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抱任何期待点了国产红酒,却出乎意料地回味悠长。这难道是料理的魔力?
新田浩介将筷子伸向小碗,碗里是生腌马肉拌纳豆。放入口中,生肉与纳豆的香气绝妙地交织在一起,直冲鼻腔。马肉的柔软与纳豆的黏稠萦绕在唇齿之间,散发出恰到好处的狂野,让人不禁想端起酒杯。啜一口红酒含在嘴里,新田确信,果然是料理的魔力。
吧台对侧,一个身穿白色半袖厨师服的男人正在熟练地切着马肉,锋利的厨刀干脆利落地剔除雪白的脂肪,留下的红肉仿佛蛋白质的聚合体,高蛋白、低卡路里的特质一目了然。
接下来的烤肉是这一餐的主菜。吧台上放着燃气炉和小号烧烤锅,年轻的女服务员向新田介绍了烧烤方法,听起来并不难。
将烤好的肉蘸上特制的盐味酱料一尝,香气伴随着肉汁在口中扩散。新田再次将手伸向酒杯,但杯子已经空了。他带着罪恶感又点了一杯。再来一杯就好。
新田一边烤肉,一边留意着身后的情形。店内一共有八张四人桌,上座率过半。客人多种多样,既有情侣,也有工作结束后聚餐的上班族。目之所及没有小孩,大概是因为很多父母都不敢让孩子吃生肉。
新田将目光投向墙边架子上整齐排列的烧酒瓶。那些酒瓶似乎都是客人保存在这里的,数量超过了二十瓶,看起来常客不少。
店里有两名员工,女员工负责上菜,男员工负责在烹饪中打下手。处理马肉的男人正是店主,还有一位穿着罩衫式围裙接待客人的女士,据事先拜访过这里的侦查员所说,是店主的夫人。
过了晚上十点,客人渐渐减少,新田也正在享用套餐中的最后一道料理。是用马肉汤煮的乌冬面,味道同样绝妙。面条偏细,大概产自长崎县的五岛群岛。
酒足饭饱,新田招呼女服务员结账。用信用卡付过钱后,新田对仍然在吧台后方烹调菜肴的店主说:“打扰您一下。”
店主停下手,抬起头来。新田探身向前,小心翼翼地将上衣内侧的警察手册展示给对方,尽量不让别人看到。“我有些事情想问您的夫人。”
店主一脸困惑,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位一直独自在吧台旁默默用餐的客人竟然是这种身份。但是他的表情中并没有太多意外,大概也是因为心里有所准备。微微颔首后,他朝新田背后“喂”了一声,夫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来。
店主探身和穿围裙的夫人耳语了几句,夫人随即面露讶异地看向新田。
“是关于入江君的事吗?”她小声问道。
“是的。”新田继续压低声音,“侦查员应该已经打扰过了,但我还有些事想问您。不知您百忙之中能否抽出些时间?不会太久的。”
“我知道了。”
新田示意夫人坐在旁边,夫人说了句“失礼了”,弯腰坐下。
“您刚才叫他入江君,他应该是你们店的常客吧?”
“是啊,多的时候一个月来两三次吧。他喜欢马肋排,每次至少要吃两人份的量。毕竟他还年轻,饭量大,酒量也不小,一瓶烧酒转眼就空了——”说到这里,她露出尴尬的表情,“不是还年轻,是曾经那么年轻。”
她改口道,但新田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听说他总是和同事一起来。”
“没错,每次都是三四个同龄人一起来,有时还有女孩子。”
“在您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听起来漫不经心的提问让夫人面露难色。“该怎么说好呢……”
“说说您的印象就行,比如性格活泼啊,或者完全相反,看起来内心阴暗之类的。”
“在我看来,他是个开朗、充满活力的孩子,特别健谈,虽然一喝多就会变成大嗓门,多少有些吵闹。”
“他都说过什么呢?”
“这个嘛……”夫人歪头说道,“虽然嗓门大,但我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听清楚,毕竟还要接待其他客人。我记得他聊过公司的事,说领导坏话之类的。”
“他聊过爱好或者运动的话题吗?”
