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去,萧统每日问安、读书,沈长荷则是忙着学习宫规、掌管庶务。
期间唯有八月石采女诞下七皇子算得上大事,皇帝大赦天下,石采女进封修容,赐姓阮氏,改称“阮修容”。
想来“阮氏”是个极有名望的大姓,可沈长荷又不敢直接问萧统,毕竟出身名门的“蔡彦真”对谱学必是烂熟于心。
但眼下不问明白,来日说错话更是麻烦。
于是,沈长荷故作随意地提了一句:“修容得赐阮姓,也算是光耀门楣,不过那么多名门望族,为何单赐此姓?”
萧统接过话头:“听阿姨说,修容是会稽人,其母祖籍陈留。会稽有一支阮氏是从陈留迁来的望族,想是根源在此。”
沈长荷虽解了惑,却不以为然——这般牵强地挂上一个名头,难道就能一跃成了世家大族?
可这背后的寓意着实耐人寻味。
“官家抬举阮修容,又为七皇子大赦天下。”沈长荷决心提点提点萧统,“连太子殿下在内,可还有其他皇子得此殊荣?连你我大婚,官家也只赦大辟以下。”
萧统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研墨的手不疾不徐:“本朝初立,官家仁慈,数次大赦天下,不止这一回。”
可为了皇子就这一回。
沈长荷别过头去,越发觉得他这般佛性仁性、不加留心,实在不宜居储位,得再寻个机会见见吴淑媛母子。
宫中崇佛,每月初一、十五沈长荷都要在显阳殿与贵嫔一道诵经祈福。
九月初一的午后,沈长荷正在殿中抄写佛经,时不时望着窗外的秋色出神。
丁贵嫔作为后宫之主,正在筹备册封六皇子为南康郡王的典礼,刚吩咐完诸项事务,就见太子妃托着腮,墨汁滴在衣襟上。
她看出这孩子与维摩的性情大相径庭——维摩敦厚友善,可太子妃除了待维摩还算亲近,对自己、对维摩的两个弟弟都有些疏离。
虽然不曾起过什么争执,但在这成婚后的数月里,她察觉到太子妃并未流露出孺慕之情。
丁贵嫔甚至多次想过是否自己言行不妥,让这刚离家的十岁小女郎不愿接近。
“妙怜。”她慈爱地唤着,“累了便去歇息。”
又吩咐身旁的采蕴:“带太子妃换件衣裳。”
沈长荷放下笔才发觉衣上的墨渍,跟着采蕴进内殿更衣,又去后院的花园赏花散心。
在长廊的转角处,她听见有人低语,言语间提及“二皇子”,便倚在墙根屏息偷听。
“太子之下,唯有二皇子比其他人高出一头,可瞧那七皇子和阮修容的势头,来日恐怕也要在显阳殿眼前逞能发威。”
“显阳殿里的宫人哪个不替贵嫔愤愤不平?吴淑媛和阮修容是前朝东昏侯的妃嫔,怎能如此抬举她们?尤其是吴淑媛……唉……”
那人哀叹数声,另一人提醒道:“官家如今是被蒙在鼓里,眼看那二皇子的模样同官家和诸位皇子越来越不同,迟早会露马脚。”
沈长荷听得怒火中烧,便是此等流言害得淑媛与缘觉阿兄万劫不复!
她正欲现身怒斥,却听那人又说:“贵嫔昨日还说官家要为二皇子相看新妇,属意陈郡袁氏的女郎。这门第,竟要盖过咱们太子妃!”
“这我竟不知——可见官家何等偏心二皇子,不知何日才能发觉端倪!每回瞧吴淑媛张扬无忌、实在可恨,犯下如此欺君之罪竟不心虚?”
“你阿姊不是在毓合殿服侍阮修容吗?我看阮修容与吴淑媛也不对付,叫你阿姊撺掇两句,阮修容定乐意去官家面前告状。”
沈长荷气血上涌,难道前世便是这两个显阳殿宫人唆使阮修容在官家面前挑拨,才害得吴淑媛母子失势?
