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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雨霏霏风怒号

(一)鹿鸣

禄松三奶回到家里,不见三个儿子,心中十分焦虑。刘煊义安慰母亲说:“弟弟都长大了,就不要担心了。去舅舅家路途不远,相信不会出问题的。”禄松三奶想想也是,三个儿子在一起,互相照应,应当不会发生意外。

在那一天晚上,刘煊信带领两个弟弟,从家里跑出来,拼命地沿着佛子河边的大路跑。在拂晓时分,他们已经越过了佛掌山,走到山外面了。刘煊全对刘煊信说:“天很快亮了,不能够再走大路了,要改为走小路。”刘煊信听从了弟弟的意见,拐上小路,继续往前走。他们走累了,就停下来,躺在山坡休息。可是,三个人刚躺下,刘煊信就看见两个青年朝他们走来。兄弟三人被吓得霍地站起来,握紧拳头,慌不择路地往山里逃跑。

他们跑了大半天,来到了一座大山脚下。他们来不及思考,就往山上跑去。他们跑到了山腰,刘煊信发现了前面有一个废弃的炭窑窿,立刻鱼贯走了进去,躲藏了起来。他们轮流匍匐在窑门口的灌木丛中,百倍警惕地看着山下,密切注视着山下的情况。

这座大山和佛祖山一样高大。峰峦叠嶂,山峦起伏,林木莽莽,松涛呼呼,禽兽嘶鸣。大山远离村庄,人迹罕至,十分荒凉。在破窑的旁边,是一条小溪。小溪流水潺潺,泉水叮咚。溪水清澈明亮。偶尔,会有一些山羊走到溪边,低头喝水。兄弟三人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叫不出名字。这里距离佛祖坪已经很远很远了。

傍晚,刘煊信吩咐两个弟弟,在附近找一些干柴草,拿回破炭窑。刘煊信独自下山,寻找吃的东西。初夏的田野,能吃的东西特别少。刘煊信走了很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块种有番薯的旱坡地。旱坡地是种苗地。种苗地生产番薯种苗,栽种芋地薯。

刘煊信沿着番薯垄,双手扒开泥土,把番薯拔出来。拔出了番薯,立刻回填泥土,压实番薯头和番薯苗。这样才不会损坏番薯种苗。仅一两刻钟的功夫,刘煊信就扒到了一堆番薯。刘煊信脱下裤子,用田鸡藤把裤腿绑实,把番薯装在裤腿里,然后挂在脖子上,匆忙离开旱坡地。两条裤腿在刘煊信的胸前晃来晃去。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大山里的蚊子特别多。在刘煊信的头顶上,聚集了一大群蚊子,就好像冒着一缕黑烟。刘煊信折了一条树枝,驱赶蚊子。可是,无论刘煊信怎么驱赶,蚊子都不散去。刘煊信走到哪里,蚊子群就跟到那里。刘煊信向前走,蚊子群就向前走。刘煊信停下来,蚊子就扑到刘煊信的身上,叮咬刘煊信。

山里的蚊子花脚,特别大个,也特别凶狠。花脚蚊叮咬的架势很凶残。前腿抓住皮肤,后腿用力往后蹬,长喙插进皮肤,拼命地抽吸血液。被花脚蚊叮咬过的皮肤,隆起一个大疙瘩,又红又肿,特别瘙痒。村民把这种蚊子叫山蚊,也叫花脚蚊。

在旱坡地的土坎,堆放了许多禾秆子。刘煊信扯了一抓禾秆,扭成禾草绳,绑缚了几个禾秆子,背在身上,往山上返回。刘煊信回到破炭窑边,刘煊忠兄弟俩迎了上去,接过禾秆和番薯。刘煊信穿上裤子,又带领刘煊忠和刘煊全,下山搬运禾秆。兄弟三人来回搬运了三趟,才堆满了破炭窑的一个角落。

破炭窑很大,很黑,很潮湿。刘煊信抓了一个禾秆子,走到破炭窑的一边,用火柴点燃禾秆。火光照亮了破炭窑,带来了温暖。火苗烧得虫子到处乱窜。飞蛾看见火光,勇敢地往火堆扑去。被烧焦的虫子、飞蛾,喷着白烟,发出了“吱·吱·吱”的响声。浓烈的焦虫香味,扑鼻而来。有了火光、火苗,猖狂的蚊子再也不敢在孩子们的头顶上乱飞了。

刘煊忠坐在火堆的旁边,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柴草。同时挑拣大小均匀的番薯,丢进火堆,埋在火灰里。刘煊信和刘煊全借着火光,把禾秆子拆开,均匀地铺在地上。厚厚的禾秆就成为临时的床铺了。

大约过了两三刻钟,破炭窑暖和了,番薯也煨熟了。刘煊信手抓木棍,扒开火灰,把番薯拿出来。正宗的指天宫番薯,皮红肉嫩,又粉又香。薯香味扑鼻而来。兄弟三人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纷纷拿起番薯,扒开番薯皮,狼吞虎咽起来。不到一斗烟的时间,兄弟三人就把一堆番薯吃完了。

兄弟三人吃了番薯,躺在禾秆床铺上,又在身上盖上一层禾秆,就好像钻进了禾草堆里,十分暖和。劳累了一天的孩子,伴着山风的呼啸,慢慢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了,刘煊信才醒来。刘煊信推开盖在身上的禾秆,对着刘煊忠叫喊:“日头晒屁股了,赶快起来吧。”两个弟弟从梦中醒来,钻出禾草堆。太阳光从破炭窑门口照射进来,照射得兄弟俩睁不开眼睛。刘煊信对两个弟弟说:“赶快下山吧,去舅舅家里。”刘煊全说:“不要去舅舅家里了。因为民兵肯定会在路上,或者在舅舅家里,等候抓捕我们。要是去舅舅家里,就会自投罗网。”刘煊忠觉得弟弟说得有道理,就附和说:“不去舅舅家里了。”刘煊信只好依从弟弟。村民把太阳叫日头。

兄弟三人在溪边洗脸的时候,看见了水氹里有许多小鱼,捉鱼的兴致就来了。兄弟三人都是捉鱼摸虾的好手,立刻脱光衣服,赤条条地站在水里,在水氹旁边筑了一道围堰,把溪水隔开,接着双手拼在一起,用双手戽水。三双手就是三个戽斗,把溪水戽到围堰。水流沿着围堰,流到下游。从溪边望去,只看见三条白色的水柱,看不到孩子。

水氹的水刚被戽了一半,一条三手指大的鲤鱼就跳跃到岸上。刘煊忠跑到岸上,把鲤鱼捉住。刘煊信割了一条鲤鱼藤,串过鱼鳃,把鲤鱼放在上游的水氹里。鲤鱼在水中挣扎。兄弟两人又走进水氹,继续戽水。

大约又过了两三刻钟,水氹被戽干了,鱼虾蹦蹦跳跳起来。兄弟三人赶快捕捉鱼虾,用鲤鱼藤串起来。一条鲶鱼非常狡猾,钻在泥湴里,一动也不动。在刘煊信把鲶鱼捉住的时候,鲶鱼又拼命地挣扎,把身上的泥湴甩给刘煊信。只是一筒烟的时间,抓到的小鱼就串满了三条鲤鱼藤。当中有塘鲺鱼、鲶鱼、鲤鱼、泥鳅、黄鳝、花星鱼、菩萨鱼、花肚君鱼、土鲫鱼、山坑虾等等,应有尽有。一个山坑虾身体粗壮,虾钳粗短,十分威武。刘煊信提着鱼串,笑得合不拢嘴。许久,刘煊信才把鱼串交给刘煊全,转身把围堰推倒。水氹又恢复了原状。

忽然间,四个山蛤乸在岸边的草丛中跳出来。这是求之不得的意外收获。兄弟三人立刻捕捉山蛤乸。山蛤乸向不同的方向逃跑。兄弟三人紧追不舍。每人只捉住了一个,让一个逃跑了。山蛤乸又肥又大,肚皮乳白色,背面黧黑色,前脚粗短,后脚粗壮。刘煊信从水溪边扯断一条蛤乸藤,把山蛤乸一个一个地拦腰缚住,缚成一串。山里的人说,用蛤乸藤缚蛤乸,蛤乸就不会死。兄弟三人走到上游的水氹,洗干净身上的泥湴,再穿上衣服。

刘煊忠提起右裤腿,抓住小鸡鸡,向水氹屙尿。在不经意间,摸到了在小鸡鸡上一条湖蜞。湖蜞已经吸饱了鲜血,膨胀得有尾指大了。湖蜞通体乌黑发亮,挺吓人的。刘煊忠不知道是在戽水的时候,被湖蜞咬的呢,还是在洗澡的时候,被湖蜞咬住的。湖蜞的肢体很柔软,吸盘很滑嫩,吸咬皮肤不痛不痒,很难被发现。

刘煊忠刚屙出的尿水,被吓得又缩回去了。刘煊忠赶快脱开裤子。刘煊信抓住又黏又滑的湖蜞,用力把湖蜞撕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湖蜞好像橡皮条一样,弹跳起来,再落到地上。刘煊忠恨透湖蜞了,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湖蜞捶去。一泡湖蜞血射了出来,幸好没有射到兄弟三人的身上。山里的人说,湖蜞血很毒。要是被湖蜞血沾到了皮肤,就会长饭痣。

虽然湖蜞被捶出了湖蜞血,但是刘煊忠还是不停地捶打。可是,不管刘煊忠怎么捶打,湖蜞又黏又韧,总是捶打不烂。刘煊忠折了一条树枝,把湖蜞挑到一块石头上,再用石头像鸡啄米一样地捶打,才把湖蜞捶烂了,捶打成了湖蜞肉酱。刘煊忠把湖蜞肉酱粘在高高的树枝上,让太阳把湖蜞肉酱晒干。村里的人都说,死湖蜞和湖蜞肉酱都会翻生。要是把死湖蜞或者湖蜞肉酱放进水里,死湖蜞或者湖蜞肉酱就会活过来。湖蜞肉酱碎块就变成了许多小湖蜞。村民把蚂蟥叫湖蜞。

刘煊忠被湖蜞咬伤的伤口,不停地流血。鲜血一滴滴地滴到地上。伤口不痛不痒。刘煊忠用草叶擦干净鲜血,走到水氹边,用溪水清洗血迹。血水流进水氹,把溪水都染红了。刘煊信在溪边摘了几个红姑捻嫩芽,用嘴嚼碎,铺在刘煊忠的伤口。伤口才不流血了。刘煊忠要把裤子穿上。刘煊信说:“要是穿上了裤子,就把药末擦掉了。还是回到破炭窑,再把裤子穿上吧。”刘煊忠只好抓住裤子,光着屁股。