“爱好啊……”夫人面无表情,“运动的话,倒是提到过拳击。”
“是他提起的话题吗?”
“是的。他好像知道得特别详细,大谈特谈以前的著名选手,不过其他人似乎没什么兴趣。”
“那爱好呢?”
“他经常聊起动画,现在的人都喜欢看动画呢。不过我记得他说过不喜欢打游戏,小时候家里不给他买,结果朋友们聊天时他插不上话,很是难堪。”
“您听他聊起过休假时做什么吗?或者日常有什么习惯?”
“休假吗?我还没了解到那个份儿上。”夫人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或许听到过,但我这边毕竟也还要工作。”
“您说得对。”新田苦笑道,“我明白了,百忙之中多有打扰。”
“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别这么说,您提供了很多信息。料理非常美味,谢谢您的招待。”
“非常感谢。”夫人说道。吧台内侧的店主也点头示意。
走出店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虽说地球温度上升,但毕竟已经到了十二月。新田披上外套,迈开步子。
笔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没有铺设沥青,取而代之的是地砖。胭脂色的地砖以道路中线为界,左右两侧的浓淡截然不同,颜色更加鲜艳的那一侧应该是重新铺过的。
道路两侧没有人行道,只用白线标出路肩,但是想一直走在白线内侧却不太容易,不时会被店铺的招牌和自行车挡住去路。白天的果蔬店前,水果和蔬菜摆得满满当当,总是将白线内侧的空间据为己有。人们无视白线,大摇大摆地走在车道上。
这是入江悠斗每天通勤都会经过的道路,他留下的手机中的定位信息提供了这一事实。从这里出发前往他居住的公寓和公司都只需要步行十分钟,也就是说,他的通勤时间大约为二十分钟。
入江就职的公司专门承接生产设备的改造业务。入江负责焊接工作,尤其擅长钨极氩弧焊。不过,就连前去取证问询的侦查员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
四天前的十二月二日是工作日,入江却没有出现在公司。上司几次拨打他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吃过午餐,一位同事骑着自行车前往他的公寓。
房门没有上锁。推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仿佛蹲坐在地的入江,身穿卫衣和运动裤,胸口一片黑红。看到地上沾血的刀,同事明白了状况。
午后十二点三十五分,通信指令中心接到通报。辖区警察局和机动搜查队对附近一带进行了搜查,却一无所获。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十二小时,这一点无须司法解剖即可判明。行凶时间推断为前一天晚上的八点到十二点之间。左右两侧相邻的房间都有人居住,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毕竟他们都是深夜才回来的。
发现尸体的那天晚上,新田走访了案发现场所在的公寓。警方决定设立特别搜查本部,隶属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新田及部下们被安排负责此案。
这是一幢双层公寓,十年前建成,看起来不算太旧。打开房门,左边即是水池,冰箱就放在水池下方,右边是配有坐便器和浴缸的卫生间。屋内面积大约九平方米,分成两层,入江睡在上层,下层并排摆放着衣帽架和储物柜,用来收纳内衣和日用品。
这是个乏味的房间,没有电视,也没有漫画或杂志等书籍。发现尸体时,廉价的矮脚桌上只有柠檬鸡尾酒的罐子、吃到一半的鱼肉肠和手机。
入江悠斗的个人情况已经大致查明。
他出生在千叶县船桥市,上小学时父母离婚,他跟随父亲生活。父亲是建筑工人,对儿子的教育毫不上心。
十七岁时,入江犯下案子。他打算把自行车停到禁止停车的地方,被路过的学生提醒。他一气之下揍了对方,不是一拳两拳,而是连他本人都记不清楚的暴打。倒下的学生被送到医院,昏迷不醒。
入江没有逃跑,被当场逮捕。不久后,他被送上家庭裁判所 ,受到保护处分,进入少年院接受管教。
入江在少年院中生活了一年三个月,在这期间接受教育,学会了焊接和金属切削等技能。他在这一方面似乎颇有天赋,很快便考取了资格证书。
离开少年院的日子终于到来,父亲却去向不明。母亲也已经重组家庭,拒绝接纳入江。于是入江住进更生保护设施 ,准备就业。
幸运的是,入江很快就找到了工作,也就是他生前工作的那家公司,高超的焊接技术得到了认可。不过,直到这次案件发生,人事部的职员才从侦查员那里得知入江的前科。对于简历上写的高中退学,入江解释为想要习得一门技术,于是一边打工一边学艺。这一说明并没有引起人事部的怀疑。
十九岁的春天,顺利找到工作的入江也租到了房子,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直到四年半后的这个初冬被人夺去性命。
根据调查被害人人际关系的调查组所言,入江既没有卷入麻烦,也没有在工作和生活中树敌。
那么,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以金钱为目的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也没有物品被盗。钱包完好地放在屋内,里面也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有人能从入江悠斗的死亡中获利吗?警方做了全面的筛查,最后不得不得出结论:这种可能性近乎为零。
因此,话题就回到取证问询上了。有没有对入江怀恨在心的人?