苍天有眼,叫她回到此时撞破她们,便是给了自己挽救淑媛母子的机会,怎能错过?
她快步转过墙角,大喝一声:“竟敢散播谣言中伤妃嫔皇子,速速与我去贵嫔面前认罪!”
那两个宫人十三四岁,入宫时日不算长,见被太子妃撞破,吓得连忙跪下叩首讨饶。
沈长荷自然不理会她们声泪俱下地求饶,铁了心要以儆效尤,好断绝显阳殿宫人暗害淑媛母子的念头。
只要丁贵嫔严惩不贷,此事便能成。
可沈长荷没料到丁贵嫔屏退左右,只留下自己和这两个宫人。
丁贵嫔语重心长地说道:“她二人确是犯了宫规,但其中缘由不宜公之于众,便寻个别的由头罚她们吧。”
眼见底下两人抖如筛糠,丁贵嫔心中不忍:“她们年纪不大,家中又无依靠,若依宫规受杖刑被逐出宫去,恐怕会要了她们的命。”
那两人听出贵嫔要轻饶的意思,连忙谢恩:
“谢贵嫔饶命!”
“奴今后日日念经祷告,为贵嫔祈福!”
沈长荷听罢心里凉了半截,问道:“敢问贵嫔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以斋戒之日偷食荤腥为由罚入暴室,太子妃意下如何?”
面对着丁贵嫔试探的目光,沈长荷胸中愤懑愈烈——果然是要包庇她们!
丁贵嫔会这般客气地询问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身为太子妃,且直接将犯错之人抓了个现行、拿到她面前,她迫于无奈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若是丁贵嫔自己听见宫婢方才的言论,定会听之任之。
抑或这具身体里是原本的“蔡彦真”,碍于情面一定会应下,甚至在听见这两个宫人私语时便假作未闻、悄悄离开。
可她不是“蔡彦真”,她是眼睁睁看见缘觉阿兄愤恨郁郁、淑媛饮毒惨死的沈长荷!
若轻饶她们,便堵不上宫内众人的悠悠之口,官家知晓是迟早的事。
沈长荷微微扬起下颏,直视着前方的丁贵嫔:“妾认为不妥。这两个宫人本意是要构陷吴淑媛母子,用心何等险恶!若不严惩,届时传扬出去,对贵嫔与太子殿下的声誉有损。”
这理由冠冕堂皇,丁贵嫔也挑不出错来,只好说:“此事仅你我知晓……”
“贵嫔,您不妨问问这两个宫人是从何处听来传闻。”沈长荷打断了她,“您执掌后宫,万不可纵容姑息,否则来日定会令官家无故蒙羞。”
丁贵嫔沉默了片刻,挥挥手让那两个宫人退出去,又让太子妃走近些。
“妙怜,你的用意自是好的,可此事处理起来并非如此简单。”她叹了口气,“以实情为罪名处置她们,也会惹起流言蜚语。二皇子尚未离宫建府,若是知晓,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对,沈长荷敏锐地察觉出她语意中只担心二皇子听闻流言,也就是说淑媛早有耳闻。
是在淑媛的有意保护之下,二皇子才至今免受烦扰。
可对丁贵嫔而言,最要紧的不该是官家知不知晓吗?
官家为此事震怒,对贵嫔而言必是利大于弊。
贵嫔避而不谈、讳言此事,是另有图谋?
沈长荷故意软下语气,试探着问:“妾知贵嫔难做,可放任流言,官家迟早会知晓,届时淑媛母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丁贵嫔的脸色不大好看,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右手捻着一粒粒佛珠,双眉蹙起久久不曾松开,眼睛在殿中不安地扫视。
过了许久,丁贵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对不依不饶的太子妃说:“官家……早就知晓了。”
沈长荷难掩震惊,微张着口,直直看向丁贵嫔。
官家若已知晓流言,为何还会如此宠爱淑媛母子?
端午宫宴上褒奖二皇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便是官家不信谣言?
