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卢性正考取秀才的这一年是1884年,其间清朝当局与法国先后发生了几次战争,互有胜负,但对于当时羸弱不堪的清朝当局来说,敢于向着战舰吨位十倍于己的法国海军宣战,着实激奋起了当时民众的斗志,乱世之中好男不当兵的传统在此时仿佛出现了一个裂缝,一时间各地涌现出了参军报国的热潮。益阳之地的卢氏一族素有习文尚武的传统,每年农闲时期,青年男子十几人成立一个武术班,请个教练,便组成一个“打场”,每天练武长达七八个小时。卢性正共有两个哥哥,大哥卢体端大了他10岁,与其感情尤其深厚,卢体端长得人高马大,从小就爱舞棒弄枪,对参加这种“打场”乐此不疲,十几年下来倒也练了一手俊秀功夫,因而在当年的8月,激于当时抵御外侮的爱国热潮,还没来得及与刚考上秀才的弟弟庆祝,便弃笔从戎,走上了抗击外国侵略者的前线。由于武功底子好,更兼战功卓著,没几年便升任了管带,但在那样一个孱弱的时代,武功卓著者的下场不是饮恨沙场,就是马革裹尸,就在八国联军进占北京的当年,卢体端在陇西一带抗击沙俄流寇的战斗中牺牲,家人几次去寻其尸骨未获,卢性正痛哭流涕地写下“男儿忧国英雄胆,身死沙场尸不还”的诗句以怀恋这位从小照顾着自己的大哥。
而当年卢体端自投笔从戎之后,卢性正很是怀恋与大哥一起度过的童年岁月,除了继续刻苦攻读,准备更高一级的乡试之外,他还一直保留着当年与大哥一起去“打场”练武的习惯。几年下来,他的身体长得更加结实,胡须也比同龄人生的多,加之天生的方面巨口,乍一看起来,不像文弱书生,倒像个沙场武夫。
三年后,卢性正与同乡的几个秀才又一同踏上了去长沙的路程,因为这年是乡试的年份,考试是八月间举行,益阳与长沙相距不过百余里,快马而去不过一日即到,但他们还是提前了一月启程,一来是早到长沙便可有些准备,省得临场忙乱,二来也是第二次出远门到省城,想乘机游历一番也好增加见识。因为第一次到长沙考秀才时,没有多时间游玩。几位少年这次到达长沙后,便在贡院南面的小吴门正街住下。刻苦攻读之余,卢性正便遍游了长沙各处名胜。此时的长沙城,虽然大部分还是旧时的特色,但也有了商会银行、有了教堂铁厂、有了教授英语、算学的新式学堂,沿着湘江口岸顺流北上,沿线还兴建了火柴厂、米厂、面粉厂,各类新式著作、报刊也常见于街头。卢性正在此游历,不仅是认识了许多朋友,更可贵的,是看到了那个和他自小生长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第一次,他直观地感受到了世界发展在中国这片古老土地上所投下的影子,感受到了在从小接受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许多值得探寻的奥义。于是在长沙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每晚的刻韵赋诗之外,每每见到新式言论的著作,辄买下来捧读。同住的朋友都笑话他不务正业,有的更是好言相劝,说是临时抱佛脚说不定真就抱中了,但卢性正却不以为然,说“我们读书的初衷就是为了追寻道义,只顾在诗文方面花工夫,而舍弃道义本身的价值,不是买椟还珠么。我看的这些著作看似新奇怪异,但与古代圣人之言的道理却是相通的。”
然而中举对读书人毕竟是一件大事,也是进入仕途的第一步。就算是再浪荡不羁之人,在年少之时,也对功名之事充满了执著。卢性正第一次参加乡试的题目乃是题“而尽力乎”一句,“质诸鬼神”两句,“故说诗者得之”。第一题语出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第二题语出《中庸》“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考的是读书人对经典的熟悉程度,并能正确释义,此时的卢性正虚岁才15,在整个考场里几乎是年龄最小的,与那些二三十岁的考生相比,缺少了人生阅历的磨砺,因此,前面两场考试下来,洋洋洒洒几千字,破题倒并不很难,难的是第三场的策问,“故说诗者得之”,语出孟子“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考生不仅要熟读经典,正确释义,同时又要揣度出题人的意思,对其进行恰如其分的策论,并且还要考虑到行文风格,思想倾向,要与地方主考官的口味一致,方能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这一年的乙酉科乡试,湖南地区的主考官是江南道监察御史陈琇莹,福建侯官人,乃是光绪二年的进士,入仕九年以来,以编修、御史,累掌文衡,有才子之目,视野非常开阔,对才能之士,颇有不拘一格举荐之胸怀。两年后,正是经他奏准,把算学列为科举项目,戊子科乡试取中算学举人一名,从而西学终于渗入科举,赢得了一席之地。卢性正以其年少,并未对此多加思量,只是以其心中所想,观点之锐利新颖,直抒纸上,倒也是合了主考官的胃口。当时这位洋务派的主考官在阅卷时,确实也注意到了卢性正的清新之气,于是调来卢性正的档案查看,却没想到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心头一想,既是可造之材,便不妨将其放一放,磨炼一番,去掉些少年的轻浮之气,说不定以后还可堪大用。于是,这一年等到放榜的时候,卢性正信心满满的去看榜,却并未看到他的名字。
或许命运的玩笑就在于此,一旦错过命运中的一些机缘,整个人生的路程便完全不一样了。光绪十四年,十五年,卢性正又连续去考了两次,都没能皇榜高中,倒是几次去长沙的游历,让这位少年更多地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
帝制时代的科举考试,原本就是十考九不取的!屡考不取是正常现象;考取了反倒觉得意外,传统中国人的命运观都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只是改变命运轨迹的最末次的因素。最重要的命,是早就天定了的。卢性正少年成名,然而却屡考不中,像极了中国大多数古代才子的命运。同时代的名士萧大猷在蓬心集序中说,“益阳处洞庭之西四百里,左沅右湘,代产磊落孤高之士,稍不得志,辙抱所学以栖岩壑,一发之诗文以自怡悦。”仕途上的不如意,不仅是让卢性正对科举这样的旧制度有了切身的体会,更加笃定了科举制度“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的想法。通过数次游历,卢性正从书斋里走出来,对整个社会有了初步的认识。只是此时,仕途的暂时中断让他个人的失意、彷徨,与对整个社会的失望,迷惘纠缠在一起,一下子唤起了他心中那股狂傲之性。从此,他倒反而断了科举致仕的念头,整日呼朋唤友,饮酒作文。益阳之地少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却多了一个“磊落孤高”的狂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