参加救赵的巨鹿大战,臧荼因功被项羽封为燕王,他回去就杀了韩广,后被韩信兵所迫,以燕国投归刘邦阵营。燕国在河北省北部和辽东地区。

韩王信。这个是韩国贵族的孽孙,在刘邦反项羽的初期被封为韩王,一直追随刘邦战斗。

长沙王吴芮。原是鄱阳县县令,跟英布这个鄱阳湖大盗联手起义,还把女儿嫁给英布,又佐项羽攻入函谷关,被项羽封为衡山王,按理说他是项羽的部将被封为王的,在反项羽过程中也没有什么帮助刘邦的功劳,但是他派部将梅鋗曾经跟着刘邦一起攻入秦国的武关,所以刘邦感谢他,叫他照旧为王不变,只是改王号为长沙王。长沙国在湖南地区。

这七个王都是异姓的。其中最强的,当然是第一组的楚、淮南、梁三王,也就是韩信、英布、彭越。这三个是功劳最大的。

至于张良、陈平,以及老家的萧何,都没有做王的资格,等着当个侯就可以了。

而项羽当初所封的十八个王,除了汉王刘邦以外,现在也只剩了燕王臧荼和长沙王吴芮。

王上面是应该是皇帝。当初项羽和诸将灭秦后,在咸阳大分封,封了十八个王,随后这些王如果一起奏表,请项羽当皇帝,那项羽也就当皇帝了——可惜的是,没等项羽把义帝楚怀王杀了,十八个王里,齐王田荣、汉王刘邦、常山王张耳等都叛了,根本谈不上给他上皇帝号了。

定陶城里,七个王商议一番,就一起联名上奏:“我们都是王了,您汉王刘邦也是王,这不把我们折杀了吗?我们的尊贵,都是您给的,您肯定得高我们一级。您的功绩,盖过日月,超过汤武,请您上皇帝尊号。”

刘邦说:“不行。我听说帝必须得是贤者,我实在不贤,不敢当皇帝之位。”

七个大王劝过了,就该其他高级大臣们了,于是几年来陆续封出的几个侯和文武大官也一起奏表,请刘邦当皇上:“大王起自布衣,诛暴秦,灭逆凶,平定四海,有功者,您都裂地封为了王,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封为了侯。大王不上尊号,我们也觉得我们的爵位封国都可疑而不自信。臣等以死请之。”

刘邦照旧拒绝。

下面,该一般的文臣武将了,包括知识分子们,通过研究天文学,发现必须刘邦当皇帝,这是宇宙的规律和宇宙的要求。这是第三次了,刘邦不能拒绝了,或者说次数也够了,于是说到:“诸君都非得说这样方便,方便于国家,那我也就方便于国家吧。”

于是,下月二月初三,刘邦带领群王侯文臣武将,出离定陶城外,在汜水上祭天拜地,刘邦接受仪式主持者奉上的冠冕玉玺,正式履位为皇帝,是为大汉第一代皇帝,赫赫的汉高祖刘邦!

汉这个帝国的国号,是按地名来的,这一点和下面的诸侯王的王国号,大多基于从前战国时代的地名,是一样的。汉水、汉中是当初项羽大分封时封刘邦为汉王的地方,现在刘邦的汉国变成汉朝了。

刘邦随即西行到豫西走廊口,经过伤心之地荥阳、成皋(长期和项羽对打的地方),然后入居洛阳,定都于此,从此天下休兵。然后大赦天下,到五月,命令士兵都复员回家,同时下诏:

“百姓有从前相保聚于山泽(当土匪的,因为天下乱了),如今天下已定,都令他们各回本县,恢复他们的爵位和田宅,官吏给他们讲道理,不要打和污辱他们。军吏和士卒,复员以后,都赐各加一爵。在七大夫以上爵位的,都让他们享受食邑待遇(相当于领政府工资,刘邦沿用秦的二十等级爵,七大夫处于第七级爵),七大夫以下的,都终身全家免徭役。七大夫、公乘以上,都是高爵,官吏要先给他们田宅,他们有什么要求,要先满足。诸官吏要善遇高爵者,我会派人暗查的,有不按我诏书的,以重罪论之。”

这些人抱着满是虱子的衣服回家,卸下铠甲,洗去征尘,六年过去了,仿佛梦一场,但是刘邦没有亏待这些士兵。

山林里的土匪,都被宽恕了,那些原项羽大王手下的部队,除了钟离昧、季布等个别将领因为当时打刘邦打得太狠了而被通缉,多数都得到宽赦,有的还封了侯。季布通过夏侯婴求情,刘邦也赦免了他,并命为郎中。

这时候,皇帝刘邦又想起故田横来了,田横因为心疑害怕,跑到海岛上去了。刘邦于是说:“田氏兄弟本来略定齐国,相自称王,年头不短,齐国的贤人能士追随他们的颇不少。如今呆在海岛,哪一天要为乱,就不好了。不如把田横逃跑的罪赦掉,叫他回洛阳来,在我身边呆着,就变乖了。”

于是刘邦派出齐郡地方官,划着船,到岛上叫田横来洛阳。

田横说:“唉呀,汉皇还是忘不掉我。虽然他本人没有恶意,就像我现在没有恶意一样。但是从前我烹了郦食其,他弟弟郦商现在是皇上信用的重将,我回去后,郦商私下杀我的心都有。所以不能回去。我就在这个海岛上,老死算啦。”

齐郡地方官出马不行,于是不久,刘邦的天使又来了,拿着刘邦的诏书,念道:“田横,速奉诏进京,来则为王,臣下为侯。不来,齐郡大兵即日上岛诛杀。”

田横无奈,吩咐岛上的五百门客,说:“列位,人生契阔,聚散有时,我走之后,你们就渡海各回乡里吧。诸位,从此别过了!”