丁贵嫔也不知该如何对年仅十岁的太子妃解释内情,只能摇了摇头:“官家对此缄口不言,我也不能将此事掀开了去——你及时阻止她们是好事,可也不能再闹大了。”
沈长荷默默无言,心中杂乱,匆匆离开了显阳殿。
这像是一场装聋作哑的比试,后宫人尽皆知,心思各异。
似乎唯有丁贵嫔知晓官家曾听闻二皇子乃前朝东昏侯遗腹子的流言,但其他人以为官家被蒙在鼓里,便想拿着这唾手可得的把柄,将淑媛母子推入险境、不可复起。
阮修容曾与吴淑媛同为东昏侯妃嫔,她定比后宫旁人更早察觉二皇子身世存疑。
只是她从前仅仅是个采女,难以撼动淑媛母子地位,熬到三十岁才得幸生下七皇子升作阮修容。
母子俩风头正盛,经人撺掇后她怕是会兴冲冲地去找官家告状。
若是仅有极少数人知晓,官家还能依凭本心继续宠爱淑媛母子,可一经阮修容提醒,官家便会明白后宫已人尽皆知。
毕竟是诛心之论,吴淑媛难以自证清白。
官家若继续堂而皇之地厚待淑媛母子,那么他的嫔妃、他的子女又该如何看待这个疑似蒙羞的君王?
毫无疑问,官家会恼羞成怒。
沈长荷一想到阮修容压抑着兴奋得意,矫揉造作地去向官家告状却遭斥责的窘境,便替她觉得面热心燥、惶窘难安。
沈长荷晃了晃头,不知如何理清心中一团乱麻,只暗自庆幸自己今日拦住了那两个宫人。
恐怕日后还会有旁人,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只是丁贵嫔不肯重罚宫人,究竟是真想压制流言,还是想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沈长荷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宫殿间的甬道上,凝神思索间忽听有人行礼问安,她抬起眼皮一瞧,竟是二皇子萧综。
“太子妃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萧综笑问。
沈长荷见到他自是心中欣喜,可面上并不能太过显露。
她扫了一眼周围,一时也认不出是哪座宫殿附近,只好应付一句:“去寻太子殿下。”
萧综侧过身指了指北面:“皇兄方才已从太极殿出来,说去华林东阁寻几本书。只是……从此地过去也太远了些,殿下可识得路?”
他既这般问,多半是想引路。
虽不知他为何示好,但既能与他多说些话,沈长荷自是求之不得。
加上“蔡彦真”和萧综的岁数尚小,不必太过避嫌。
于是她摇摇头:“不大识得。我只带了东宫的几个婢女入宫,恐怕她们也不曾去过华林东阁。”
萧综果然接过话头:“殿下若不嫌弃,臣弟愿引路。”
“多谢豫章郡王。”
“殿下客气,可随皇兄唤我小名缘觉。”
听到这句话,沈长荷稍稍顿了顿脚步。
这两个字上次从自己的口中吐出是何时?
是前世送他离开建康前往南兖州,哭着唤他“缘觉阿兄,莫忘了妙怜——”。
她轻轻垂下睫毛,泪水在眼眶中打滚。
她死后复生,托于旁人身躯,仍是相见不相识。
她的缘觉阿兄最终还是忘了亲手养大的小妙怜。
沈长荷瓮着鼻子应了一声“好”,却不敢轻易开口。
“缘觉”二字于她而言启齿容易,忍泣太难。
萧综同她闲聊起方才在太极殿中,官家考问几个皇子学识时的趣事,沈长荷听着,简单应和几句。
待二人稍稍熟络些,萧综突然问道:“殿下可知,去岁冬至宫宴前为何有人引你与其他几位世家淑女去赏山茶花?”
沈长荷一怔——那时她尚未重生,哪里知晓什么山茶花?
她只能僵硬着摇摇头。
“是父皇命人为皇兄和我相看新妇。皇兄听凭贵嫔做主,并不曾似我一般沉不住气自己去相看。那时我躲在华林园的假山石上,看着贵女们在池边赏花。”
华林园的假山?那不就是端午晚宴上自己藏身的地方?