中午,兄弟三人满载而归地回到破炭窑。刘煊信对刘煊忠、刘煊全说:“你们去山上捡柴,我下山买盐。”刘煊忠说:“昨天捡的干柴还有。我跟随你下山买盐吧。”刘煊信不同意刘煊忠下山。刘煊忠、刘煊全把鱼虾串高高地挂在窑壁,转身往山上走去。大树都被砍伐光了,只剩下一些小灌木。被砍伐了树干的大树头,有一些又长出了小树苗。松树头长不出小树苗,只能枯死,腐烂,回归土壤。村里的老人说:“老松倒下没小松。松子落地又生松。”这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谁也抗拒不了。

砍伐大树留下的干树枝,随处都是。兄弟俩挑拣最容易燃烧的松树枝,拖回破炭窑,然后躺在禾秆上休息,等候刘煊信。刘煊全不时地跑出窑门口,向山下张望,看刘煊信回来了没有。偶然间,刘煊全看见山下不远处种有一棵白麻。刘煊全经常听妈妈说:“白麻叶煨山蛤乸,吃了最滋阴补肾。小孩吃了以后,不濑尿,不出冷汗。大人吃了以后,不打呼噜,不发恶梦。”要是用白麻叶煨山蛤乸,山蛤乸有了,就缺白麻叶了。于是,刘煊全飞步下山,采摘白麻叶。很快,刘煊全就抱着一摞白麻叶,回到了破炭窑。刘煊信还是没有回来。

刘煊全刚要躺下,就觉得肚子痛起来了。接着,就开始拉肚子。在开始的时候,稀粪还有一点粪渣。后来,就是清稀粪便了。刘煊全很快就感到全身无力,软绵绵地躺在禾秆上。刘煊忠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哭了起来,不停地呼唤刘煊信,盼望刘煊信赶快回来。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刘煊忠只得蹲在刘煊全的身旁,为刘煊全擦汗、揉肚子。

刘煊信下山以后,走了好几条村庄,都没有找到商店。刘煊信只得向村民打听,哪有卖盐的铺子。一个老人告诉刘煊信,沿着跟前这条小路走,走到三岔路口,就往撇牛的方向拐上大路,再翻过两个山坳,就到新义县的木瓜生产大队了。在木瓜生产大队部里,新丰人民公社供销社服务站设立了代销店。代销店里有盐卖。刘煊信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刘煊信这时候才知道,慌慌张张地跑进的大山,已经是邻县地界了。刘煊信舅舅家在高凉县城的附近。现在刚好在相反的方向,距离舅舅家更远了。从自己家里到舅舅家,只有一天的路程。如果从这座大山出发去舅舅家,非走两三天不可。妈妈带刘煊信走过的那一条小路,刘煊信是熟悉的。要不是民兵追赶,刘煊信慌不择路,肯定不会走错路。

刘煊信清楚地记得,和妈妈去看望三舅父的情景。在前两年的夏天,在砍伐树木、大炼钢铁的时候,刘煊信的三舅父被大树压断了大腿。坏消息传来,妈妈向生产队请了三天探亲假,手拿砍柴钩刀和短柄锄头,肩背小背箩,走进罗汉山,采摘跌打刀伤驳骨药。妈妈攀悬崖,爬峭壁,翻过了罗汉山的一座又一座山峰,好不容易才把驳骨头的山草药采齐。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母亲就带上跌打驳骨药,带领刘煊信,去舅舅家。除了驳骨药以外,什么礼物也没有。妈妈就是要带礼物,也拿不出来。能吃的东西,能用的物品,都交给人民公社大饭堂了。刘煊义夫妇把家中刚领到的番薯,交给母亲,要母亲带给三舅父。母亲说:“这是我们家一天的口粮。要是带给了三舅父,全家大小吃什么呀。”庄二兰说:“全家人就是挨饿一天,也不能够空手探亲戚呀。”无论媳妇和儿子怎么说,母亲都不同意带去。父亲眼神很忧郁地说:“心到意到就行了,不一定需要礼物。”

母子去到了舅舅家里,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城医院,看望三舅父。三舅父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医院的病床上,右大腿被锯掉了,绑着绷带。面容很憔悴,表情很痛苦。三舅父看见了姐姐,就痛哭起来。妈妈也哭了。三舅母坐在病床边,不停地擦眼泪。刘煊信没有哭。三舅父的一条大腿丢在了大炼钢铁的战场上。从此,三舅父就只能够扶着拐杖走路了。

三舅父的腿已经被锯掉了,妈妈采摘的跌打驳骨药,也就没有用了。刘煊信要把跌打驳骨药丢进垃圾桶,却被妈妈阻止了。妈妈拿起跌打驳骨药,送给了隔壁病房的病人。隔壁病房的病人也是被树木压伤的。伤势比三舅父轻一些。隔壁病房的病人收下了跌打驳骨药,要付钱给妈妈,被妈妈婉言拒绝了。隔壁病房的病人和亲属非常感谢妈妈。

晚上,刘煊信和妈妈在医院陪伴三舅父、三舅母。妈妈和三舅父说到深夜,仍然兴致勃勃。在三舅母的催促下,母亲才在凳子上打了一个盹。第二天早上,刘煊信和妈妈辞别三舅父、三舅母,离开了医院,返回家里。

三舅父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就让三舅父出院了。在三舅父出院时,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妈妈想再去看望三舅父,可是生产队没批准请假。为此,妈妈心里感到很内疚,经常念叨,在三舅父危难的时候,没有去看望三舅父,很对不起三舅父。

刘煊信跑过了一座山坳,再翻过一座山坳,就可以买到盐了,心情异常兴奋。在第二座山坳顺坡快步往下跑的时候,刘煊信突然被石头绊一下,像狗啃屎一样向前扑了下去。刘煊信翻了两个跟斗,掉进了路旁的旱水沟里,昏了过去。过了很久,刘煊信才苏醒过来。刘煊信的额头、手掌和膝盖都被摔伤了,流着鲜血,疼痛难忍。幸好没有摔伤筋骨,只是皮肉伤。刘煊信抓住一条树根,用力站起来。可是刚站起来,头脑一阵眩晕,又摔了下去。刘煊信再次醒来,慢慢地爬到水沟边,用力抓住沟边的红姑捻树,再次站起来。刘煊信倚在土坎,摘一抓红姑捻叶芽,塞进嘴里,嚼碎以后,敷在伤口上。很快,伤口就止血了。刘煊信背靠土坎,坐了下来,伸直双腿,双手叉在胸前,半坐半躺地在沟边闭目养神。过了很久,伤口不疼了,头也不晕了,刘煊信才爬上大路,向山下走去。刘煊信走到山坳下的水沟,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再继续往前走。

刘煊信来到木瓜生产大队部的供销社代销点。售货员看见刘煊信全身都是伤口,以为是打架斗殴被打伤的,不肯卖盐给刘煊信。刘煊信说:“伤口是摔伤的,不是被打伤的,买盐是用来洗伤口。”说着,就捋起衣袖和裤腿,让售货员查验伤口。买食盐洗涮伤口,是村民经常用的方法。售货员看见刘煊信可怜巴巴的,说话很诚实,不像撒谎,才卖盐给刘煊信。要不是刘煊信摔伤了,可能真的买不到盐。

刘煊信从代销点出来,看见瓦屋屋檐下堆放了许多瓦煲瓦盘。在成立人民公社大饭堂以后,瓦餐具就很少人购买了,许多都成了压仓报废商品。刘煊信走到瓦餐具旁边,看见都是缺耳朵、没盖子的废品。刘煊信挑选了一个较好的双耳瓦煲,提在手里,有意在代销店门口走过。售货员没有吭声。刘煊信又返回瓦餐具旁边,挑选了几个小瓦钵,放进瓦煲里,提着走过代销店门口。售货员也没有理会。刘煊信才放心地走了。

刘煊全正在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刘煊信回来了。刘煊信放下瓦煲和食盐,扑到禾秆堆,抱起刘煊全,询问有关情况。刘煊忠详细地告诉刘煊信。刘煊全没有说话。刘煊信经常听妈妈说,肚痛肚屙病是因为喝生水引起的。妈妈经常用煨番薯和石榴嫩芽治疗。于是,刘煊信吩咐刘煊忠,赶快生火煨番薯。把番薯煨热了,就拿去烫刘煊全的肚脐周围。刘煊信跑到山上,摘了一抓石榴嫩芽,让刘煊全嚼碎,吞进肚子里。刘煊全吃了石榴嫩芽,烫了肚脐,肚痛肚屙病就慢慢好了。

刘煊信找来几个废窑砖,在破炭窑的一侧,砌了一个简易罂煲灶。刘煊忠用瓦煲提回清水。刘煊信把瓦煲架在罂煲灶,生火煲番薯汤。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番薯汤就煲好了。刘煊信把番薯汤舀到小瓦钵,刘煊忠用树枝做成三对筷子。三兄弟每人各端起一个小瓦钵,大口地吃番薯汤,吃得有滋有味。番薯汤清亮,具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既能解渴,又能填饱肚子。就是有美味佳肴,也比不上番薯汤。兄弟三人吃完了番薯汤,刘煊信再用瓦煲煲鱼汤。鱼汤很鲜美。虽然没有花生油和配料,但那一股自然的鲜香味,会令人回味无穷。这样鲜美的鱼汤,兄弟三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

刘煊忠蹲在小溪边,开始劏山蛤乸。他劏山蛤乸的方法很特别。他把山蛤乸拦腰抓在左手,举起右手,用力拍打山蛤乸的头部。他刚拍打了几下,山蛤乸肚就从嘴里吐出来了。他洗干净了山蛤乸肚,再用小刀剖开山蛤乸肚皮,除掉肠子和山蛤乸胆,挑断山蛤乸腰筋,山蛤乸就被劏好了。用这种方法劏山蛤乸,只去掉肠子和山蛤乸胆,保留了其他内脏,山蛤乸的上身还可以爬动,很长时间都不会死。他在山蛤乸身上撒上盐,分别用白麻叶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再用田鸡藤绑实,就成为三个白麻叶团了。

刘煊忠返回破炭窑,蹲在罂煲灶旁边,用烧火棍扒开火灰,把白麻叶团丢进火灰,用炭火煨白麻叶团。并非一刻时间,白麻叶团就冒白烟了。刘煊信说:“山蛤乸被煨熟了。”刘煊忠、刘煊全高兴得跳了起来。