说完,昂然带着俩人登船往大陆而去。一行人到了洛阳以东三十里的馆驿,停下吃饭。此前,刘邦已经下诏给已经拔为卫尉(统领皇宫宿卫军的)郦商,说:“田横即将来到,诸将人马有乱动者,罪夷族。”

郦商恨得痒痒的,攥着拳头也没有办法。

田横在馆驿坐下,天使招待他吃饭,田横说:“我先洗个澡再说。另外,此处去洛阳有多远?”

天使说:“三十里。”

于是田横进到浴室,对跟着来二人说:“从前,我与汉王都是南面称孤,如今汉王为天子,我为亡虏,还去北面而事奉之,心中固已耻之了。而且,我烹了人的兄长,与人的弟弟并肩事奉其主,就算他畏惧天子之诏书不敢动我,我独心中无愧惭吗?而且,皇上之所以要见我,不过是看看我长什么样。如今皇上在洛阳,此处距离那里不过三十里,我断掉脑袋,奔驰三十里,颜色形容尚不会变,还是可以看的。你们接好了。”

说完,拔剑一横,田横人头扑棱滚下。门客当即接住。二人随后捧着人头,从浴室出来。使者问道:“田岛主这么快洗完啦?哇呀!这是什么!”

门客说:“报告天使,我主已经自刎,命我二人奉此头,追随您进入洛阳,给天子传看我主的形容面貌,满足皇上相招欲相见的心愿。”

天使吓得哆哆嗦嗦,当即领着二人,饭也吃不下了,急急奔洛阳赶去。

两个门客随即捧着人头,跟着使者,面见皇帝刘邦。刘邦看了,当即叹道:“嗟乎!田横有那样的事业不是平白的啊!起自布衣,其兄弟三人相继为王,岂不是因为都是贤豪哉!”说罢,汉天子刘邦为之流泪。

当即拜这两个田横的门客为都尉,二人默然不应。随即,刘邦发出两千兵卒,以王者之礼,葬田横于郊外。

两个门客看葬礼也结束了,俩人就在田横的墓旁侧挖出一个深孔,钻进去,到了田横的棺材前,各自掏出宝剑,大呼一声:“岛主,我们也随你去了!”自刭而倒。

众人大惊,赶紧派人跑去向刘邦报告。刘邦听了,更加大惊,说到:“唉呀,这两个田横的门客,竟是如此的忠义贤人啊。嗯,那他那岛上还有多少人?”

天使说:“还有五百,都是门客。”

刘邦乐了,说:“我最喜欢贤人,你再拿我的诏书,去岛上召他们都来,来着大者为将,小者为尉。”

完了,刘邦这好心,又变成了大害。

天使慌慌张张奉着诏书又跑去了,到了海边,乘上船,划到岛上,就见上面五百门客都挎着宝剑岸上等着呢。使者上来,说:“好消息,好消息,各位贤人,我奉汉天子之命,命诸君随我到洛阳来,大者为将,小者为尉。呵呵。”

说完,瞅着这些人笑。

这些人颜色不动,说:“我们岛主呢?现在何处?”

使者一愣:“那,那不好意思,他快到洛阳的时候,就不想去见天子了,他是羞愧了。就自刎而死,叫两位门客带着他的人头,去了洛阳面君。呵呵,这个,这个倒没什么。陛下不怪。”

门客们听说,一起拔出宝剑,大呼一声:“我主已死,我等不愿为他人臣子,愿追随我主于地下。哇!呀!”

于是,五百壮士,纷纷横剑在胸,转瞬之间,僵仆跌倒,五百门客,尽数自刭在岸上舟前。

一时峰峦变色,大海无声。这就是田横五百壮士之死的故事。

潇水曰:

如何寻找人才和优质的人脉,就是根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规律。刘邦看到田横的两个门客都是仁人义士,于是认定其他五百门客也都是仁人义士,当即要录用他们。这样的做法刘邦不止一次。所以,甄选人才的办法,就是与高尚者的朋友为友,与能人的朋友结交。多半就不会走眼。

二 长安名字中的恐慌

到了五月,当此之时,刘邦已经当了三四个月的皇帝,但是只封了七个王以及战争过程中封的个别侯,其它大批功臣们都等着封侯,但一个也没封呢。一方面可能是刘邦觉得潜在敌人还存在着呢,天下尚未全定,二也是大家争功,相持不下,想草拟个方案,比企业年终发奖金还头疼,所以拖着。

所谓封侯,侯也有是有侯国的,但是与王不同,王对诸侯国有相当大的自治权,侯则没有侯国的行政权。侯国一般也就一个县大,县令是本地长官,侯只能领取该县的租税。这些租税先是运到洛阳国库,由国家转发给侯享用。侯本身以列侯身份可以参与朝事,退休以后就回侯国(即一个县大)居住,侯国也是向上汇报到郡级,侯国与县平级。但是侯的位子,可以世袭给长子。总之,经济权很吸引人,行政权没有,所谓“尺寸之封”,盼的就是这个。