沈长荷有些心虚,不敢看他,更不敢应声。
萧综自顾自地说:“我回到宴席后悄悄告诉阿姨我心仪之人,阿姨便替我秉明父皇,父皇也欣然应下。可没过几日,父皇却改了主意,太子妃人选从陈郡谢氏次女换作了你。”
沈长荷心如擂鼓,他虽未明白道出,但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原本属意的郡王妃是“蔡彦真”?
难道他今日为她引路,就是为了告知此事?
一个十岁的孩子,何谈心仪?不过是应了眼缘罢了。
恐怕吴淑媛更在意的,是相看好的人选被东宫中途截了去,难怪端午宫宴上提起新妇那般不痛快。
她背后发凉,生怕他接着说出什么危及彼此的话来,毕竟自己身后跟着的都是东宫婢女,连忙打断他:“听闻郡王要娶陈郡袁氏女郎,门第高贵,很是般配。”
萧综听出她声音发颤,自己也并非是有意吓她,只是想让她知晓其中原委。
“上回端午宫宴,阿姨提及太子妃殿下时语气不善,并非是对殿下不满,而是见我敬茶,念及择新妇时不顺之事,这才唐突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沈长荷听罢松了口气,若只为致歉,眼前的萧综倒是个坦诚明理的人,有前世缘觉阿兄的风范。
但此时此地实在不宜多言,明明是秋日里,她额上竟是一头冷汗,只想早些送走他,省得再说下去收不了场:
“郡王言重了,不必放在心上——华林园到了,华林东阁想来往东走便是,多谢郡王相送。”
萧综听出她言下之意,正欲告辞,却听见女子大声呵斥的声音。
沈长荷循着哭声的方向望过去,却被火红的枫树挡住,看不分明。
她正犹豫着是否装作没听见,先行离开去寻萧统,又传来女童啼哭之声。
萧综明白是出了事,快步向枫树走去。
沈长荷本不想蹚浑水,可抬眼一瞧日头,枫树恰巧种在东边,正是去华林东阁的方向,只好无奈地跟着萧综走过去,但刻意留了几步距离。
她从树旁探头看去,永兴公主萧玉姚正坐在不远处枫树下,她身下是兽皮制成的席,四角的玉石席镇亦是刻成瑞兽形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萧玉姚的裙摆似锦绣波浪在席上铺展开,金丝银缕织成各式纹样,好一副华贵模样。
身边围着数十个内监、宫婢服侍,人群之中似是一个女童跌坐在草地上痛哭,但看不分明是谁。
喧哗呵斥的人并非萧玉姚,她端坐在兽席上拨弄着自己耳边的珍珠珰,听着身边婢子替她开口。
萧综偏过头看向太子妃,发觉她也没有上前过问的意思,似是松了口气,小声提醒道:“那三位公主……尤其是永兴公主,还是躲远些。”
沈长荷老老实实领情,颔首不语。
萧综先行离开后,沈长荷张望着,想看看能不能绕道去华林东阁。
可那些叱骂的话直往她耳朵里钻,什么“贱妇生养的”“双眼无用不如挖去喂猪子”,听得沈长荷眉头紧锁。
这宫里的女童,大概就是年纪小些的公主,虽不知是哪一位,但小小年纪经受这等辱骂,如何承受得了?
即便是宫婢、内监犯了错,大可依宫规处置,也不必这般羞辱。
这是沈长荷头一回窥见永兴公主的威风,看来端午宫宴上她尚且有所收敛。
沈长荷虽心底难安,可也知道自己不过空有太子妃的头衔,又才区区十岁,那永兴公主怎会放在眼中。
此时出面,只会连累自己一道受辱。
况且明知永兴公主前世是个谋逆作乱的狠角色,何苦早早招惹她忌恨?
沈长荷的脚艰难地在青草地上磨着,却始终狠不下心转身决绝离开。
“住口!”