刘煊信手抓烧火棍,把白麻叶团扒出来,分给每人一个。白麻叶团的外层被烧焦了。拆开田鸡藤,再一层一层地剥开白麻叶,就看见煨熟的山蛤乸了。山蛤乸伏在白麻叶中间,跃跃欲跳,活灵活现。一股浓烈的肉香味扑鼻而来,令神仙都醉了。不说能大补身子的功效,只说那香味、那样子、那形状、那颜色,也能够倾倒无数的食客。兄弟三人用舌头舔干了汁液,再从山蛤乸头吃起,吃到山蛤乸腿,细品蛤乸肉、蛤乸骨头的诱人香味。

山区的黑夜来得特别快。太阳刚落山,天就黑了。刘煊信又要去扒番薯。刘煊全说:“千万不要再去原来的番薯地扒番薯了。在扒过了番薯的地方,社员肯定有防备了。如果重复再去,很容易被社员抓获。”刘煊信觉得有道理,就带领刘煊忠、刘煊全,乘着一弯残月,沿山冲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寻找新的番薯地。在途中既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路过村庄。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程,终于来到了一座山坳,找到了一片番薯地。

番薯地好大片,横垣在山洼里。番薯叶密密匝匝。番薯苗互相攀爬,互相追逐,越过地坑,伸到很远的地方。被番薯藤蔓遮盖了一层的番薯地,分不清那是地坑,那是地垄了。番薯地刚灌水不久,地垄湿润,地坑还有积水。番薯叶面凝聚了露珠。番薯叶湿漉漉的。

刘煊全蹲在路口望风。刘煊忠和刘煊信走进番薯地。刘煊信对刘煊忠说:“这一片都是番薯种苗地。种苗是农民的命根子。你一定要小心扒番薯。在扒了番薯以后,一定要填回泥土,保护好番薯头和番薯苗。要是把番薯头和番薯苗损坏了,就没有种苗了。”刘煊忠连声答应。刘煊信和刘煊忠各手拿一片竹片,分别走进番薯地坑,寻找番薯头。

兄弟俩找到了番薯头,就用竹片扒开泥土,挑拣一条最大的番薯块,用力拔出来。把小的番薯块留下来,回填泥土压实。很快,兄弟俩就扒到了一大堆番薯。兄弟俩脱下裤子,用土狗麻缚住裤腿,把番薯装进裤腿里,挂在脖子上,兴致勃勃地从番薯地走出来。

在番薯地的不远处,有一片瓜地。瓜地里种有金瓜和矮瓜。兄弟三人走到瓜地旁边,依然是由刘煊全望风。刘煊信走进金瓜地,采摘金瓜。刘煊忠走进矮瓜地,采摘矮瓜。刘煊全也把裤子脱了,用土狗麻缚住裤腿,把矮瓜装进裤腿里,挂在脖子上。村民把南瓜叫金瓜,把茄子叫矮瓜。

残月已经掉下山去了。天上只有几颗小天星,无力地翻着白眼。大地漆黑一片。刘煊信和刘煊忠各拿一个大金瓜。兄弟三人离开瓜地,踏着露水,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山上返回。兄弟三人回到破炭窑门口,还是刘煊全出主意,把番薯、金瓜和矮瓜分散藏在水溪边的灌木丛里。

兄弟三人走进漆黑的破炭窑。刘煊信在破炭窑的一边,又点燃了一把大火。大火把蚊子和虫子都烧死或赶走了,兄弟三人才钻进禾草堆里,听着山风呼啸,听着松涛轰鸣,听着虫鸣和禽畜嘶叫,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睡去。

在远离村庄的深山野岭,听不到鸡啼狗吠,听不到村民和孩子的喧闹声。刘煊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很高了。他煨熟了番薯,煲好了番薯汤,才把刘煊忠、刘煊全叫起来。

兄弟三人吃过番薯,喝了番薯汤,懒洋洋地走到破炭窑外面。此时,斑鸠在山头高歌,画眉在山下低唱,布谷鸟在山谷里声声呼唤。在近处的山岗上,一对鹧鸪在一唱一和,非常有情调。鸟声此起彼伏,声音清脆响亮。整个大山都沸腾起来了。兄弟三人被美妙的鸟声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山上走去。

兄弟三人走了十来丈远,刘煊信摘了一片黄芽柴嫩叶,夹在双拇指之间,紧握双手,用力吹奏起来。发出的声音很快就和山上的鹧鸪和上了。鹧鸪和刘煊信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就好像两个鹧鸪对唱。在问答、唱和之中,山上的鹧鸪声越来越近。很快,兄弟三人就看见一只鹧鸪向他们走来。鹧鸪飞一段路,又跑一段路,头顶的冠毛不时地竖起来,耀武扬威。兄弟三人立刻走进灌木丛,躲藏起来。黄芽柴是一种小灌木。

鹧鸪走到刘煊信躲藏的地方,高昂头颅,拼命地啼叫,好像是在向同伴抖威风。说时迟,那时快,刘煊信一跃而起,好像饿猫扑鼠一样地扑向鹧鸪。鹧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刘煊信捉住了。刘煊忠找来一条胶股根,把鹧鸪的双脚和双翅缚起来,交给刘煊全。刘煊信说:“这是一只非常好斗的公鹧鸪。要是把它饲养起来,一定可以长成为出色的鹧鸪媒。”

兄弟三人沿着山岗,继续爬山。山岗灌木丛生,藤蔓交错,攀爬十分困难。被砍去树干的大树头,长出的小苗非常嫩绿,充满了勃勃生机。山花开遍了漫山遍野。一簇簇山花迎风招展,婀娜多姿。走进花丛,蜂恋蝶舞,幽香阵阵,令人眼花缭乱,令人陶醉。

兄弟三人在攀爬途中,在茂密的灌木丛和密密匝匝的草丛里,不时地捡到鹧鸪蛋和野鸡蛋。在一棵野樟树上,刘煊信抓到了一窝小斑鸠。两只小斑鸠毛茸茸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黄黄的,非常可爱。用手指点一下小斑鸠的头颅,小斑鸠就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吱·吱·吱”地喊叫起来,等候喂食。刘煊全把小斑鸠放在衣袋里。

兄弟三人来到一片开阔缓坡地,坐下来休息。刘煊全把鹧鸪放在一边,把小斑鸠掏出来,用小草挑逗小斑鸠玩耍。鹧鸪惊恐万状地看着小斑鸠,看着刘煊全。刘煊信在想,妈妈回家了没有,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父亲和哥嫂有没有去舅舅家里,寻找他们。

刘煊忠在土坎撒尿的时候,在土坎的下方,发现了一大堆老鼠泥粒。他跳下土坎,把老鼠泥粒扒开,一个又圆又大的老鼠洞口就暴露出来了。他凭经验断定,这么大的老鼠洞,里面肯定住着大老鼠。他还断定,在大洞口的附近,肯定还有一个横洞口。他沿着土坎往上寻找,果然在大洞口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找到了一个小洞口。小洞口很隐秘,没有老鼠泥粒。人们都说,狡猾过老鼠。山老鼠在山风暴雨中历练,比家老鼠更加狡猾。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决定把山老鼠焗出来,看看山老鼠和家老鼠到底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刘煊信捡来一把干松枝,刘煊忠折来一大捆湿树枝,都堆放在老鼠洞的旁边。接着,刘煊信在横洞口安装了一个活套。在活套的前边,放置了一把柴草,诱导老鼠往柴草里钻。刘煊信吩咐刘煊忠,守候在横洞口,捕捉老鼠。刘煊信在大洞口点燃干松枝,盖上湿树枝,滚滚的浓烟立刻升起来了。刘煊信抓住一把树枝,扑打火堆,把浓烟灌进老鼠洞里。很快,横洞口就冒烟了。

刘煊全发现距离横洞口的不远处,还有三个地方冒烟。一群山老鼠纷纷从三个冒烟的地方窜出,惊慌失措地往山上逃跑。在刘煊忠守候的横洞口,没有老鼠逃出来。人常说,狡兔三窟。山老鼠没有三窟,却有几个横洞口。看来,山老鼠比田老鼠、家老鼠狡猾得多了。刘煊全对刘煊信说:“寿松八叔经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情况不明的结果。”可是,刘煊信和刘煊忠哪里知道,山老鼠有多个横洞口的呢。兄弟三人扑灭了余火,又继续爬山。

兄弟三人攀爬到了山岗高处,大树、藤蔓少了,荒草越来越多。他们折回山谷,又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缓坡地。在靠近水沟的地方,刘煊忠又发现了一大堆老鼠泥粒。老鼠洞口敞开。老鼠洞比山岗的更大、更宽。一条老鼠路直通到水边。老鼠路和老鼠洞口湿漉漉的,好像老鼠刚走过似的。

刘煊信折断了一条梆头柄大的野樟树,去掉枝杈,伸进老鼠洞里,试图把洞口撬开。刘煊信刚把木棒伸进洞里,洞里就传出了呼呼的声音。刘煊信继续捅了几下,声音又没有了。洞里有声音,肯定有老鼠。由于洞壁太深厚结实了,无论刘煊信怎么撬,都撬不动。刘煊信决定,还是用老办法,把老鼠焗出来。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教训,兄弟三人仔细地找到了三个横洞口。刘煊忠在两个横洞口填上黄泥土,用石头筑牢固,防止老鼠逃跑。在一个横洞口装上活套和堆放柴草,引诱老鼠出来。一切准备完成,刘煊忠手抓木棍,守在横洞口。刘煊信点燃干松枝,盖上湿柴,用树枝拍打火堆,往洞里灌浓烟。

横洞口还没有冒烟,一条黑溜溜的东西就从横洞口钻出来了。刘煊忠定睛一看,是一条饭铲头。饭铲头和刘煊忠手中的木棍一样大。背面黝黑,肚子浅黄,蛇头很扁。饭铲头发现了刘煊忠,就直立身子,伸缩舌头,张大嘴巴,呼呼喷气,耀武扬威,向刘煊忠扑过来。刘煊忠被吓得倒退了几步。村民把眼镜蛇叫饭铲头。

刘煊忠闪到一旁,稳定情绪,高举木棍,向立起的蛇身拦腰打去。蛇身倒下了。刘煊忠对准蛇身的七寸,又打了一棍。饭铲头被打断了脊梁骨,下半身爬不动了,只能由上身拖着走。饭铲头再也不能直立起来、耀武扬威了。刘煊忠对准蛇头,又狠狠地打了几棍。人们常说,蛇死身动,一点都不假。尽管蛇头被打烂了,蛇身仍然在不停地卷曲扭动。

刘煊信割了一条青藤,缚住蛇脖子,绑在木棍的一端,让刘煊全扛在肩上。刘煊信对刘煊忠说:“有蛇的老鼠洞,不会有老鼠了。”刘煊忠也知道蛇鼠相克的道理。要不是蛇把老鼠吃了,占据了老鼠洞,就是蛇把老鼠赶跑了,占据了老鼠洞。兄弟三人扑灭了余火,又向山上攀登。