但是封侯的这个时期涉及要论功行赏,梳理和比较诸将一百多人的功劳大小,加入刘邦团队的早和晚,相互比较,是个庞杂和艰难的事情,所以封侯这事,就还需要拖着。

其实,现在还没到算盈收的时候,天下其实貌似安定,实际未定,于是六月,有个叫娄敬的人穿着羊皮袄来找刘邦了。

这娄敬是个齐地人,因为要征发去当戍卒,到陇西去守边去,知道那里冷,就穿着羊皮袄上路了——虽然这时候是六月。他的职责是负责拉车,到了洛阳,就把车辕上的皮带从肩膀上一卸,穿着羊皮袄,去找他老乡虞将军去了,找到之后说:“老虞啊,能不能有个机会,让我跟皇上说两句话啊。”

老虞将军就答应了:“说可以,但是你最好把这皮袄换了,穿个干净正经的衣裳去吧。”

娄敬说:“不是,我穿着帛,我就穿着帛去,我穿着褐衣,我就穿着褐衣去。我不能换衣服。”

娄敬就这样去见了刘邦,刘邦先赐给他吃饭。吃饭的时候一般不能说话。吃完之后,刘邦问他有何见教。娄敬就说:“陛下,从前大周朝是定都在洛阳,您也定都在洛阳,是要和从前的大周朝比美吗?”

刘邦说:“那倒正是。”

娄敬欠了欠身,说:“陛下得天下的方法和周王室是不一样的。”

刘邦问:“怎么不一样?”他看着这个穿着羊皮袄不怕热的人。

娄敬说:“大周朝祖先是后稷,尧帝把他封在有邰,积德行善十几代。公刘躲避夏桀而去了豳,太王(就是古公亶父)因为被狄人打的缘故,就去了岐山。国人都争先跟着他们去。到了周文王时候,才开始接受天命,姜子牙也来帮他,到了周武王伐纣,有八百诸侯跟着他,于是才灭纣建国。他们以洛阳为东都,这里是天下中央,便于四方诸侯来纳贡,但四边没有险阻可以依,有德则易于在此为王,无德则居此地易亡国。但是大周之时,天下和洽,四夷听从,大家都慕义怀德,追随天子,这里不用设一个兵,一个卒,但是各国之民无不宾服。”

“但是陛下不一样,陛下起自布衣(没有周武王的上‘十几代’积德行善积累人气),收沛县三千之卒,卷蜀汉,定三秦,败项羽,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人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残士卒未起,却要跟有德的大周朝相比,我以为是不能比的。”

“而秦国本土,被山带河(被三面山包围,东面黄河为腰带,这都是险阻),四面有边塞牢固,一旦有急,百万之众可以征发。土地膏腴,可谓天府。陛下入函谷关去那里定都,即便山东大乱(崤山里的函谷关以东六国地区),秦之地可以全而有也。请陛下想一想这个事情。”

娄敬说的意思是这样的,刘邦取天下不是像周朝那样,靠着祖宗数代积德和长久的诸侯拥护,顺利地拿下纣王,万民都拥护,于是可以定都在无险可守的“四战之地”的中原洛阳,因为万民诸侯不会造反。刘邦是靠着跟人死打,死人无数,既然有死人,当然就有人不服,天下未定,人心不附,呆在洛阳,就不是好事。一旦有变,就灭顶之灾了。不如缩在陕西关中躲起来,出了事儿,也能保有关中根据地,徐徐再图。

这话正说对了刘邦眼前的形势,眼下,七个王都封出去了,天下封出去了三分之二,刘邦有的直辖的地盘,只有萧何所控制的陕西关中,以及以洛阳为中心的原韩国地区(也就是三川郡,山西省的河东郡什么的),还有就是长沙王以西的湖南省西部和巴蜀地区。刘邦占的,除了洛阳这一带算是膏腴之地,此外陕西也算可以,但离中原也远,总之,只有三分之一的天下。

现在,不但封了这七个王,下面还有一百多功臣等着封侯呢,也得给他们封国吧。刘邦的地盘还要继续缩水。刘邦的道德还没有到尧舜的地步,你知道哪一个王、哪一个侯不会反呢。如果一反,洛阳就失守,刘邦就没处可逃了。

所以,娄敬提出的迁都计划,其实不是进取,而是逃避,如果为了进取,呆在洛阳是最便于直接四向控制诸侯的,但是出于战略安全考虑,度德量力,不如逃避更安全。度德,刘邦的德没有大周天子那么多——按娄敬的说法,人家大周天子的前代,都行了十几代的德了,比力,刘邦的力也不能和韩信、彭越比,度德量力都不行,不如逃走。静观天下,徐徐以待。

刘邦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说的,正是关于汉祚千年万世之安之计啊。侍中——!”