她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喝止那骂人的婢子。
她心头一跳——是萧统!
待沈长荷回过头,看见一向温和持重的萧统快步向人群走去,身后的内监们忙不迭地跟上。
婢女桃枝悄悄问躲在枫树后的沈长荷:“可要去显阳殿告知贵嫔?”
沈长荷虽不喜萧玉姚,但萧统若直接得罪了她,这东宫之位恐怕坐不安稳。
萧玉姚野心颇大,因为没有亲生兄弟,她拥立叔叔临川王萧宏造反,这其中有几分为了感情实在不好说,恐怕多半是为了权势。
可上回端午宫宴,沈长荷也曾留意他们二人,尚未察觉他们之间有何异样。
她虽记不清前世他们是哪月哪日谋反,但隐约记得当时郡王妃带着四五岁的自己去一个寺庙,遇上变故着急忙慌地逃了出来,离今时今日少说还有七八年。
萧玉姚身份高贵,在皇帝心中分量不轻,若今生能赶在萧玉姚和萧宏勾搭上之前,让吴淑媛母子先去笼络萧玉姚,诱之以权势,允诺继位后萧玉姚作为长公主得享尊荣,改换储位或许指日可待。
可沈长荷想着想着心里直打鼓,这个念头只是将将冒了出来,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萧玉姚毕竟是个狠戾恶毒之人,能否作为盟友还须审慎。
沈长荷心如乱麻,于是同婢女说:“先看看。莫将事情闹大了,为太子殿下惹麻烦。”
“宫闱之中,你们岂可这般放肆!”萧统看见年仅六岁的安吉公主萧玉娡正蜷缩在地上为宫婢捶腿,立刻弓腰扶起她。
不待他使力,鲍邈之等人赶忙抢先搀扶,原本跟在安吉公主身边服侍的婢子见太子殿下来了,才敢上前围在公主身边。
萧玉姚见萧统敢来掺和,不怒反笑。
她安坐在席上质问道:“小小竖子,同谁大声呼喝?我看放肆的是你!”
萧统躬身瞧见妹妹膝上和手掌都是断草污泥,轻声询问可有受伤。
萧玉娡已经哭得嗓子干哑,泪水涟涟地望着太子兄长摇了摇头。
萧统轻轻摸了摸她散乱的头发:“先回宫中梳洗,兄长晚些时候去看你。”
萧玉姚见萧统竟敢堂而皇之地无视自己,原本脸上轻蔑的笑瞬间褪去,眉眼间尽是凌厉。
她只瞥了一眼,几个内监就立刻会意,上前阻拦。
为首的内监将头一扬:“永兴公主尚未准允,尔等岂敢擅离!”
萧玉娡吓得直哆嗦,她绝望地看向太子,好不容易止住的呜咽声又再度响起。
萧统见永兴公主不肯放人,明白她是下不来台,而自己也只是想救下玉娡,并不想惹出更大的风波。
于是他压下心头怒火,朝永兴公主一揖:“先前是维摩失礼,在皇姊面前喧哗,望皇姊见谅。玉娡年幼,还请皇姊高抬贵手,允她回宫。”
一听他致歉,萧玉姚愈发得理不饶人,她抬手直指着面前的少年太子:“我看你今日是专来寻我晦气,冒冒失失上前摆出这般威风,也不问一句萧玉娡这丫头如何冲撞了我!”