兄弟三人来到山谷深处,隐隐约约地听见山鸡在嘶叫。兄弟三人寻声找去,看见两只山鸡公站在水沟旁边,打斗得难分难解。尽管鸡冠都被对方啄伤了,滴着鲜血,可是仍然在拼命地啄咬对方,互不相让。人们都说,鸡公头打架,不分胜负,决不罢休。山鸡公打架,也不分胜负,决不罢休。

刘煊信叫刘煊全停止前进,蹲在土坡。刘煊信和刘煊忠悄悄地走到山鸡的旁边,骤然向山鸡公猛扑过去。山鸡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刘煊信和刘煊忠捉住了。在捉住山鸡公的时候,山鸡公还在啄咬对方。山鸡公之间的恩怨情仇,不知道是怎么结下的,也不知道是那一世结下的,如此凶狠,比生命还重要。刘煊信又割了两条青藤,分别缚住鸡脚和鸡翅膀,再缚在木棍的另一端,让刘煊全挑在肩上。

在捕捉山鸡公的地方,是山谷的一片平缓洼地。平缓洼地很大,很开阔,中间有一片狭长的灌木丛。在灌木丛里,灌木、青藤、芒草丛生,密密匝匝。

兄弟三人正要继续爬山,刘煊忠看见一只大老鼠,一闪就钻进灌木丛里了。刘煊信吩咐刘煊忠,拿一根木棍,守候在灌木丛的一端。他拿一根木棍,从另一端拍打过来。老鼠听到拍打声,慌忙向刘煊忠的方向跑,一齐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刘煊忠挥棍就打。可是,老鼠急拐弯,又钻回灌木丛了。

刘煊信改变方法,让刘煊忠拍打灌木丛,刘煊信守候在灌木丛的另一端。一只大老鼠从灌木丛探出头颅,刘煊信一棍打下去,正好打中老鼠的脑袋。大老鼠从灌木丛蹦出来,仰在地上,脑浆迸裂,口鼻流血,尾巴颤抖,四脚抽搐。

忽然间,从灌木丛中钻出一只白鼻狐狸和几只小老鼠,拼命往山上跑。刘煊信追上去,一阵乱棍打击,正好打中白鼻狐狸的后臀。白鼻狐狸的后脚不能动了,前脚还在往前攀爬。刘煊信走上前,朝白鼻狐狸的脑袋又补上一棍。白鼻狐狸蜷缩身子,躺在地上,四脚和尾巴抽搐起来。在刘煊信打白鼻狐狸的时候,几只小老鼠拼命地往山上跑,躲过了一场劫难。

大蜢公、禾虾纷纷飞逃灌木丛。在灌木丛的上空盘旋了一圈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刘煊信又割了两条青藤,把白鼻狐狸和大老鼠缚住,挂在刘煊全的担子上。刘煊全挑着猎物担子,不时地敲打山鸡头取乐。刘煊全敲打一下,山鸡就嘶叫一声,很有情趣。刘煊忠细看大老鼠,发现山老鼠和家老鼠的确有很大的区别。山老鼠身上布满了箭毛,胡须特别粗长。门牙橙黄色,特别粗壮锋利。四肢也特别发达。脚趾粗短,指甲很厚。

兄弟三人又沿着山涧继续往上攀登。山涧两边没有路,灌木丛生,藤蔓交错,攀爬越来越困难。大约走了一百来步,就被峭壁挡住了去路。兄弟三人只好从原路返回来。返回到打狐狸和老鼠的山洼地,刘煊忠才发现,在山涧的旁边,生长了一棵李子树。拇指大的李子挂满了树枝。熟透了的李子也不脱落。有一些被小鸟或昆虫啃去了一半的熟李子,仍然挂在树枝上。水面散落了许多李子叶,随水流向下游漂去。大半天了,兄弟三人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水,看见了满树的李子,口水就流了。

刘煊忠用木棍拨开灌木和草丛,一步一步地向李子树走去。刘煊忠来到李子树下,立刻爬上树干,伸手采摘李子。一群黄狗蚁爬到刘煊忠的身上,乱叮乱咬。黄狗蚁又大又狠又齐心,具有群体攻击的特性。只要进入黄狗蚁的领地,黄狗蚁就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进行疯狂的攻击。黄狗蚁叮咬人特别痛,射出的汁液有毒。被黄狗蚁叮咬得多了,会头疼头晕,会发冷发热,甚至不能吃东西,以致死亡。

刘煊忠疼得从树上掉了下来,马上跳进水里,潜到水底下。黄狗蚁怕水,到了水里,就赶快逃生。刘煊忠身上的黄狗蚁跑光了,刘煊忠才从水中爬起来。幸好,刘煊忠跑得快,被黄狗蚁叮咬得不严重,没有发生严重的不良后果。

刘煊忠抬头细看那满树的李子,细看那耀武扬威的黄狗蚁,才发现在李子树桠杈,有一个谷箩大的黄狗蚁窝。黄狗蚁窝呈橄榄球状,是李子树叶粘合起来做成的。刘煊忠举起棍棒,向黄狗蚁窝打去。可是,棍棒够不着。刘煊忠和刘煊信捡起石块,一齐向黄狗蚁窝扔去。石块砸中了黄狗蚁窝,黄狗蚁窝就裂开了。深橙黄色的成蚁、枣红色的蚁蛹和白色的蚁卵,好像倒谷子一样从窝里流出来,掉到李子树叶上,落进水里,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蚁蛹和蚁卵沉到了水底。黄狗蚁漂浮在水面,随水漂流。黄狗蚁漂流到了岸边,或抓住垂到水面的树枝、草叶,或抓住岸边的石头,又爬到岸上,从死里逃生。刘煊忠继续向黄狗蚁窝扔石块,一直把黄狗蚁窝砸得稀巴烂,被做窝的李子树叶又伸展开来。

被砸中的李子脱落了,掉进了水里。黄狗蚁漂浮在水面,谁也不敢去捞李子。兄弟三人看着树上、水里的李子,尽管口渴,还是离开了李子树。

在打白鼻狐狸和大老鼠的开阔地,刘煊全放下猎物担子,刘煊忠把湿衣服晾晒在灌木顶上,兄弟三人躺在树荫下休息。躺在树荫下软绵绵的草丛,凉风习习,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煊忠还是念念不忘那些李子。他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向李子树走去。很快,刘煊忠就来到了李子树下。这时,黄狗蚁已经被漂走了。刘煊忠跳进水里,把李子一个一个地捞起来。兄弟三人吃了李子,口就不渴了。

傍晚。残阳血红。阳光不再灼人。飘忽不定的山岚,让人琢磨不定。兄弟三人踏着残阳,挑着猎物,迎着晚风,回到了破炭窑。罂煲灶崩塌了,双耳瓦煲也倒了过来。刘煊信立刻示意大家,赶紧躲藏起来。刘煊全和刘煊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快丢下猎物,三步并作两步地退出破炭窑,钻进了灌木丛中。刘煊信也跟着退了出来,跟着钻了进去。过了许久,刘煊信没有发现什么新情况,就从灌木丛中爬出来,捡起猎物,在破炭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刘煊信确信没有什么危险了,再叫两个弟弟出来。

刘煊忠和刘煊全赶快跑到水溪边,拨开草丛,看见番薯、金瓜和矮瓜还在草丛里。食物还在,就不会饿肚子。刘煊忠在水溪的岸边,发现了一堆黄牛屎和许多黄牛脚印。刘煊忠料定,一定是黄牛在溪边喝水,随之走进了破炭窑,把罂煲灶踩踏崩塌了。值得庆幸的是,双耳瓦煲没有被踩踏破烂。否则,就没有东西煲食物了。

刘煊忠赶快把罂煲、瓦钵捡起来,拿到水溪,洗刷干净。刘煊信把罂煲灶重新砌起来,在双耳瓦煲装大半煲清水,把双耳瓦煲架在罂煲灶,生火烧水。刘煊全蹲在灶前烧火。

很快,水就被煲热了。刘煊忠把白鼻狐狸和大老鼠放进热水里,不停地翻动。须臾之间,刘煊忠把白鼻狐狸和大老鼠捞起来,摆放在破炭窑门口的禾秆堆,然后冒着腾腾的热气,一抓一抓地拔毛。毛很容易脱落。刘煊忠很快就把毛拔光了。接着,刘煊忠在破炭窑的旁边,点燃了一把禾秆,把白鼻狐狸和大老鼠架在火堆上面烘烤。很快,白鼻狐狸和大老鼠就被烘烤得焦黄了,散发出了一阵阵的烧烤肉香味。刘煊忠说:“白鼻狐狸和大老鼠被烘烤以后,煲汤就没有异味了,肉汤也比较清甜。”这是村民的习惯做法。刘煊忠熄灭了禾秆火堆,把白鼻狐狸和大老鼠提到水溪边,就着流水,进行开膛破肚。

刘煊信开始劏蛇,其方法很特别。他在水溪岸边点燃了一把柴草,把蛇丢进火堆里。蛇鳞被烧烤得蓬松以后,他赶快把蛇挑起来,丢进水溪,就着流水,把蛇鳞刨刮干净。接着,他把蛇挂在岸边树干的桠杈,把小刀尖刺进蛇颈,向下用力一拉,蛇肚子就被剖开了。他麻利地割除蛇内脏,再把蛇身一段一段地割下来,放在瓦钵里。每一段蛇肉都和手指一样长。刘煊全站在旁边,观看刘煊信劏蛇。刘煊信对刘煊全说:“蛇皮很嫩滑,特别好吃。保留蛇皮煲汤,蛇汤更加鲜美,蛇肉也更加美味可口。”就是刘煊信不说,刘煊全也知道蛇皮好吃。在每一次吃蛇的时候,刘煊信都是首先剥蛇皮吃了,再吃蛇肉。蛇皮的确比蛇肉更加爽脆嫩滑。

刘煊忠重新洗干净双耳瓦煲,装大半煲清水,把蛇肉、白鼻狐狸肉、部分山鸡肉放进双耳瓦煲,用大火煲开了,改用文火炖汤。这一道肉汤叫龙虎凤汤,是难得的山珍汤。过了一两个时辰,龙虎凤汤就炖好了。鲜香味扑鼻而来,充满了破炭窑。