侍中赶紧过来了,刘邦说:“马上把大臣都叫来,专门开个会,都不得缺席。”

于是刘邦安排娄敬也不要去戍边了,跟我一起开会去。

会议很快就开起来了,刘邦把娄敬的主张,提出来了。于是大家就立刻炸锅了,这些群臣诸侯,多是丰沛地区的人,以及楚人,还有赵魏之人,总之,多数都是函谷关东之人,听说去西边当官去,个个都不愿意。众人都说:“洛阳怎么没有险阻呢?东有成皋,西有函谷关,背靠黄河,南面伊水洛水,这么完固,陛下说的会出盗贼,完全可以打退盗贼守得住啊。”

这其实说的也对,洛阳地区周围也是有点山河之恃的。但是,它有个巨大的缺点,就是战略回旋空间小,一旦被突破,皇上就没处跑了。但是陕西关中,西面是陇西直到新疆乃至阿富汗,皇上如果打败了,可以往阿富汗跑,或者往北往俄罗斯跑,从那边借点兵,再杀回来复辟,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敌人一次打死,其作战的回旋余地非常扩大。而洛阳身处四战之地,一旦四面都有诸侯或者民众造反,皇上就没处跑了,也没处恢复元气去了——这个娄敬没有讲。

大的回旋空间,是胜过千军万马的最大的资源和力量,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都战败,跟其身处欧洲中心(没有战略回旋空间),就有关系。而苏联能屡次反败为胜,跟其国土广阔的回旋空间有关。

众臣都反对迁都,刘邦也疑惑了。这时候,张良说道:“我以为,洛阳虽这些险固,但是它中间小,不过数百里,田地也薄,四面受敌(这里把诸侯都当成了假想敌),这不是用武之国啊(还要用武,天下已定了,还要用武,则刘邦之心可见)。而关中,左有崤山函谷关,右有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富饶,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可以用黄河渭水给京师漕运粮食,诸侯有变,则顺流而下去攻之,足以运输粮草。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娄敬说的很对,他的提议甚好。”

这是明明白白地说是要克制诸侯了。

张良的话里,比娄敬更进一层,从战略回旋空间角度做了比较和论述。

张良说的,实在是无可反驳了,而且这话里,完全可以令刘邦感到了无孔不入的威胁,似乎自己晚走一天,说不定洛阳外边某家诸侯王就反了。而且,这个事情,不能争求诸侯王的意见,我自己决定了,立刻兑现,生米煮成熟饭,诸侯也拿我没办法。

于是当即,刘邦就宣布迁都。下面的卫尉、郎中令和大臣们都急了,问:“这么大的国都,怎么迁啊,怎么也得收拾准备一下,明天走啊。”

刘邦急不可待,似乎生怕晚一天,自己夜里睡觉就活不过这一宿了,刘邦叫道:“这有什么不能迁的,我就是都,我一个人走了,都就有了。就保证我一个人过去了,都城就过去了。赶紧走,赶紧走,尔公的命令有谁敢拖拉着不行,军法从事。”

群臣百官和皇宫侍卫,赶紧搬东西,捡最好的,其它都不要了,刘邦在前边已经开始出发了,后面的宫里和大臣家里,还在边搬边上路。前追后跑,反反复复,像一窝地震前匆忙搬家的老鼠。

于是这六月,刘邦就搬去了西边的长安,开始营造自己的宫殿。

娄敬、张良拉着皇上跑去了西边,可以说是在平定天下之后,能够保证刘邦对诸侯王们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战略举措。

当我们盘算着是按A决策,还是B决策,哪个更好时,确实哪个好是不知道的,但最不好的一定是不做决策,或者做一个A与B之间的决策。组织者最大的缺陷,就是多谋少决,失在后机,就是喜欢征求意见,却不能及早决策。如果选了A决策,走一下,发现不行,就立刻进行调整。这种快速决策,快速反应调整,是推荐的办法。刘邦在决策迁都这么大是事情上,当天就决定和行动,这是非常可贵的。

三 刘邦和父亲之间的嫉妒

咸阳在渭水北岸,秦朝的时候,咸阳的人口越来越多,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面积最大的城市,于是开始向渭南发展,修了兴乐宫和章台什么的,还有上林苑。刘邦到了关中,先是住在咸阳以东的栎阳城里,而命人开始在咸阳以南的渭南地区秦人宫殿的基础上修建新城,并把它命名长安城。意思是,自己躲在这里,可以长安。

这反映了当时他的思想,心里怕着。

越怕就越来,到了下个月——七月,燕王臧荼造反了。

好在刘邦已经提前迁都,现在有了山河之固,似乎不会太怕臧荼这样的人了。

但是刘邦仍然很重视,决定自己亲自出征,讨平臧荼。臧荼本是从前陈胜部将武臣的部将韩广的部将(太多部将了),韩广在武臣的派遣下略定燕国,在燕国的贵人豪杰簇拥下自立为王,后来韩广派遣臧荼去参加项羽的巨鹿救赵大会战。项羽从这个角度来讲是很义气的人,到咸阳胜利之后就大分封,封臧荼为燕王,徙韩广为辽东王。臧荼到了燕国为王,随后攻杀韩广。这也是当初项羽分封的意图,以自己的功臣和亲信驱逐旧贵族王,以求未来大家奉我为帝。

但是现在燕王臧荼觉得还是造反好,于是宣布造反。刘邦当即亲征,率领周勃、樊哙、灌婴、郦商、夏侯婴等一干将官。赵王张耳的封国赵国,就在燕国南面(河北省号称燕赵大地),于是也遣兵北上助征。