萧玉姚喋喋不休,讲萧玉娡放纸鸢时没长眼睛,朝自己这头奔来,又蠢笨至极地将那纸鸢坠下,砸倒了自己案上的葡萄美酒,污了她花千金制成的新衣和父皇赐予她的兽席。
随着她的声声斥责,那根涂着嫣红指甲的食指冲着萧统上下指点,莫说鲍邈之等人变了脸色,便是向来忍让稳重的萧统面对此等无礼之举,也是紧咬后槽牙。
可身后的小妹妹还在低声啜泣,萧统面对比自己年长十余岁的永兴公主,心中知晓同她讲不了道理,只好垂首忍下。
萧玉姚全然不把萧统放在眼中,是觉得丁贵嫔和萧统一向怯懦,即便闹大了,父皇也会偏袒自己,她想羞辱便羞辱。
一旁藏在枫树后的沈长荷看着萧玉姚咄咄逼人,萧统的头越来越低,心中生出不忍。
纵然她不愿吴淑媛母子重蹈前世覆辙、下场凄惨,但今生的萧统并未行不义之事,待自己亦是真心诚意。
自己或许不该将前生的仇恨统统加诸其身,一心想着加以利用,把他的善意践踏于脚下。
眼下见他被羞辱她已是按捺不住想冲出去援手,如何真能狠下心来陷他于更加不堪的险境?
于是,她扭过头同桃枝耳语几句。
发泄了一通的萧玉姚饮罢一杯葡萄酒润润嗓,看着萧统和萧玉娡二人一声不吭的窝囊模样,心里总算舒坦些。
尤其是萧统,与他母亲丁贵嫔一样怯懦,凭何做得了大梁的太子?
“啧啧,瞧你那缩手缩脚的模样,不若将你我身上的衣裳换一换——该由你来穿这女子裙裳,想来俏丽得很!”萧玉姚说罢,她身旁的婢子内监附和着嗤笑。
萧统羞愤得面红耳赤,双手紧攥成拳,正欲抬头反驳,却听见有人笑着说道:“维摩,公主说这话怕是想试试你身上皇太子的冠服呢!”
萧统扭头,看见他的太子妃缓缓走来,眉目舒朗,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他紧绷的心头忽就松开,方才挤压在胸中的愤懑也渐渐消散。
萧玉姚见太子妃以说笑的口吻道出自己心中所想,不免恨恨。
她不敢像羞辱萧统一样对待太子妃——毕竟她的母家济阳蔡氏是名门望族,父亲蔡撙是天子近臣,不像丁贵嫔母子毫无依仗。
可现下倘若弱了气势,岂不是会让众人以为自己听见十岁小女郎一句装傻充愣的话便害怕?
萧玉姚“哼”了一声:“一个怯懦似鼠,一个扮蠢如豕,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长荷又不真是孩童,自是不理会她这奚落折辱的话,不依不饶地抓住她之前话中的把柄:“公主比维摩年长十余岁,恐怕这身皇太子的冠服即便双手奉上,公主也穿不上,何必苦苦相逼?”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言下之意是太子之位即便不是萧统来坐,也轮不到你萧玉姚。
这话说委婉也委婉,借冠服喻储位,不曾撕破面皮。
但说直白也直白——这宫中除了刚牙牙学语的幼童和没生什么心眼的五皇子萧续,谁人听了这话不是立刻心领神会?
心虚的萧玉姚顿时被激怒,她腾地从席上站起,俯视着面前面容稚嫩的太子妃,大声喝道:“大胆狂悖,竟敢辱我?!”
刚缓过神的萧玉娡一见萧玉姚勃然大怒,又惊又惧,顿时晕了过去,周遭的婢子有人惊呼、有人搀扶,一阵骚乱。
沈长荷却不肯轻易背上罪名:“维摩乃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后册立的皇太子,公主肆意辱之,妾乃太子新妇,岂可坐视不理?况且,妾方才所言无一詈骂之字,何谈有辱公主?‘狂悖’二字,妾实不敢当。”
一旁的萧统眼眶有些发酸——原来被妻子坚定无畏地维护是这般感觉,他有些明白阿姨曾说过太子妃才与自己最为亲近无间的意义。
萧玉姚被太子妃的驳斥之语气得怒火填胸,她一脚踢翻面前的檀木案,案上的酒杯、糕点和香炉滚落一地。
萧统眼见香炉朝妙怜这边滚来,担心烫伤了她,赶忙伸出左脚拦住拨向另一边,却被洒出的香炉灰烫在脚背上。
他倒抽一口冷气,沈长荷下意识地想开口关心,却被越过檀木案、跨步走来的萧玉姚扯住了衣领。
萧玉姚已二十有三,成年女子的力气自是大了许多,她威胁道:“你是昏了头?竟敢这般放肆!难不成以为显阳殿会为你撑腰?今日我便叫你知晓,这宫里是谁人说了算!”
