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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春台之乐熙熙矣

从宫里探病回来,沈长荷左手摸着跳个不停的眼皮,右手去拿杯盏喝茶,手一抖,茶盏跌落在地毯上,洇湿了朱雀莲花纹的一角。

宫人们收拾茶盏时有人来报:“豫章郡王妃求见。”

沈长荷没料到她来得如此快,点了点头。

袁韶音进来时提着裙角很是慌乱,虽然没踩着裙子,左右脚却险些互相绊着。

“阿嫂,你可知晓官家让豫章郡王正旦后出镇南徐州?”

沈长荷点点头:“方才去显阳殿探病,听贵嫔提起了。”

袁韶音似是哭过一夜,两眼浮肿,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坐在沈长荷旁边:“淑媛随行,这也就罢了。昨夜西丰县侯为豫章郡王提前饯行,送了四个美貌姬妾。”

沈长荷一听,不由得在心中大骂萧正德无耻。

她听贵嫔说起此事时,惊诧与前世记忆有出入,思来想去,只能推测是一个月前起的冲突传至官家耳中,官家不愿豫章郡王和西丰县侯过从甚密,才令其出镇。

可贵嫔却说,从官家的口风推断应是因淑媛犯上,出镇南徐州之事已无转圜余地。

“犯上”。

沈长荷当即就怀疑是豫章郡王身世又起波澜,避一避风头也好,如今缘觉阿兄年少,离前世出逃北魏应还有十二年。

可转念一想,出镇一事已与前世不同,今后还能料得准吗?

沈长荷便因此更加惴惴不安,听袁韶音说萧正德又来多事,愈发气闷,可再一想,如今最惊惶的还数袁韶音。

“韶音,你想,淑媛岂能容得下西丰县侯所赠姬妾?”沈长荷轻拍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你都是豫章郡王妃,背后有袁氏一门,何须惧怕?”

袁韶音眼泪又涌了上来:“阿耶好不容易从吴郡还朝任五兵尚书,我以为能时常见到耶兄,若有委屈也可倾诉一二。谁知这就要往南徐州去……”

沈长荷叹了口气,说到底她才堪堪十三岁,淑媛不慈,夫婿不怜,还多了几个美貌姬妾。

纵使地位不会动摇,心底的酸楚终究难解。

袁韶音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离了建康也难见阿嫂,淑媛她不愿我与东宫来往过密。昨日不知为何事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从南徐州传寄书信逃不过她的眼,我怕她因此磋磨我……”

“你姊夫王规在东宫侍读,何不寄信与你阿姊,再托由他转交?”

袁韶音抿了抿嘴,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我家长姊性情端肃,若要她不明原委、私下传信,恐怕不易。”

沈长荷看出她有些畏惧长姊,便劝慰道:“正旦后东宫会摆宴席,属官皆会携眷赴宴,届时我与你阿姊说上一说。”

袁韶音点点头,心神不宁的样子也着实让沈长荷疼惜。

前世袁韶音对自己多有照料,即便之后与缘觉阿兄离心,也不忘为自己四季裁衣、时常嘘寒问暖。

若是今生缘觉阿兄不再为身世自毁,两人兴许不至反目仳离。

“韶音,你与豫章郡王是少年夫妻,皆有才情,若能朝夕相处,一处吟诗作文,何愁生不出情分来?即便对淑媛有怨望,也莫加诸于他。”

袁韶音听完这话越发委屈,眼泪汪汪,倚靠在她的肩头:“我嫁与他后,如在家中一般规行矩步,并不曾犯下什么过错,他为何与我不亲近?”

沈长荷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好轻抚着她的背。

袁韶音啜泣着:“阿嫂,你不知我好生羡慕你与太子殿下——你们才是和如琴瑟的夫妻,而我只不过是硬生生凑在豫章郡王身边、替他打点庶务的王妃。”

“韶音,这世上如耶娘手足一般疼爱你的人少之又少,夫妻间能投契合心自是幸事,若不成,退而求其次,相待如宾也未为不可。你要知这世上连耶娘都不疼爱的,大有人在。”沈长荷只好这般开解她。

可人人都不会假想自己现有的失去后会是何种境况,只为人有我无、求之不得之物耿耿不寐。

送走了袁韶音后,沈长荷也陷入沉思之中。

她重活这一遭,阿娘不能认,蔡家父子又不敢亲近,所幸贵嫔待自己亲厚,萧统又是世上难寻的体贴入微,也算是有失有得。

“殿下。”长乐郡主刚出侧殿,见她倚着廊柱,便轻声喊道。

沈长荷回首,见着她,想到这才是真正无父母手足亲缘的孩子,心中生怜,笑着冲她招招手:“来。”

“太子殿下昨日已回来,侧殿你且安心住着。待他忙完政务,便将教授你诗文之事提上日程。”

沈长荷见她听罢笑得粲然,便想到自己前世不愿苦读,看来这长乐郡主只是无人教导罢了。

“平日由东宫女史邹漪教你诗书,若有疑惑之处,每日卯时过半至书斋询问太子殿下。”

长乐郡主怔了怔,卯时过半至书斋……岂不是最迟卯时便须盥洗梳妆?