回顾入江的人生,这样的人有一个,那就是他十七岁时所犯案件的被害人。准确地说,是被害人的家人。
被害人名叫神谷文和,当时读大学二年级,与母亲两人居住在神奈川县藤泽市。他就读于东京都内的大学,从家到学校单程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母亲神谷良美在医院从事事务工作,丈夫已在多年前去世。
遭到入江悠斗暴力相向后,神谷文和成了植物人,大约一年后离世。入江的犯罪事实本极有可能从伤害变成伤害致死,但最终判决并未变更,大概是因为难以证明他的行为与被害人的死亡有因果关系。
新田派侦查员去找神谷良美,无论如何必须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此外新田也想了解她如今对入江悠斗的想法。
根据侦查员的报告,神谷良美有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她先和朋友一起去横滨观看戏剧演出,然后两人又在横滨共进晚餐,最后去了酒吧。分别时已接近夜里十二点,她是打车回家的。手机上的定位信息与上述行程一致,朋友也提供了证词,应该没有说谎。
不过,侦查员的汇报里还是有让新田在意的地方。
神谷良美知道入江悠斗已遭杀害。看了新闻后,她已经预想到警察可能会找上门来。
其实,新田事先已对侦查员做出指示,如果神谷良美认为入江悠斗就是杀死儿子的凶手,那么就当场质问她:你为什么知道入江悠斗的名字?受到保护处分的少年犯的名字是不会公之于众的,被害人一方应该也无从得知。
神谷良美的回答是她已做过调查。
“儿子离开后,我曾想过提起民事诉讼,就调查了一下,因为不知道名字是没法提起诉讼的。”
但是,她最终放弃了诉讼。周围人劝她那样只会浪费时间。
新田没有漏过这一点:神谷良美掌握着害死儿子的凶手的真实身份。如果没有不在场证明,她将是最可疑的人。而且,构成不在场证明的那场演出,神谷良美是邀请者。据朋友说,这是神谷良美第一次邀请她观看戏剧演出,这让她十分惊讶。
还有一点。
入江悠斗的手机提供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去餐厅吃马肉料理也好,通勤路线也好,都来自他的手机。
根据定位信息,每到周六傍晚,入江悠斗都会做出一系列奇怪的举动。离开公寓后,他会在附近的街道上徘徊大约两个小时,哪家店都不进,只是走来走去,最后回到家中。从时长来看,他不像是在慢跑,但如果是健走,速度又未免太慢。难道是在散步?可是,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会每周六花两个小时散步吗?
入江行走的路线大体上是固定的,但并不总是完全相同。相似的路线也存在细微的差别,有时他甚至会一开始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
这个习惯至少从他去年秋天换新手机后就开始了,几乎从不间断。仔细一查,没有出门的周六都是雨天。
这一点与案件是否相关尚不可知,但是新田认为必须解开疑团。因此他以外出吃晚餐为借口离开了搜查本部,特意走访入江常去的餐厅,只不过并没有什么收获。
新田停下脚步。左思右想间,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入江的公寓旁。
这是一栋带有室外楼梯的毫不起眼的双层公寓。公寓不临街,必须通过一条路况堪忧的狭窄私道才能抵达。入江的房间位于一层,光照不佳,租金也因此相对便宜。
杀人犯专门来到这样的房间,杀死了住在其中的无名年轻人。
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