说罢,她拽着太子妃朝外走去,吩咐仆婢:“愣着作甚!给我架上她,拖去显阳殿去,好让太子妃殿下看看,丁贵嫔是如何与我赔礼道歉!”
萧玉姚手下的人显然对应付风波的手段熟门熟路,一群人围住东宫仆婢和萧玉娡的宫人,防止他们通风报信,剩下的听从萧玉姚的吩咐纷纷动手。
沈长荷身量尚小,毫无还手之力,被萧玉姚拖拽时连脚跟都不着地,眼见着其他人要上手来制住自己,她心中忐忑不安——
萧玉姚行事太过疯狂,远远超出自己的估量,也不知她方才派去报信的桃枝几时能赶到。
萧统顾不上自己脚背的疼痛,一把冲上前抱住了她的腰——
若是妙怜被这般一路拖去显阳殿,不论会不会受到处罚,日后定会成为永兴公主她们讥笑嘲讽的把柄,依她这般不服输的性子,该有多懊恼!
“皇姊息怒!”萧统喊道,他怕抱得太紧会让妙怜勒得痛,不敢用足力气,可更不能松手,心中又急又怒,“若闹得人尽皆知,对皇姊也是无益。父皇上个月才为驸马之事罚过皇姊,难不成还要再打断一根犀如意吗?”
萧玉姚憎恶驸马殷钧身材短小、体弱多病,每次召见他来公主府,萧玉姚都会预先吩咐婢女在府邸的墙壁上题满文字来羞辱他。
殷钧见此,常常流泪离去,不复相见。
今年八月,萧玉姚竟命人题写殷钧父亲殷睿的名讳来戏谑,殷钧忍无可忍,终于向皇帝禀报。
皇帝与殷钧父亲是旧友,立刻宣女儿入宫,询问属实后他一怒之下持犀如意击打萧玉姚的背以示惩戒,甚至因过于用力,连犀如意都打碎了。
若不是丁贵嫔听闻消息赶去太极殿阻拦,萧玉姚恐怕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
可萧玉姚此时听萧统提及此事,哪里会感念丁贵嫔的援手,只觉他们母子都是看自己笑话罢了。
她心头火起,一把将太子妃向后搡去。
沈长荷连带着萧统一起跌倒,她压在萧统身上听见他痛呼,慌忙起身。
东宫的内监和婢女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统统围了上来护在太子和太子妃身边。
争吵喧闹之间,忽然听见有人高呼:“圣驾至——”
众人纷纷循声跪下,屏息敛容,沈长荷悄悄瞥见贵嫔也跟在皇帝身后,暗想应是桃枝赶回去报信时官家恰巧也去了显阳殿。
皇帝萧衍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乱象,斥责道:“今日斋戒祈福,你们如此吵嚷争执,统统跪去佛前诚求忏悔!”
即便是萧玉姚,也不敢在此时贸然开口顶撞,众人正欲领命受罚,贵嫔却开口道:“陛下,玉娡似是晕了过去,她年岁小,想来此事与她也不相干,不若妾遣人送她回去歇息?”