她迟疑地问道:“我知太子殿下白日忙于政事,兴许还得去国子学,那……用罢晚膳可有空闲?”

半大孩子,谁不渴睡,便是沈长荷如今早起时也常唉声叹气,懒劲上来甚至抱着枕头不肯撒手。

萧统见之不忍,总想纵她,可正事怎敢有误,桃枝和朝云只得硬着头皮三番四次去请她。

“那——你若有疑问,便酉时过半前来。”

改了时间,总得与萧统说明白。

萧统一听,神情有些为难,放下手中的书册,低头去捻指间的墨痕。

“可是扰了你温书?”沈长荷细想一想,他晚间总是会在灯下品读诗文,兴致来了还会讲与自己听。

萧统的指尖被搓得发红,耳尖也与之同色,抬头瞟了眼一脸正经的她,低声道:“白日里在外奔忙,入夜总想着你我二人静静在一处,看书也好,闲话也罢……”

沈长荷听他这一说,才想到平日只要没有朝政要事,灯火初上时二人都是在内殿。

她有时理理东宫的账本、文书,有时若得闲,也会翻翻志怪志人的书本。

或是与他相对而坐,或是倚在窗边借着架子灯的光小读片刻,读至有趣之处哑然失笑,萧统还会凑过来问她是哪一段。

这些已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沈长荷并未将之视作仅仅属于二人的时间,更未料到萧统不愿将其分出去一时半刻。

她有些哭笑不得:“明容也不是每日都来,答疑解惑也用不了两刻钟。”

萧统想了想说:“那便去书斋。”

沈长荷不知他是为避嫌,还是不愿让外人常进内殿,但既已松了口,她便替明容应下:“好,我明日让朝云告知明容。”

萧统点点头:“我自是乐意教明容诗书,只是内外亲疏有别……”

沈长荷听他忙着解释,走上前挽住他手臂笑道:“我的太子殿下,不过是定个解疑的时间和去处,整个东宫全由您说了算,何须再多言?”

萧统被她逗得也笑了,有意学她:“我的太子妃殿下,劳您做中间传话的人,改来改去不是怕您恼了?届时又在床上翻来滚去不肯安寝,仍须得我捏肩揉腿好叫您消气。”

沈长荷一经他打趣,故意冷下脸,佯怒瞪他:“看来您口中的太子妃是个骄横跋扈之人,真是委屈殿下了。”

萧统连连摇头,一脸忍辱负重:“非也非也,朝野内外谁不知太子畏妻,皆因太子柔懦怯惧罢了。”

“真……真有此传言?”沈长荷顿时有些慌乱,定是萧正德那小子胡言乱语,“那、那官家可知晓?问过你了?正旦家宴我定要被官家和妃嫔们戏谑……”

萧统见她原地转着圈,心有不忍,过去搂住她:“哄你呢。”

只见她一脚跺在地上,萧统见势不妙,赶忙说道:“正旦过后带你去太原郡——”

原山西太原郡的官民因战乱南迁后,本朝在东流、建德等地侨置太原郡,其中晋阳、和城县用以安置官吏流民,亦是萧统的封邑,在建康西南四百五十里。

缘觉阿兄出镇的南徐州亦为东晋始侨置,延续至今,治所在京口,在建康东约一百六十里处。

“是赶在开春前去视察屯田事宜?”

萧统有些惊讶:“你竟知此地多有屯田?”