此时,已经天黑了。刘煊信在破炭窑壁挂上松木节,把松木节点燃。火光照亮了破炭窑。刘煊忠把龙虎凤汤舀到瓦钵。肉汤清澈见底。就是大清宫廷御膳汤,也不一定比得上这道野生山珍汤。刘煊信饮着鲜美的龙虎凤汤,又想起了父母亲和家人。要是在家里,全家人一起吃肉、饮汤,该有多好呀。父母亲有这样的鲜汤饮用,一定可以大补身体。刘煊信刚喝了两口,就把肉汤放下了。刘煊忠和刘煊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把肉汤放下了。刘煊全关切地问刘煊信,为什么不喝肉汤。刘煊信什么也不说,又端起肉汤,继续饮用。刘煊忠和刘煊全也端起肉汤,大口地饮用。人民公社大饭堂缺粮以后,连稀粥都吃不饱,有这样鲜美的肉汤饮用,有这样香滑的肉吃,也算是大饱口福了。

兄弟三人吃完了肉,饮完了肉汤,就跑到水溪的水氹洗澡。刘煊忠被湖蜞咬了一次,心中仍然害怕。他在水中洗干净汗水,就马上上岸了。在擦干身子的时候,不忘全身上下仔细地检查一遍。确信没有湖蜞了,再把衣服穿上。刘煊全和刘煊信在水中嬉戏了一会,也赶快上岸了。

兄弟三人回到破炭窑,刘煊信又在破炭窑壁添上松木节。借着火光,兄弟三人分工合作,把山鸡、鹧鸪和狐狸煲熟了,用食盐进行腌制,准备制作成为腊肉。这种奇特的腊肉,只有在大山里才会有。

兄弟三人在山上躲藏了七天,玩了七天。在这七天里,有白天爬山打猎的快乐,有晚上蚊子叮咬的苦楚,有吃肉饮汤的快乐,有吃野菜番薯的辛酸。在第八天上午,兄弟三人决定回家。刘煊信把剩下的番薯煨熟。刘煊忠跑到山上,采摘了一摞饭团叶,把熟番薯包裹成为一大包,把猎物肉腌制的腊肉包裹成为两大包。刘煊全推倒了罂煲灶,熄灭了余火。刘煊信割了两条蛤乸藤,把两包腊肉困扎起来,用木棍挑在肩上。刘煊全提着熟番薯,刘煊忠提着没有耳朵的双耳瓦煲,兄弟三人离开破炭窑,踏着朝阳,走下大山,再沿着来时的大路,躲躲闪闪地朝家乡方向走。

八天以来,兄弟三人第一次在大路上行走。走了一段,又停下来,躲在路旁的灌木丛或者土坎,警惕地观察路上的行人。确信没有危险了,再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地回到佛掌山路段,太阳还没有下山。兄弟三人走进佛掌山,躲藏在山沟里。深夜,残月掉下山去了,农家灯火也稀少了,兄弟三人才从佛掌山走出来,继续赶路。兄弟三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夜了。

兄弟三人走进家门,父母亲、刘煊义夫妇都感到悲喜交集。庄二兰点亮了一盏小火水灯,摆放在小客厅桌面。母亲不断地擦眼泪。兄弟三人看见了父母亲,不但没有哭,而且反过来安慰父母亲。刘煊信看见母亲平安地在家里,终于放心了。刘煊忠把包裹拆开。父母亲、刘煊义夫妇看见了腊肉,闻到了腊肉香味,争相问孩子们,这几天去哪里了。刘煊信回答说:“我们在路上迷路了,没有去三舅父家,跑到一座大山里,躲藏了七天。腊肉是用猎物肉腌制的。”忽然间,父母亲觉得孩子们都长大了。孩子们好像窝里的小鸟一样,羽翼丰满了,就展翅飞翔了。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们就像雄鹰一样,在风雨中搏击,在风雨中历练,在风雨中成长。

一家人坐在小客厅,说着离别以后的事情。刘煊义说:“社员们都说,刘煊新派出了民兵,抓捕你们。你们幸好没有去三舅父家。要是去了,可能已经被民兵抓住了。”庄二兰说:“贵人有福相。民兵去三舅父家里抓你们,你们却跑进了大山里。”母亲说:“那几天我的右上眼皮老是跳,就在心里想,一定是有好事情了。想不到原来是你们遇上了福星。”父亲偶尔搭上一两句。庄二兰看得出来,家公的心情是喜忧参半的。刘煊义说:“你们还是在家里躲一躲,不要出去玩吧。我留心观察一下生产大队的情况。要是风声过去了,再出去玩。”鸡公头叫过四遍了,一家人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上午,刘煊全不顾大哥的劝告,从家里溜了出来,来到了人民公社幼儿园。老师问刘煊全:“这几天都去哪了,总是找不到你。”刘煊全说:“去看舅舅了。”老师不再问了。下课了,刘煊喜、刘坤飞、刘培生在抛石子。刘煊全和刘堪福加了进去。五个孩子在一起抛石子,气氛更加热闹。

在闲聊之中,刘煊全试探性地问刘煊喜:“你爸爸这两天都在忙什么呀。”刘煊喜回答说:“人民公社大饭堂很快就没有粮食了。为了搞到粮食,我爸整天都东奔西跑。”刘煊全又问刘煊喜:“你爸除了忙粮食的事情以外,还在忙什么呢。”刘煊喜回答说:“好像没有了。我爸在埋怨人民公社,不拨给粮食不算,还要对社员进行粮食定量。”刘煊全问刘坤飞:“你爸爸是生产队长,直接管理人民公社大饭堂,应该就更加忙碌了。”刘坤飞回答说:“是呀。除了忙生产上的事情,还要忙人民公社大饭堂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的,我爸总是说,生产大队总是不肯拨给粮食。就在昨天,我爸回到家里,还在发火,还在骂生产大队。骂生产大队再不拨给粮食,人民公社大饭堂就要散伙了。”刘煊全听了刘煊喜、刘坤飞的回答以后,心中就有数了。

五个孩子决出了胜负,刘煊全拉着刘堪福,跑去关帝古庙。在生产大队部路过的时候,刘煊全看见了刘景松、刘煊新和民兵。刘景松、刘煊新和民兵也看见了刘煊全。刘煊全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刘景松、刘煊新和民兵都没有理睬刘煊全。刘煊全出于好奇,又返回生产大队部大门口,细看广场的情况。

广场集中了几十个民兵,排列横队,站在广场的西边。民兵都背着步枪,腰间拴着子弹带。步枪上了刺刀。庄二蛋站在最后一排的末端。高琼、刘煊新、胡文庆站在队伍的前面,面对民兵。高琼正在训话。民兵又要执行任务了。

刘堪福告诉刘煊全:“社员们说,就在昨天,美蒋又派飞机来了。飞机又在佛祖山丢下了东西,还降落了特务。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的干部都说,千万不要吃别人给的饼干。饼干是美蒋用飞机空投下来的,有毒,不能够食用。要是吃了有毒饼干,就会被毒死。千万不要上当。”

刘煊全看过《小螺号》的图书。在图书里说,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美蒋特务乘坐橡皮艇,偷渡来到大陆海边。在甘蔗地里,饿了就偷甘蔗吃。吃饱了以后,偷解放军战士的衣服,穿在身上,装扮成为解放军战士。接着,就纠集大陆坏分子,搞破坏活动。少先队员发现以后,就吹响了小螺号,把消息告诉民兵叔叔。民兵叔叔迅速把美蒋特务包围起来。美蒋特务在拒捕的时候,打死了渔民和孩子。刘煊全恨透美蒋特务了。

刘煊全听了以后,就拉着刘堪福,离开了生产大队部。刘煊全回到家里,把情况告诉了两个哥哥。两个哥哥认为,被抓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就从家里走出来。刘煊忠和刘煊全走进人民公社幼儿园,和孩子们大大方方地玩耍。刘煊信也走进校园,和同学们一起上课。老师知道刘煊信去看舅舅了,没有追问刘煊信缺课的事情。生产大队再也没有抓捕他们。刘煊信想,大概是由于刘景松、刘煊新和民兵都在忙着抓特务的事情,没有时间顾及他们了。社员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抓特务。山村有了新的话题,这事就被渐渐地淡忘了。

(二)粮食

夏天的早晨来得特别早。月亮刚从雷公嶂掉下去,太阳就从罗汉山顶钻出来了。血红的火球刚露脸,就把山岚重霭烧得干干净净。

在大屋的禾堂上,堆着一堆堆稻谷。谷堆都盖着禾秆,遮挡露水。刘培栋、刘煊球各拿一把禾衩,逐个谷堆把禾秆挑开。刘煊汉拉着绳子,庄二兰扶着谷烫斗,把谷堆散开,摊在禾堂晾晒。很快,谷堆就被摊开了。

刘煊球坐在禾塘屋的屋檐下,抓一把稻谷,好像嗑瓜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嗑起来。刘培栋和庄二兰坐在刘煊球的旁边,用竹帽扇风纳凉。

刘煊汉蹲在稻谷旁边,好像小孩子一样地捧起一抓金灿灿的稻谷,让稻谷从指缝间慢慢地漏到地上。他如此反复地玩了多次以后,就抓起一小撮稻谷,放在左手掌,用右掌根揉搓起来。他揉搓三五下,就移开右手掌,抛动一次谷米粒,又继续揉搓。很快,谷壳就被搓成了米糠。他吹去米糠,就是一撮大米了。他拿起几粒米粒,放进嘴里,嚼得“咕·咕”响。刘煊汉对刘培栋说:“今天再晒一天,这一堂谷就干了,就可以进仓了。”刘培栋没有答话。同一批次收割的稻谷,村民叫一堂谷。

这些稻谷都是人民公社的粮食,要由人民公社统一调配。在前一年,东方红生产大队放出了万斤亩的高产卫星,人民公社从东方红生产大队调出的粮食特别多。在晚造收割的稻谷,基本上都被人民公社外调了。要不是刘煊华当机立断,取消无限量吃喝,人民公社大饭堂早就断炊了。

刘煊球、刘煊汉看着禾堂上金灿灿稻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为了能够喝上一碗白粥,社员们半年来起早摸黑,播种、插秧、施肥、除草,盼的就是这些粮食。可是,按照上一年的上调任务,夏收粮食被人民公社调走以后,剩下的就寥寥无几了。要是那样,几百个社员就一碗粥都吃不上了。刘培广说,人民公社大饭堂已经没有粮食了。

早在两个月以前,在桃子根生产队贯彻人民公社节粮通知的社员大会上,刘景松说:“这些困难是被苏联人造成的。苏联人不是东西,要我们国家还债。国家要还债,我们就要过紧日子,就要勒紧裤带,克服困难,想办法渡过难关。只要社员们同心合力,任何困难都克服。”社员们静静地听,什么也不说。

刘禄松觉得,人民公社大饭堂没有粮食吃了,这和苏联人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俗话说,无债一身轻,把欠人家的债还了,也就轻松自在了。刘国松、刘煊汉都认为,只要把债还了,就是再困难,也是值得的。