燕国这个地方GDP很低,国力颇弱,燕军在易县跟刘邦大军会战,被杀的大败,臧荼看看没办法,只好宣布投降。

刘邦把臧荼捆来,好好数落了一顿,具体怎么惩罚就史无明文了。

刘邦回了栎阳,看看现在燕国没有王了,就择个人去当王吧。

群臣都明白,知道刘邦想立卢绾为燕王。

这卢绾,是刘邦的同小区的老乡,都是沛县丰邑中阳里的(里就是带围墙的小区,县乡里三级设置,邑是县下面的,邑里又分“里”作为居住单位),卢绾的爹跟刘邦的爹就是互相相爱,俩人生下卢绾和刘邦又是同日。随后,刘邦和卢绾一块儿去上学,俩人也是相爱。刘邦在当泗水亭长后,押送犯人,犯人跑了,刘邦被官府抓,自己逃跑去了芒砀山,卢绾就跟着他一块跑。起义以来,卢绾总是跟着刘邦,经常出入刘邦的卧室,刘邦给他的衣服饮食赐予,群臣都没法奢比,萧何、曹参见到他,都得立正行礼,因为论起被亲近信任,大家谁也比不了卢绾。现在卢绾已经当上了太尉,众人还都没怎么封侯,但卢绾已经被封为了长安侯。

群臣研究了一下,都说:“太尉长安侯卢绾,跟从陛下平定天下,功劳最多,可为立为燕王。”

其实从功劳算,应该立曹参为燕王。卢绾只跟着刘贾带着二万人,去与彭越一起到项羽身后捣乱,共同得到陈留等十七个城。

刘邦点点头,心里很满意,于是,立卢绾为燕王。卢绾高高兴兴跑去北京那边上班去了(蓟城在今北京南郊,是燕都城)。其实,即便父子,离的远了,就会出现隔阂猜忌,刘邦岂料到自己这个作法反倒害了卢绾,以及卢绾与自己的多年友谊。

这时候,刘邦就想到自己的老爸了。刘邦的爸爸老刘太公,从前被项羽抓为人质,也是受罪多年,于是刘邦想了想,就给老爸封了个太上皇的名号。太上皇随后经常闷闷不乐,有时候望着天空发呆,好像在监狱里的人数着日子在进行倒计时一样。

刘邦就跑去问他:“太上皇,您好像情绪不高啊,最近的歌剧和芭蕾舞不是很好看吗?”

太上皇说:“那是,那是,但是我欣赏不了啊。我平时爱玩的,都是跟那帮杀猪杀狗拉板车的,一起卖酒啊饼啊,斗鸡踢球,这个我天天都不烦。现在在监狱里,都是些花姑娘,一个卖饼和拉板车的都没有,我所以,就老是发呆。”

刘邦说:“这咱栎阳城里,也有杀猪的杀狗的,还有变戏法的,您也可以出去看啊。”

太上皇说:“那不是啊,我都不认得他们,看着也没乐趣,玩也到不了一起,就是从前跟着老家你张婶、王瘸子、刘柱子,跟他们卖酒杀猪地,我觉得有意思。”

“哦。”

于是刘邦就在栎阳城旁边,找了个骊邑,加以修建,然后把老家沛县丰邑里的那帮杀猪的杀狗的张婶、王瘸子、刘柱子,几百号太上皇认识的故人,都给移民来了,叫他们在这里杀猪卖酒卖饼。每天刘太公牵着狗上街看他们鸡犬不宁地杀卖喧嚣,自己也上去亲自采买,又牵着狗去斗鸡踢球,乐得不行。从此,此城被叫作新丰邑。它的街道建筑完全和丰邑一样,以至于移民们刚来这里时,都自奔自家,完全能找得着,跟从前一样,那些鸡啊狗啊,也摇摇摆摆,都能按照旧家的记忆找到自家,直接走了进去。所谓“鸡犬识新丰”,就是这个典故。

刘邦在栎阳这里乐呵着到了年底十二月,突然听说老家沛县所属的楚国,楚王韩信,要造反了。

四 解除他权力的办法是旅游开会

功臣韩信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去了自己的封国——楚国了。

这里含安徽北部和江苏北部的整个淮北之地以及淮东大片土地,彭城、下邳、淮阴都在里边了,所以这也是楚怀王的旧地了(他本都彭城),也是刘邦、韩信、张良这些反秦领袖当年出生或者居住过的地方。

韩信需要好好治理一下它,因为这里一贯民风不怎么好,于是他就从都城下邳城出发,带着自己的部队,在本楚国的各个县和邑巡行。走走就到了故乡的淮阴(下邳以东南一百公里,算是进入淮东,在淮河东南岸),韩信被地方官接下,在故乡万民瞩目之中,入住了官衙。韩信就召来了自己的副官,说:“你带着人,去城外的护城河边,那里有一帮洗衣服的,其中有一个漂母,长得什么什么模样,你去把她召来。”

不太久,漂母端着盆子来了,在县衙大堂里,正看见韩信,漂母一下就认出这个高大个子的人来了,说:“吃了吗?你在这儿上班了啊?”

韩信一笑,这漂母还关心着我吃的问题呢。旁边县令忙说:“这位漂媪,韩王是我们楚国的楚王。不光在这里上班,准确的说,我是替他在这里上班。”

漂母说:“楚王不是项羽大王吗?你是给项羽大王上班啊?”