“上回你盯着太原郡晋阳县舆图看了半晌,我看上头画了张溪、石潭等河汊,还标注了数处军屯和民屯。‘雁叉屯’这名字倒有趣,本想问你由来,一时被旁的事打岔便忘了。”

沈长荷见萧统颇为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问道:“怎地,那舆图是机密,不可外传?我并未对旁人说起过。”

萧统看她煞有介事地保证,笑道:“并非机密,只是诧异你会留心这些事,比习宫闱庶务时记性要好。”

“账本琐事怎比得上山川河流?”沈长荷前世便无机会出外游玩,不知有多向往,“你肯带我去太原郡,哪怕整日辛劳奔忙我也甘愿。”

“视察屯田、免租安民只是其中一项。”萧统笑看着她,神采奕然,“我欲编选诗文收录成册,上起先秦、下迄本朝,为后世士人所用。此事非二十年不能成,我想尽早着手。”

原来,他从这时就已筹备起《文选》……

沈长荷见他意气风发,也由衷为他欣喜,笃定地说道:“你如此勤学渊博,此事定成。”

“妙怜,今言事成为时尚早,纵然读了百家诗文辞赋,可何为佳、何为次,情义与辞藻孰轻孰重,皆有待思辨。”萧统憧憬道,“待我及冠后结识东宫以外的臣僚,招贤纳才,选录诗文一事便可大有进展。”

“豫章郡王不是常以诗文会友,维摩有何不可?”

萧统摸了摸她的头:“饮宴时抒发胸臆、谈诗作文,多为怡情娱乐之作,即便品评诗文,也是一家之言,与遍阅历代诗文后从中整编选录并非一回事。”

沈长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何要去太原郡诸县?”

“一来是我封邑,视察屯田、安置流民乃是分内之事。二来,屈原、陶潜皆曾至此,考其诗文源头,钩沉遗迹,也算是个开端。”

沈长荷双掌一合:“那我去打点行装!”

说罢就要跑,萧统一把将她揽了回来,笑得无奈:“最早也要过了正月半,莫急。”

沈长荷不愿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将脸一扬,嘴硬道:“谁急了?这不是近日要帮贵嫔张罗正旦,之后又要在正月半‘燃灯表佛’,亦会忙碌不休,怕耽搁了收拾行装才早做准备。”

萧统哪里看不出她的用意,却还要哄着:“是我思虑不周。夜已深了,还请太子妃殿下早些歇息,明日再打点。”

沈长荷寻到了台阶,便点点头:“依你所言,省得将轮值的宫人们都闹起来一道折腾。”

萧统拱了拱手:“太子妃殿下仁厚。”

沈长荷被调侃后似笑非笑去瞟他:“谁敢在太子面前妄称仁厚?妾是不敢,太子慎言,莫折煞妾。”

萧统细看着她——她起小性子时每每微歪着头,挑起眼睛斜睨着自己,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骄纵,又含着几分情意,嘴角含笑,却又吐出叫人又爱又恨的话来。

沈长荷见他不接话,只傻看着自己,拿出袖中巾帕轻轻掷在他脸上:“太子殿下怎地睁着眼也入梦了?”

说罢笑得粲然。

说来也怪,萧统每回见她这般自在随性说笑,不似平常名门闺秀那般垂首低语、掩口莞尔,就越发喜爱,不愿让她在东宫之内受半分无谓约束。

沈长荷蹙起眉头凑上前,踮起脚拿鼻尖顶他下颌:“萧维摩,你出窍了不成?!”

冰凉的鼻尖触及他的皮肤,萧统总算回过神。

她还在闹,鼻尖往他的喉咙蹭下,萧统一把搂住腰将她抱起往墙角走:“看来今晚不让你收拾行装,满身的气力没处可用。”

沈长荷被他擎起,有些慌,拍着他的手臂喊道:“放我下来——”

萧统将她放在墙角,两旁是陶柜和架子灯,沈长荷被夹在中间,怒视着萧统:“萧维摩你这是作甚?”

“帮你耗一耗气力,省得拿我出气。”萧统笑看着她,“我闭上眼数五声,你尽可逃,被我逮住便挠脚心。”

沈长荷脸色遽变,连忙制止:“谁要同你戏耍?!”

萧统的脸与她近在咫尺,已缓缓闭上了眼开始数数:“一。”

沈长荷只能先逃再说,可还未反应过来,萧统已抬起双臂将她困在角落,她暗骂一声,蹲下身从他腋下钻出。

“二。”

沈长荷跑向离他最远的墙角,可还得绕过灯架、小几……

“三。”

“萧维摩,我不想同你……”她边跑边喊着。

“四。”

“你还是八岁孩童?!”

“五。”

沈长荷一个激灵,只顾着跑,再来不及逞口舌之快。

紫英指了指殿内,轻声问:“太子妃殿下喊着‘救命’呢,真不妨事?”

朝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刚来内殿侍候,日子久了便知。”

紫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见里面已经传出在她看来是“犯上”的话,只好转过身垂手站好,假装并未听闻。 /RnqY6B06TyIy5988qUEz24pXF4zWjGnkmkDfy5l5XK7nTu27jHUTOCQ/GpMAZ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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