在社员大会以后,刘培广坚决贯彻人民公社的节粮通知规定,对出勤劳作的成年劳动力,每人每一餐分给三两米的白粥,一天分给一市斤杂粮。小孩每一餐每人分给三两米的白粥,不分给杂粮。刘景松说:“小孩子不劳动,三两米的白粥就够吃了。”人民公社大饭堂再也不煮白米饭了。白粥也不像以前那样酱糊糊的了。

晚上,轮到刘煊球、刘煊汉、刘煊南和刘煊林值夜班了。值夜班的任务是在禾堂守护粮食,防止阶级敌人和坏分子破坏或者盗窃粮食。四个人分为两班。刘煊球和刘煊南一班,刘煊汉和刘煊林一班。每一班当值放哨两个小时。不当班的就在禾堂屋睡觉。

自从人民公社大饭堂实行粮食定量以后,刘煊南就再也没有吃过一餐饱饭。身上好像健美运动员一样的发达肌肉,全部都溜走了。发达的肌肉没有了,力气就少了。人也显得很苍老了。

刘煊南和刘煊球当值一班下来,怎么也睡不着。刘煊南爬起床,坐在木板床沿,守着一盏小火水灯,连续不停地抽闷烟。水烟筒是刘煊南从家里带来的。虽然禾堂有水烟筒,但是经常受日晒雨淋,烟筒身开裂漏气,还有发霉的气味。刘煊南一般都不抽禾堂的水烟筒。

刘煊南用旧篾丝点火烧烟。旧篾丝是旧油箍拆下来的,渗着许多火油,很容易燃烧。这种篾丝和竹蒿一样,都是点火烧烟的好材料。油箍是榨油的工具。小火水灯的火苗很弱小,飘忽不定。灯卜如鹅蛋大,内壁积了厚厚的煤烟。微弱的灯光照到刘煊南的脸上,看不清楚那是眉毛,那是眼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往事又浮现在刘煊南的眼前。

刘煊南家原来租种了两担租的土地。在每一造收割的时候,他家都能够按时足额交纳地租。可是,有一年秋旱,他家未能按时足额交纳地租,田主就把土地收回去了。他家没有了土地,很快就揭不开锅了。父母亲只好带着他,到地里捡番薯,到山上挖野菜,用番薯野菜充饥。到了三九,来了一场罕见的寒潮,把野菜也冻死了。母亲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准备把小女儿送给别人,换两升大米,度过饥荒。可是,父亲不同意把小女儿送给别人。过了大年,一家人就什么也吃不上了。一连几天,母亲都是用菜头干煲汤,让一家人喝。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妹妹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刘煊南的母亲以为是女儿累了,也不在意。在第二天早上,刘煊南发现妹妹不在床上,就到处寻找。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母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女儿的尸体,痛哭着把女儿的尸体从禾草堆里抱出来。女儿的尸体蜷缩着,已经僵硬了。嘴巴张得很大,眼睛瞪得很大,手里拿着一块菜头干。在夜里,母亲在朦胧之中好像听到女儿喊饿,声音很微弱。想不到女儿起床找东西吃,死在了禾草堆。刘煊南每每想起妹妹在死亡时的悲惨情景,心头就隐隐作痛。如果当时有一丁点粮食,妹妹就不会被饿死。在那一年,刘煊南刚好五岁。

刘煊南在庄瑞厚家做长工的第三年,经庄瑞厚的老婆介绍,娶了石镜村庄瑞球的远房侄女庄三妹。小两口结婚以后,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刘煊南的母亲对儿媳妇疼爱有加,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不知道为怎么,庄三妹就是不生孩子。村里的大嫂们都说,庄三妹是憋乸,不会生孩子。刘煊南的母亲不相信这是真的,找到禄松三奶,请禄松三奶为庄三妹医治。禄松三奶跑到罗汉山上,挖了许多山草药,送给刘煊南的母亲,对刘煊南的母亲说,那些山草药非常灵验,谁谁吃了以后,都生了大胖儿子。按照禄松三奶的嘱咐,刘煊南的母亲用山草药煲猪骨头或者煲鸡乸,专门给庄三妹吃。可是,庄三妹不管怎么吃,肚子就是不见大。

庄三妹又找庄瑞光医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庄三妹吃了庄瑞光开的药剂,不是肚痛,就是头晕。在百般无奈之下,禄松三奶给刘煊南的母亲出了个主意,要庄三妹领养一个孩子。庄三妹有孩子在身边,就可以怀上孩子了。这叫做顿水头。顿了水头,才能够储存泉水。说来也巧,庄三妹领养小女孩以后,还不到三个月,就怀上孩子了。全家人为此都高兴死了。庄三妹有了身孕,就有了精神寄托。刘煊南的母亲把领养的女孩还给了女孩的亲生母亲,让儿媳妇静养安胎。

人常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庄三妹在临盆生孩子的时候,流血不止死了。女婴活了下来。由于没有奶水喂养,刘煊南的母亲只好抱着女婴,跑到邻居家里,找奶给女婴吃。刘煊南的母亲不管路有多远,也不管是刮风或者是下雨,只要有谁家媳妇生了孩子的消息,就抱上女婴,登门求奶。只要能够让女婴吃上一口奶,再苦再累,就会在所不惜。刘煊南的母亲除了上门求奶以外,还煲米粉糊,喂养女婴。

在女婴满月,刘煊南要把女婴送给邻村的胡大妈抚养。胡大妈快六十岁了,没有孩子,老两口相依为命,都希望领养一个孩子,将来走不动了,有个人在床前侍候,斟茶倒水。胡大妈老两口来到刘煊南家里,刘煊南的母亲却不肯把女婴送给胡大妈。刘煊南的母亲说:“孩子既然投生来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就是和我有缘,就是我家的福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能把孙女送给你。”胡大妈夫妇只好离开了。女孩就这样留下来了。

在庄三妹死了以后,刘煊南命硬的消息就传开了。村里的大嫂还绘声绘色地说,是刘煊南克死了老婆。媒婆听到了这个消息,不敢为刘煊南提亲了。刘煊南觉得,没有了老婆,就没有唠叨,耳根也就清静了。一个人生活也挺自在的,就没有再娶老婆。

在解放以后,刘煊南和庄瑞厚解除了长工关系,回到了家里。在农会的安排下,刘煊南进了农会办的破盲识字班,学习文化知识。在学习班里,刘煊南听老师说,地主老财不劳动,靠剥削劳动人们的血汗发财致富。是长工用血汗养活了地主老财,不是地主老财养活了长工。刘煊南在朦朦胧胧之中,好像懂得了自己为什么贫穷的道理。

在土改运动中,刘煊南家也分到了田地。刘煊南再也不做长工了,整天都泡在田地里,不让田地闲着,也不让自己闲着。原来不怎么样的田地,被刘煊南摆弄了一两年,田地就十分肥沃了。随便种上什么东西,都能结出硕大的果实。就是种上一棵野草,也能结出一个金元宝。

刘煊南家有了粮食,生活就好起来了。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刘煊南生活好了,就萌生了续娶老婆的念头。刘煊南认为,是自己命硬克死了老婆,就要找一个也是命硬的老婆,才不会被自己克死。刘煊南找到刘浩琴,问刘浩琴:“怎么样的女人命硬呢。”刘浩琴回答说:“男怕三更子,女怕午时辰。在子时出生的男人和在午时出生的女人,命都很硬。”刘煊南回家问母亲,他是什么时辰出生的。母亲告诉他,他出生不久,就鸡啼了。那时候是什么时辰,母亲不知道。刘煊南又找到刘浩琴,把母亲说的出生时辰告诉刘浩琴。刘浩琴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告诉刘煊南说:“在鸡啼的时候,时间就是丑时了。”刘煊南知道了刘浩琴说话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刘煊南到处打听,哪里有午时出生的女人,要娶午时出生的女人做老婆。就是死了老公的年轻寡妇,要是愿意嫁给他,也没有关系。他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山外榕树根村有一个年轻寡妇,是在白天午时出生的。于是,他决定娶年轻寡妇做老婆,立刻请媒婆前去提亲。

寡妇姓刁,叫刁曼玲。刁曼玲是在午时出生的,长得五大三粗,干事风风火火,很像男子汉。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很像男子汉。刁曼玲在结婚的第二年,丈夫就在悬崖摔死了。此时,刁曼玲已经怀有身孕。在丈夫死后不久,刁曼玲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在男孩出生不久,刁曼玲唯一的亲人婆婆也死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刁曼玲的丈夫和婆婆先后死去,对刁曼玲的打击是巨大的。刁曼玲强忍心头的伤痛,带领儿子,艰难地度日子。

村里和村外的人都说,是刁曼玲的命硬,把丈夫和婆婆克死的。村里的大嫂和婶婶们都在背后指责刁曼玲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灾星。村民们有意躲开刁曼玲,不和刁曼玲说话。不论刁曼玲走到哪里,村民都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刁曼玲。有一些孩子走到刁曼玲家里玩,孩子的父母亲就会把孩子抱回来,害怕孩子沾上了晦气。在长辈的影响下,调皮的孩子遇上了刁曼玲,就向刁曼玲吐口水,骂刁曼玲是灾星。

刁曼玲承担了养育孩子的重担不算,还要承担村民无端的谩骂。她想一死了之,逃离这个世界。当她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时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俗话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是无辜的,不能让孩子从小没有了爹娘。刁曼玲心疼孩子,默默地承受着方方面面的压力,顽强地生活下来。

刁曼玲戴着命硬克夫这顶帽子,人们不敢亲近她,媒婆不敢上门提亲。就是有媒婆上门提亲,也没有谁敢娶刁曼玲。刘浩琴还听山外的同行们说,刁曼玲是虎年春天的午时出生的,是典型的春老虎。春老虎遇上午时,最少都要伤害三条人命。现在已经伤害了两条人命,还差一条人命。

刘浩琴知道了刘煊南要娶刁曼玲的消息,就找到刘煊南的母亲,把刁曼玲的情况告诉刘煊南的母亲。刘煊南的母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可是,不管刘煊南的母亲怎么反对,刘煊南都要坚持娶刁曼玲为妻。

有媒婆上门提亲,刁曼玲又燃起了再婚的念头。这时,刁曼玲的丈夫已经死亡整整五年了。在这五年当中,刁曼玲是在孤独和被唾骂之中度过的。刁曼玲受够了这种日子,真希望离开这个鬼地方。刁曼玲告诉媒婆,只要刘煊南不嫌弃,她愿意嫁给刘煊南。