韩信说:“不是,项羽大王年前已经被我的部队擒杀了,现在我当楚王了。”

漂母打了个冷颤,不敢说话了,看着韩信的气派和穿衣,这确实是大王了。

韩信一抬手,旁边副官命人抬上两箱东西,韩信说:“漂母,当初,城壕之外一饭之恩,令我韩信没齿不忘,如今,这是一千斤金子,请让他们给漂母送回家,日后,不要庸作为业啦。”

漂母说:“这,这,这,这。”

韩信说:“我固然知道,当初漂母饭我,非图日后之报,本心全是怜悯,今日我也不敢夸炫,本心全是感恩。权且收下吧。”

漂母愣了好久,韩信吩咐人,送漂母扛着箱子,且出堂去。漂母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又忙转回来,趴下给韩信大人,要磕头,韩信连忙伸手拦住,县令亲送着漂母出去了。漂母感叹道,当年说不图回报,是真的觉得这个人没啥能回报我的,岂料竟然当了大王。

这时候,下乡(淮阴县下面的一个乡,县乡里三级)的那个亭长,具体是南昌亭亭长,也被召来了。当初,韩信去这个亭长家里蹭饭,一蹭数月,后来亭长的媳妇受不了了,就起个大早做饭,做熟了就跟老公藏在床上吃,等韩信来了,就再不说做饭的事,看谁能饿过谁,韩信当场就看出这意思来了,遂怒而绝交而去。韩信和这亭长互相寒暄了几句,韩信就命副官托着个盘子,里边放着几百个钱,韩信说:“我如今功成回乡,故旧当然要挨个赏赐,但是你呢,是个小人啊,为德不终。这几个钱,就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那亭长满面羞惭,拎着几串钱,施礼告别掩面而去。院子里排着队等着韩信接见的故旧们,见了无不大笑。

不一会儿,那个在农贸市场里污辱过韩信的少年也进来了——这家伙是一百个不情愿来,被副官的士卒逼着,往鬼门关里迈进来了,进来之后,当即扑腾趴下,磕了个头:“大王,当年小人少年鲁莽,当年·····”他想说,又怕说出来细节更让韩信大怒,于是说:“当年我罪该万死,大王是杀是斩我都怪不得谁。”

韩信说:“好。相国呢,相国,把此人录当我们楚国的中尉。”

诸侯王的下面可以置将相,自置的或者朝廷派来的,将负责诸侯王国的军事,相负责诸侯王国的行政,这是诸侯国的将和相了,相又叫相国。而中尉,则是很大的官,仅次于将。那少年——如今已经是壮年了,一听,大出意外,愣愣地不知什么意思,抬起脑袋看韩信。

韩信对旁边的将和相国说:“此乃一壮士也。当初,他在农贸市场辱我,说,呵呵,当时我常带刀剑,他说我若不怕死,就拔剑刺他,我若怕死,就从他胯下钻过去。当时我要杀岂不能杀吗,只是杀之无名,跟他又无生死之仇,何必要杀他。所以忍了,忍而才有今天的成就。这人勇猛,堪为中尉。”

将相无不嗟呀,那壮士也连连拜谢,冒了一身的冷汗,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韩信又去自己的母亲坟地里看了一圈,然后动工修葺,随后又去他县巡行,不久回归下邳。

韩信想不到自己当王的时间会只那么短,到了今年秋天十月,有个人——具体是谁不知道,就跑去栎阳上书,说楚王韩信要谋反了。

刘邦看了上书,且怒且惧,赶紧把郦商、灌婴、周勃等心腹诸将都叫来,说:“现有人上书,说韩信欲谋反,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这几个诸将都说:“这有什么好问的,赶紧发兵坑这个竖子!”

大家争先要去打韩信。这些人都是刘邦的心腹,丰沛的老人儿,坚定不移地保着刘邦的。而且,他们也恨韩信,韩信占了那么大地盘,而我们现在还都没封呢,想到韩信能不来气吗?

刘邦听大家吵吵,心里面却激动不起来,脸色默然,刘邦最后说:“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好好考虑考虑再说。还有,对了,你们先不要往外透露消息。”

诸将吵吵闹闹出去了。

刘邦想,这事得问张良,但是张良总是请假,说在家养病。这张良自从坚持迁都以后,就开始低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意见,是跟诸侯作对的,所以就杜门不出,在家装病。于是刘邦说:“把陈平叫来。”

护军中尉陈平来了,他也刚刚参加了讨臧荼的战役,但是现在还没有封侯呢,进来之后,刘邦说:“有人上书韩信要造反,你看我该怎么办?”

陈平反复推辞,不肯说,他不想跟韩信过不去。刘邦一再问他,他只得说道:“诸将都是怎么说的。”

刘邦就说了诸将的意见。

陈平说:“这人上书韩信造反,还有别人知道吗?”

刘邦说:“没有。”

陈平说:“韩信自己知道吗?”

刘邦说:“不知道。”

陈平说:“陛下的诸将用兵,有能超过韩信的吗?”