萧衍定睛一看,这才发觉角落里被婢子揽着的女儿,挥了挥袖子:“依你——”
眼看着他就要转身离开,沈长荷扬声道:“陛下——”
萧衍看向鬓发歪斜、衣衫凌乱的太子妃,眉头蹙了起来,不悦地盯着她。
“太子殿下因不忍安吉公主受辱,才开罪了永兴公主,以至于被香炉灰烫伤。妾愿替太子殿下长跪佛前忏悔,求陛下宽恕太子殿下,允他回东宫疗伤。”
沈长荷带着哭腔说完这番话后,俯身叩拜,听得萧统痛惜难忍。
他也跟着叩拜,说道:“陛下,太子妃并无过错,是臣冒犯永兴公主,臣愿领罚。”
萧玉姚见他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怒气又升了起来,正欲开口辩驳,却发觉丁贵嫔扯着父皇的衣袖,二人正眉来眼去。
丁贵嫔得知维摩受伤,悬心不已,又见两个孩子并肩叩首、相依相顾的可怜模样,更是心疼,她便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萧衍偏过头,看见丁贵嫔眼中含泪地望着自己。
他本不愿深究,是给玉姚留个脸面,索性一道惩罚长个记性。
可既然贵嫔求情,加之他心里也清楚维摩这孩子本就孝悌友爱,太子妃所言应是属实,眼下维摩又受了伤。
萧衍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各自回去好生反省,再有下回绝不轻饶!”
萧玉姚暗暗切齿,丁贵嫔这贱妇当年就是仗着年轻美貌,惯会扮得柔弱招人怜惜,才引得父皇维护,以致阿娘生出心病、早早离世。
如今成了妖妃,依旧媚主惑君,有她在旁,父皇自是偏心显阳殿和东宫,哪还顾得上她们三个姊妹?
若是阿娘还在世,正位中宫,她今日岂会受此屈辱?
萧玉姚既觉恼恨,又感委屈,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众人叩首谢恩,同她一般忿忿不平的还有一旁的沈长荷。
沈长荷憋了满肚子的气——合着皇帝从始至终就想着和稀泥?
不问缘由就一起惩罚,发觉安吉公主昏厥后也不追问起因。
她是不忍萧统带伤被罚才请求开恩,顺带抖落抖落永兴公主下的黑手,萧统免除责罚是情理之中,凭什么萧玉姚也能跟着一道逃脱?
但沈长荷也知道眼下不宜节外生枝,尽早回去为萧统处置伤口才最要紧。
萧统不便行走,被内监用小轿抬回了显阳殿,太医令庞戌赶来替他剥除粘连的足衣。
丁贵嫔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可萧统顾不上自己——他发觉妙怜回显阳殿的一路上都蹙着眉,眼下坐在他身侧,盯着自己脚上的伤处,更是抿着嘴气鼓鼓的模样。
他捉住妙怜的手,发觉冰凉,忍住伤口的疼痛温声劝道:“妙怜,莫忧,不疼。”
沈长荷听闻此言只觉耳熟,她回过头看着他逞强挤出的笑容,猛地怔住——
她想到前世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他从湖里将自己推上岸后近乎力竭,她缩去了一边不曾援手。
他虽侥幸上了岸,但浑身上下滴着水,腿上鲜血汩汩。
明明面色苍白、嘴唇发抖,却还在安慰她:“妙怜,莫怕,我不会与旁人说起是因你所致。”
后来她被太子妃身边的宫人羁押在琼芝殿,还暗暗嗤笑萧统果然食言,转眼便出卖了自己。
彼时她不懂东宫庶务,不知主车马的太子仆亦会向太子妃禀报诸事。
即便萧统有意瞒下要为她遮掩脱罪,蔡彦真也能从太子仆处问出端倪,涉及东宫受伤,这等属官岂敢欺瞒?
前世她入宫只为伺机报仇,尤其是在亲眼见到淑媛被丁贵嫔派去的人毒死后,即便丁贵嫔和萧统待她再好,在她眼中也是为博宽厚仁德名声,内里实为奸恶之人。
今生的丁贵嫔暂且不论,但自己以太子妃的身份与萧统朝夕相处近半载,便是眼瞎心盲之人也能看出他本性淳善。
似今日安吉公主受辱一事,连豫章郡王和沈长荷都不愿插手,可萧统却敢挺身而出,不惜得罪永兴公主——明明安吉公主只是他众多异母妹妹中的一个,平日来往也并不多。
若是前生的萧统也是这般……
她忽觉浑身发冷,打了个寒颤。
一个念头忽地在她心头如惊雷炸开——前世,她难道误杀了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