一个坚决要娶,一个同意出嫁,媒婆就把这门亲事做成了。刘煊南的母亲拗不过儿子,也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是新社会了,父母亲对儿女的婚事干预力度越来越小。刘煊南的母亲找到刘浩琴,把刘煊南的婚事告诉刘浩琴,请刘浩琴选择黄道吉日,把刁曼玲迎娶回来。俗话说,宁愿吃一世斋饭,也不拆散一门亲事。刘煊南的态度那么坚决,刘浩琴也只好说:“孤男寡妇结合,也是一件好事。刘煊南和刁曼玲结婚了,两个破碎的家庭就重圆了。”随后,刘浩琴选定了娶亲的黄道吉日,交给刘煊南的母亲。

在迎娶的那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刁曼玲背上换洗衣服和家中细软,锁上房门,拉着儿子,离开家里,孤零零地走在路上。村里没有人送刁曼玲母子。刘煊南不到刁曼玲家迎亲,只在半路上迎候刁曼玲母子。刁曼玲母子走到了半路,才遇上了刘煊南。刘煊南接过换洗衣服,把刁曼玲母子接回家里。嫁娶双方都不举办结婚酒宴。这叫接老婆,不叫带老婆。寡妇再婚和女子初婚的仪式不一样。村民把再婚的夫妻叫半路夫妻。

刘煊南不但娶到了老婆,而且也带回了儿子,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不过,寡妇再婚带回来的孩子,和婚生的孩子是有区别的。村民把这种孩子叫带归仔或者叫带归女。

刘煊南找到刘浩琴,要为带归儿子取名字。刘浩琴根据刘家的辈分,为孩子取名刘均和。刘浩琴说:“均和的意思是长辈对孩子都平等相待,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刘煊南全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名字。刘均和已经是五岁的孩子了,对新的名字觉得总是有一点别扭。在朦朦胧胧之中,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叫刘均和。刘均和有了新的姓氏和名字,原来的名字就不叫了。刘均和一点也不认生,按照刘家的辈分,亲热地称呼刘家各位长辈。刘家各位长辈也把刘均和当做刘家的子孙。

佛祖坪的村民都说,带归的孩子调皮,鬼点子多。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假。刘均和在榕树根村养成的孤僻好斗性格,一点都没有改变。在和村里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刘均和动不动就张嘴吵架,动不动就动手打架。村里的孩子都很嬲刘均和,都不和刘均和玩耍,都不叫刘均和,都叫带归和。

刘均和在家里也很霸道。动不动就打姐姐。刘煊南前妻生的女儿叫刘均芳,比刘均和大三岁,长得很健壮。尽管刘均芳长得比刘均和高大,刘均芳也打不过刘均和,经常被刘均和打得鼻青脸肿。刘煊南的母亲非常心疼孙女。在她的心里,刘均芳才是她的亲孙子,刘均和不是。在刘均和和刘均芳打架的时候,她总是责骂刘均和,护着刘均芳。刁曼玲对儿子打架的事情,一点也不护短,也不留情。在刘均和打刘均芳的时候,刁曼玲会把刘均和抓起来,用竹鞭严厉抽打。对刘煊南来说,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哪一个都舍不得打。在刘均芳和刘均和打架的时候,刘煊南只训斥几句。这个新的家庭就这样维持下来。

刘煊南一大家子人生活,上有老,下有小,在人民公社大饭堂领回来的稀粥和杂粮,都不够老人和小孩吃。刘煊南的母亲心疼儿子,把领回来的杂粮放在罂煲,加入野菜,煲成为杂粮野菜汤,让全家人喝。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每个人都吃上一碗杂粮野菜汤。刘煊南和母亲都认为,尽管杂粮野菜汤都吃不饱,也比解放前好多了。

家里的餐具都要重新购买。双耳瓦煲是新买的。碗筷还没有买够一人一套。对刘煊南家来说,要同时购买一批用具、餐具,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刘煊南的母亲说,要把家里的厨房重新建立起来,只能够慢慢来,逐步地购买餐具用具。在碗筷没有齐备之前,全家人只能够轮流吃东西。一个人吃完了,洗干净碗筷,再给下一个人吃东西。刘煊南打算,再过一些日子,买一个牛二镬头,请刘浩琴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请刘朝松重新打一个牛二镬灶。

刘煊南越想往事,越感到饥肠辘辘。越是抽烟,越感到饥饿难忍。在朦朦胧胧之中,刘煊南好像听刘煊球说,用禾堂的稻谷做米,用米煲饭吃。这梦话好像兴奋剂一样,注入了刘煊南的神经系统。刘煊南的精神一刹那就来了,立刻把刘煊球从木板床上拉起来,走到禾堂谷堆,装了半谷箩稻谷,去找地方做米。

在刘禄松禾堂屋的做米厅里,谷磨、碓子、簸箕等工具都还很齐备。只是很长时间没有使用了,屋里堆放了柴草,工具积满了灰尘和布满了蜘蛛网。刘煊南在柴堆倒放一个谷箩,把小火水灯放置在谷箩上。凭着微弱的火水灯光,刘煊南和刘煊球搬开部分柴草,打扫干净做米厅,开始磨谷做米。

刘煊南在庄瑞厚家做长工的那几年,练就了磨谷做米的好功夫。磨谷做米对刘煊南来说,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一眨眼的功夫,刘煊南和刘煊球就把半谷箩稻谷做成糙米了。两个人闻到了糙米的香味,觉得肚子更加饿了。刘煊南捧起一捧糙米,贪婪地吸着糙米特有的清香味道。刘煊球抓起一撮糙米,放进嘴里,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由于踏米的声音很大,尽管糙米中还有一些谷粒,他们俩也不敢用碓舂米了。刘煊南在谷箩盖上簸箕,把糙米藏在做米厅,返回睡觉的禾堂屋。

刘煊南和刘煊球刚躺下,马蹄闹钟就响起来了,换班的时间又到了。刘煊汉和刘煊林走进禾堂屋,知道了做米的事情,精神也来了。在他们当中,谁不是饥肠辘辘的呢。

刘煊林跑到人民公社大饭堂,以煲开水为借口,向刘培广借罂煲。刘培广在睡意蒙蒙之中,还没有清醒过来,刘煊林就拿到双耳瓦煲和碗筷了。刘煊林还顺手牵羊,抓了一抓菜头干,放在双耳瓦煲里。刘煊林的行动干净利落,刘培广根本发现不了。刘煊林提着双耳瓦煲和碗筷,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人民公社大饭堂。

煲干饭是刘煊林的拿手好戏。垒灶,洗米,生火,煲饭,只在须臾之间。刘煊汉坐在床前,不停地抽烟,警惕地关注禾堂和禾堂周边的情况。很快,刘煊林就把干饭煲成了。刘煊汉走进做米厅,两个人开始吃糙米饭。刘煊南、刘煊球也停下巡逻,走进做米厅,和刘煊汉、刘煊林一起吃糙米饭。人们常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尽管是用菜头干吃糙米饭,在糙米饭中有谷粒,谁都吃得那么香。很长时间以来,他们都没有像这样吃饭了。特别是刘煊南,总算可以放开肚皮,吃上一餐饱饭了。

此时,刘煊华推门进来。刘煊南他们还来不及躲避,就被刘煊华逮住了。刘煊球放下糙米饭,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刘煊华。刘煊南不理睬刘煊华,继续大口地吃糙米饭。刘煊林赶快放下碗筷,请刘煊华到柴堆边坐。

刘煊华板着面孔,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刘煊华知道偷谷的严重性。这是集体性的监守自盗,危害性非常大。要是不管不问,任其发展下去,将会危害无穷。如果被生产大队或者人民公社知道了,必然要掀起一场严厉的批判斗争。

在前两天,人民公社刚处理了庄二蛋偷谷事件。人民公社在东方红生产大队召开了社员大会。民兵把庄二蛋五花大绑起来,在庄二蛋的脖子挂上“偷谷贼庄二蛋”的纸牌,押解到主席台上,进行最严厉的批判斗争。一些年轻的社员走上主席台,对庄二蛋进行声色俱厉的批判,对庄二蛋进行拳打脚踢。庄二蛋被打得鼻青脸肿,昏迷了过去。许久,庄二蛋才苏醒过来。在批斗大会以后,庄二蛋在民兵的押解下,到各自然村游村示众。在佛祖坪游村示众了三天,庄二蛋又被押送到人民公社,又被进行新一轮的批斗。在人民公社被批斗以后,庄二蛋就被民兵押送去县城了。

许多社员都认为,庄二蛋不就是饿得慌,偷了生产队的一些稻谷吗。庄二蛋的家庭成分是雇农,对庄二蛋的批判斗争太残酷了。刘景松说:“庄二蛋偷人民公社的稻谷,罪大恶极,比地主富农还要坏。对庄二蛋批判斗争,不是太残酷,而是还不够狠。”社员们再也不敢说什么了。社员们每每想起庄二蛋被批斗和游村的情景,都会感到心惊肉跳。

刘煊华真想不到,此事刚刚过去了两天,刘煊林等人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庄二蛋同样的事情,就不怕被批判斗争和游村吗。可是,刘煊华看着刘煊南的饥饿相和吃相,心中的怒火怎么也燃烧不起来。

刘煊汉舀了一碗糙米饭,笑眯眯地端给刘煊华。刘煊华看着糙米饭,闻到浓浓的饭香味,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了。刘煊华经不住刘煊汉的盛情,经不住饭香的诱惑,经不住肚子饥饿的折磨,终于半推半就地接过了糙米饭,在柴堆边坐了下来。刘煊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刘煊南也凑了过来,笑着对刘煊华说:“用新谷做的糙米,煲饭就是香。”刘煊林也笑眯眯地递给刘煊华一块菜头干。刘煊华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吃糙米饭。刘煊球重新端起了饭碗,继续吃糙米饭。

刘煊华吃了两碗糙米饭,刘煊汉赶快拿起自己的布烟袋和刘煊南的水烟筒,递给刘煊华抽烟。刘煊华接过水烟筒和布烟袋,还是不说话。刘煊华抽烟以后,淡淡地说:“下不为例。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社员知道。”刘煊汉、刘煊林、刘煊南都信誓旦旦地说:“谁要是说出去了,谁就被天打雷劈。”刘煊球惊恐地站着,什么话也不敢说。刘煊华向刘煊林瞪了一眼,转身走了。刘煊林等人的心情终于安静下来。刘煊汉在心里想,幸好是被刘煊华抓到,才避免了一场灾难。要是被刘景松知道,被批判斗争就不可避免了。