刘邦把脑袋一低,说:“都不如他。”

陈平说:“如今您的兵没有韩信的精,将也不如韩信,却举兵攻之,那是催韩信造反啊,我认为陛下就危险了。”

刘邦说:“那怎么办?你倒是说啊。”

陈平说:“您不如假说要去出游云梦(在湖北),叫诸侯王们都到半路上的陈城会集。陈城,是楚国的西界(当初封韩信就是从陈城到海边),韩信听说您是出游,势必心里不在乎,于是到陈城郊外迎接您。到时候他来下拜,那就是一个大力士就能完成的事了。”

刘邦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下诏诸侯王们,说自己十二月要到云梦游玩,大家都来陈城相会。

诏书很快也同时发到韩信这里了,韩信看了,当即识破,无缘无故去游玩什么阿,而且有十二月份去云梦玩的吗?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这个陛下,是要趁机乘我不备而抓我啊。韩信连忙找人商议,韩信说:

“皇上不会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我要发兵造反,但是我也没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造反呢?但是我去迎接他,就怕他会当场擒住我,因为他来的用意我看就不善。”

韩信本没有当天子的志向,如果有此志向,已经见到危险,肯定就发兵反了,跟刘邦争天下了。作为一介吃不饱饭的布衣出身,他的志向就是有一个封国就好了。这也是韩信多年一直对刘邦忍让的原因。如果有天下之志,现在已经想到刘邦会当场抓他,如何还会去,如何会不反。

有一个臣僚就说:“我倒有个办法,您斩了钟离昧的人头,带着人头去见陛下,陛下一定欢喜,您也就无患了。”

韩信想想,觉得只有继续向刘邦表忠心,才能获得刘邦的宽爱,容许我继续在此一方当王。

于是韩信就跑去见钟离昧。那钟离昧长着青铜脑袋,本是项羽麾下第一员战将,留守垓下,项羽走后,他和垓下壁垒里的楚残军,终究被汉军歼灭了,他无处可逃,就逃奔韩信这里来了。刘邦也一直怨着钟离昧从前在战场上欺负自己,听说钟离昧跑到楚国去了,就曾下诏给韩信,叫韩信捕捉钟离昧。

韩信见了钟离昧,说:“老大,从前皇上下诏,叫我捕捉你,我一直是敷衍不动的。现在,皇上假说去什么云梦游玩,叫我们都去陈城相会,我想他必是来者不善。我想来想去,我有什么罪过,不过就是,没有奉诏认真地找你。”

说完,韩信就不说了。

钟离昧把大脑袋一扑棱,说道:“唉呀,你怎么这么不懂,汉国之所以不敢发兵击取你的楚国,就是因为我在你这里,有咱们两个英雄,他不敢动武。你要是捕我,以自媚于汉王,那我告诉你,我今日死,你也随手就亡了!”

韩信默然。

钟离昧看韩信没有动摇的意思,怒了,大骂道:“你真非长者也!”

你不是宽大长者,没有大度。

其实这里,韩信确实见识太浅,钟离昧作为一个败将,都看出来了,刘邦一直虎视眈眈要吞灭楚国和韩信,这是政治上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不是自媚就能改变的。也不是从前韩信对刘邦一再退让就能改变的。

韩信为了保住自己的地盘,又无天下大志,于是只好一再忍让顺从。

钟离昧看看韩信不说话,自己也把韩信骂了,那是没有缓和了。于是当即就钻进了卧室。

韩信只得出来,到门外站不多久,里边家仆大喊:“将军自刭啦!”

于是韩信叫士卒进去,取了钟离昧的人头,黯然上车离去。

到了十二月,韩信于是备车驾,带着从人,往西边奉诏去陈城那里等着去了。快到了陈城,径奔其郊外三十里等候,不久,刘邦的汉天子车驾,赫赫烈烈地来了,从着数千大兵保护。刘邦已经在自己的金根车后面,预备了十几个武林大侠。韩信望见天子的车队来了,连忙和从人都在路边,一起跪下,俯伏于道边等候。刘邦的车队随即开到,到韩信众人面前,韩信低头俯拜:“臣韩信在此郊迎陛下。”

刘邦的车一停,刘邦自车上说:“缚之。”

十几个保镖拎着大戟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一把就把韩信按在地面,韩信也没有武器,猝不及防,被绳子乱捆起来。旁边的副官保镖,见是皇上突然要绑自己的主子,也张皇失措,韩信则被迅速地拥着,给推上了刘邦后面的一辆车,整个过程好像绑匪绑票一样,韩信遂被刘邦所擒。

韩信在车上大叫:“哈哈!果然如古人所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然是该烹!”

刘邦在前面车上一回头,说:“有人告你要反!”

武士们又把韩信重新绑了一遍,改用器械。把俩手搬到后面,拿一个铁桎梏,从后面给他反带上了手铐,然后俩脚也一并桎梏住了。

韩信就像要被押赴刑场一样,跟着刘邦的车,往陈城方向开去。后面韩信的卒从,全部也被押在军中。

随着往前走,就看见前面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九江王吴芮等诸侯大王们,也都在路边拜俯迎谒。英布呼完号,一抬头,咦,怎么韩信这么捆着在后面的车上啊。英布大惧。但是一看刘邦跟自己对答,没有要捆自己的意思,赶紧也都上车,战战兢兢跟着刘邦的车队,往陈城开去。

进了陈城以后,刘邦假装听了听各路大王的工作汇报,然后说:“有人告发,韩信意欲谋反,我这就拉回洛阳察问。有司自然会查清究竟。尔等勿惧,各自善守本国,都回去吧。”

诸大王连忙都带着队伍跑回去了。

刘邦也不去云梦了,押着韩信,往北奔赴洛阳。

韩信蜷缩在车上,看见天上下起了飘飘大雪,把回头的路模糊了。

潇水曰:

组织者要有广博的胸怀,这个如果不好理解,转化成一个简单的词就是不要记仇。那个农贸市场的少年曾经羞辱国韩信,韩信当王以后,却封他为中尉这样的大官。这不仅仅是与这一人和解,也代表了韩信愿意跟所有人和解。在以往的创业岁月中,韩信不可避免为许多人为敌。马蜂虽小,但是它如果豁出去来咬你,那股凶猛劲儿,你也受不了啊。韩信做出不记仇的姿态,那么,那些心中怀着怨恨和恐惧的,就不会再铤而走险给韩信埋地理。

其实,级别越高的人,越脆弱,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形势出现对他不利时,往往是一些小人物出面来搬倒他。所以他必须心胸开阔。

五 别在公众场合露面的理由

“为什么窝藏凶贼钟离昧?”

洛阳的司法部刻对韩信进行审问。

“我自奉诏以来,”韩信跪在厅上,被迫低着头,说,“一直抓捕此人,最终执之,已经砍了他的人头,要面献皇上。现在其人头就在,我的车上就有,你们可以去查。”

“好。记下了。再问你,为什么擅自发兵?”

韩信说:“这何出此言啊?我何曾发兵,何曾擅自?”

法官说:“你在楚国各县,陈军兵出入,各县县令都可作证!”

韩信说:“我,我那不过是巡行各县,以兵士相随,怎么是擅自发兵?”

法官说:“诸侯之王,无诏不得发兵,你擅自发兵经行各县,不知汉法吗!”

韩信说:“我不过是各地盗贼尚多,以备万一,所以以亲兵相随,这有什么不当?”

法官说:“好,记下了,你狡赖。那是亲兵保安,还是正规武装,多人皆可作证,你态度不好,顽抗到底,审判结束,押下去。”

韩信还要分说,已经被推下去了。

韩信在牢里呆了两天,这一日狱吏又提他,一直进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起立,说:“韩信跪下。”

韩信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死期已经到了,喟然长叹。

监狱长旁边有一个人,是御史,站起来,打开木板,念道:“故楚王韩信,初入国之后,擅自发兵,周行各县,触犯汉律,罪当殊死。念韩信有功,且衷心并无反意,汉皇帝特赦其死罪。判决如下:废其故楚王之爵,降爵为侯,以为淮阴侯,食邑淮阴县。汉皇帝钦诏,大汉六年十二月。”(虽然是当皇帝的第一年,但是从汉王时代算起的,故六年。)

韩信一听,原来是降为淮阴侯了,但是,从此故乡的淮北之地、淮东之所,也就与自己彻底失之交臂了。那从前少年的理想和梦想,仿佛只会是在故国的一场雨中。

从此韩信就被刘邦羁縻在身边。按照律令,诸侯王是留在自己的诸侯国里的,以治理本国,而“侯”(即韩信这样的淮阴侯),虽然也是有封国的(一个县大),但本人是要呆在朝廷,另外做个什么官,比如太尉、太仆什么的,以该官的身份治事,或者不封官,就以列侯的身份帮着皇上办事。侯对自己的侯国没有行政治理权,自有侯国的县令为本地长官,侯只是食该县的租税。于是韩信就以列侯的身份,随在栎阳的朝廷,跟着上朝议事办事什么的。

以列侯的身份,实际没有官职。另外,他也知道皇帝是忌惮着自己的能力,于是经常自称闹病,不常去上朝,避免在人前人后被人关注。

韩信从此不免怨望,心中怏怏,而上朝的时候,羞与周勃、灌婴等人为列。这俩都是刘邦首下一等一的武将了,每次韩信看自己名单上跟他们混在一起,心中羞耻。

有一次,韩信去拜访樊哙将军的家,进去之后,樊哙下堂跪拜相迎,言语中自称臣,说:“大王竟肯光临臣家。”诸侯王下面的人对王是要称臣的。

韩信说:“不要胡说了,我是什么王。你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花吗?摆出来吃吃看看。”

樊哙连忙忙不迭地叫人准备。

随后吃喝说话已毕,樊哙又在门口跪拜相送,称说:“大王亲临,改日臣回谒拜大王。”

韩信也不说话,出门上车,仰天一笑,叹道:“生乃与哙等为伍!”

跟樊哙这帮人同伍同列了。

有一次,刘邦跟韩信聊天,很八卦地论说诸将们各自的能力,各有高低等级,刘邦忽然问说:“那我能带多少兵啊?”

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

刘邦说:“那你呢?”

韩信说:“臣多多益善耳。”——我带得越多,打得越好。

刘邦笑了,说:“多多益善,为什么还被我擒了。”

韩信脸稍红了一点儿,说:“陛下不善将兵,但善将将,这是我所以被陛下所擒的原因也。而且陛下所谓天授,不是人努力可为。”

刘邦大笑。

这里就是说,我不善于像你那样对诸侯诸将进行控制。我擅长的是军事,你擅长的是政治。 b9BkYrwVM+mfAZbuoEOcD82Zxubq6YgY3SGusOLEcwHU3DneJguWEeX19pSA/1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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