为了消灭痕迹,刘煊汉吩咐刘煊球,把谷壳拿到军校园,挖一个深坑,把谷壳埋了。刘煊汉转而吩咐刘煊林,把双耳瓦煲和碗筷洗干净,还给人民公社大饭堂。刘煊汉和刘煊南把罂煲灶拆了,把火灰倒进粪坑,把柴草搬回做米厅,恢复做米厅的原状。做米厅做了彻底的清理,做米煲饭的痕迹就没有了。就是具有丰富经验的刘禄松,走进做米厅,也不一定能够看得出来。

刘煊汉等人收拾完毕,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鸡公头唤来了新一天的早晨。虽然他们整夜都没有睡觉,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累。天亮以后,他们又和社员们一起干活了。

稻谷终于被晒干了。这是到了嘴边的口粮。社员们都希望把稻谷搬去人民公社大饭堂,做成白米,美美地吃上一餐白米饱饭。可是,刘景松说:“这是人民公社的粮食,我们不能够说吃就吃,要由人民公社统一调配。”社员们只好按照生产队的安排,把粮食送去人民公社。交纳完成了上调任务以后,剩下的稻谷就寥寥无几了。

刘煊汉悄悄地对刘国松说:“这都是放高产卫星的结果啊。如果不是虚报浮夸,水稻亩产超万斤,人民公社下达的上调任务,怎么会那么多呀。”刘国松说:“谁说不是啊。都是虚报浮夸惹的祸。”刘煊汉又说:“要不是刘景松要夺取先进红旗,把成熟的稻谷堆在一起,哪里会有亩产万斤稻谷的事情呀。都是刘景松招来的祸害。”刘国松知道刘煊汉和刘景松之间的恩怨情仇,害怕招惹是非,不回答刘煊汉了。

刘庭松被招工以后,养猪场就由吴玉仙一个人管理。在没有饲料粮供应以后,桃子根生产队的养猪场和鸡鸭场就合并在一起,统称禽畜养殖场。禄松三奶、吴玉仙、凌文竹仍然是人民公社饲养场的管理员和饲养员。

鸡鸭没有饲料粮吃,被饿得整天都狂躁不安。小耳花猪被饿得慌了,就拱断猪栏的柱子,跑出养猪场,到处寻找东西吃。有时候还跑到田地里,偷吃番薯苗。甚至拱开番薯地垄,偷吃番薯、番薯根。猪鸡鸭不但养不大,而且还渐渐消瘦下来。禄松三奶、吴玉仙、凌文竹对此束手无策。禄松三奶对凌文竹说:“禽畜养殖场没有饲料粮喂养猪鸡鸭,还不如把猪鸡鸭都劏了,分给社员们吃。”凌文竹说:“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否则,被刘景松知道了,你又要惹火烧身了。”尽管刘景松和刘煊义是媒人姻亲,禄松三奶要是有什么行差踏错,刘景松绝对不会給禄松三奶留情面。禄松三奶被游村示众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证。凌文竹对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

有一天早上,刘景松对社员们说:“为了解决养猪的饲料问题,人民公社推广了一种水生植物。这种植物不占用耕地,只在鱼塘或者滩涂种植。只要种上了它,小耳花猪就有吃不完的饲料了。”许多社员对此都深信不疑,都盼望尽快看到这种植物。禄松三奶、凌文竹、吴玉仙都认为,生产队有了这种植物,小耳花猪有饲料吃了,就不会挨饿了。

过了两天,刘景松就通知刘煊华,派社员去人民公社,把种苗运回来。刘煊华安排刘煊南、刘煊明、刘煊章和刘寿松,前往人民公社,把种苗接运回来。安排刘禄松、刘国松、刘培栋、刘奇松,把月德塘和八卦塘清理干净,准备种上种苗。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刘煊南、刘禄松等人就分头行动。傍晚,刘煊南、刘煊明、刘煊章、刘寿松推着鸡公车,把种苗运回来了。孩子们立刻围在鸡公车旁边,指指戳戳地议论起来。刘堪福指着一片叶子的下部,对刘煊全说:“这里很像葫芦瓜。”刘煊全点头称是。刘煊先指着下部的须根,对刘煊喜说:“这里很像山羊胡须。”刘煊喜正要伸手拿须根,被刘煊南制止了。

人民公社派出的技术员,也来到了桃子根生产队,专门指导种植管理这种植物。技术员是农民打扮的中年男子。刘景松介绍说:“技术员参加了县里举办的种植管理员培训班,有丰富的种植管理知识。”技术员笑咧咧地自我介绍说:“我是谢佛圩头莲塘村人,也姓刘。说不定在五百年以前,我们就是一家人。”社员们对技术员立刻热情起来。刘煊华递上水烟筒和烟丝火柴,让技术员抽烟。刘浩琴抢先说:“根据刘家族谱的记载,我们都是汉武帝、刘汉轩的后裔。”技术员说:“我也听村里的老人说,我们是从你们这里搬出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刘浩琴说:“你们要是能够找到刘家族谱,查看了刘氏流源图,就知道来龙去脉了。”技术员连连点头称是。

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刘煊南、刘煊章把一半种苗运到月德塘岸边,撒进月德塘里。种苗立刻漂浮在水面上。刘禄松、刘国松用麻竹扎了一个五角几何图形围栏,把种苗圈在中间。刘煊明、刘寿松把一半种苗运到八卦塘堤,撒进八卦塘里。刘奇松、刘培栋也用麻竹扎了一个五角几何图形围栏,把种苗圈了起来。围栏、种苗在水面随风漂浮。

这是社员们都没有见过的新物种。社员们争先恐后地围在岸边,目不转睛地观看。技术员说:“这种植物叫水浮莲,终年生长在水里。水浮莲是南美洲淡水河里的原生物种。因为水浮莲好看,又可以做饲料,就被我们国家引种回来了。我们要好好地保护水浮莲,让水浮莲快一点生长起来。”社员们知道了水浮莲是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在水浮莲的身上沾有洋气,对水浮莲都刮目相看。

凌文竹、吴玉仙、禄松三奶走到水边,仔细地观看水浮莲。禄松三奶、凌文竹都在心里想,这种东西只是一种野草。野草也能够养猪吗,也能够把猪养大吗,心中充满了疑惑。尽管疑窦重重,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吴玉仙看着水浮莲,希望水浮莲快生快长,变成为饲料,喂养饥饿的小耳花猪。

刘浩琴在水里捞起一棵水浮莲,仔细地观察起来。水浮莲的须根白白嫩嫩的,很发达,很好看。叶片下面有一个像葫芦的囊泡。囊泡稍微带有一点红色。刘浩琴把水浮莲放回水里,须根立刻舒展开了。水浮莲浮在水面上,就好像一盏莲花灯。刘浩琴在心里想,水浮莲应该是由此而得名。

刘煊华安排刘禄松、刘国松,负责养护水浮莲。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刘禄松、刘国松挑来粪水,撒在水浮莲上。此后,在每天早上和下午,刘禄松和刘国松都把麻竹围栏拉到岸边,为水浮莲淋施粪水。粪水被淋施到水浮莲上,立刻流到水里去了。刘禄松、刘国松都在琢磨着,到底怎么样淋施粪水,水浮莲才能够吃到呢。于是,刘禄松、刘国松不断地改进淋施粪水的方法。

水浮莲不挑吃,不娇生惯养。到了哪里,就在哪里安家。在刘禄松、刘国松的精心养护下,水浮莲终于在鱼塘生长繁衍了。没过几天,水浮莲就长满了麻竹围栏。刘禄松、刘国松抚摸着鲜嫩的水浮莲,心中充满了喜悦。刘煊华当然也很高兴,吩咐刘国松、刘禄松,马上扩大种植面积。刘禄松、刘国松在月德塘和八卦塘,又扎了几个麻竹围栏,把部分水浮莲分散在麻竹围栏里。刘煊华走到禽畜养殖场,吩咐禄松三奶,采收一部分水浮莲,运回禽畜养殖场里,喂养小耳花猪。

有饲料喂养小耳花猪了,禄松三奶当然很高兴。禄松三奶和凌文竹、吴玉仙一起,打捞部分水浮莲,运回禽畜养殖场。在饥饿之中的小耳花猪,看见了水浮莲,不管是肉猪、猪口,还是猪乸、猪花仔,都争相吞吃起来。须臾之间,三畚箕担水浮莲就被小耳花猪吃光了。凌文竹、禄松三奶、吴玉仙都感到很高兴。禄松三奶又挑起畚箕,又要去捞水浮莲,却被刘煊华拉住了。刘煊华说:“水浮莲现在还没有生长起来,一天只能够捞一次。以后生长起来了,就可以无限量地打捞了。小耳花猪就可以吃饱了。”

可是,只喂养了几天水浮莲,尽管小耳花猪很饥饿,也不吃水浮莲了。禄松三奶把水浮莲斩碎,倒进牛二镬里烹煮。煮透了的水浮莲,也和番薯叶一样,软软滑滑的。所不同的是,水浮莲和番薯叶的味道大不一样。水浮莲被煮熟了,小耳花猪又抢着吃了。

可是,小耳花猪吃得多了,竟然不停地屙肚。屙出的粪便,腥臭难闻。禄松三奶急了,立刻跑到罗汉山上,采摘了许多烂蔗叶,烧成灰,喂给小耳花猪吃。小耳花猪吃了烂蔗叶灰,还是不停地屙肚。凌文竹慌忙找到刘培瑜,请刘培瑜为小耳花猪治病。

刘培瑜很认真地查诊了一遍以后,怀疑小耳花猪是吃了水浮莲而引起肚屙的。这几天,生产大队、各生产队的小耳花猪,都在吃水浮莲,都在屙肚。刘培瑜嘱咐禄松三奶,停止喂养水浮莲,用番薯叶和其他饲料喂养。

小耳花猪不吃水浮莲了,大便果然正常了。原来,水浮莲性寒,小耳花猪吃多了,就会屙肚。于是,禄松三奶、吴玉仙、凌文竹不再单独用水浮莲喂养小耳花猪了。这样,小耳花猪就不屙肚了。

有了水浮莲作饲料,小耳花猪再也不拱断柱子,跑出猪栏,寻找东西吃了。可是,小耳花猪长得很慢,总是养不大。禄松三奶和吴玉仙都认为,水浮莲虽然可以做饲料,但是水浮莲没有多大营养。

后来,物质条件改善以后,生产队就再也不用水浮莲养猪了。水浮莲被废弃在水塘、水沟和佛子河里。水浮莲很野生,很粗生,很快就长满了水塘、水沟,堵塞沟渠河道,成了农业的一大公害。在多少年以后,农业部门把水浮莲列为重点的消灭物种。可是,不管怎么治理,都不能够把水浮莲彻底消灭。 IKBKq2/ccNyXvN++nEGZUErlI1w+rbX/0lZpnLZYPp1Smhqb1kOpRUUTIGsKkY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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