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斋戒后,萧统和沈长荷在显阳殿见到了长乐郡主。
她行礼问安后,丁贵嫔又问了几句话。
沈长荷细细打量——豫章郡王妃袁韶音和晋安王妃王灵宾成婚时与她年纪相仿,但她与二人的仪态气度却大不相同。
袁、王二人出身大族,在人前皆是端方娴淑,毫无阿谀取容之举。
可长乐郡主满头珠翠,敷粉涂朱,言语间微微偏着头,一双凤眼扫过众人时娇媚巧笑,转盼流光。
看着稚嫩的脸上挂着如此不相衬的情态,沈长荷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在从前,她兴许觉得长乐郡主是凭借美貌引诱讨好。
可在贵嫔和萧统身边久了,她不再随意以此等恶念揣度他人。
长乐郡主才十岁,晶莹白雪被溅染上污泥,又岂是白雪之错?
“长乐的生母……是妾侍江无畏。”
提及生母,长乐的眼神有些躲闪。
江无畏本是吴氏女,吴家世代出美人,遍布历朝后宫、王侯府邸。
临川王萧宏的后宅中,侍女姬妾千人,皆是绮丽多姿,唯有这江无畏绝色无双、荣宠甚隆。
她的衣饰珠宝堪与前朝东昏侯的潘妃潘玉儿媲美,一双缀满宝石珠翠的玉屐价值万金。因嗜鲫鱼头,临川王府日进三百枚,连同其他美味珍馐,后房仆从都食之不尽,弃之路旁。
长乐郡主继承了江无畏的容貌,也耳濡目染学会如何柔媚趋奉。她知晓宫中贵人对自己生母鄙夷不屑,听贵嫔问起自是惴惴。
所幸她是在显阳殿中。
“今后你就安心在此,由采荃照料你的饮食起居,若有何处不妥亦可来寻我。”丁贵嫔并未对其生母一事多言,只笑着示意采荃上前。
采荃恭恭敬敬地向长乐郡主行礼:“奴采荃见过郡主。南边的厢房已依照贵嫔吩咐布置妥当,请郡主移步。”
待长乐郡主跟随采荃去看居所,贵嫔才开口:“妙怜是这孩子的贵人啊。”
沈长荷与萧统相视一眼,心中皆明了。
纵使长乐郡主出身宗室王族,可临川王与江无畏只知奢靡享乐,不知教养女儿心性。
偏她又生得这等相貌,若被心术不正之人看中,以权势逼迫、以金玉引诱,她不知如何抵抗,甚至不知能够去抵抗,茫茫然走入陷阱,那这一生也就毁了。
“妾不敢当,长乐今后还要仰赖贵嫔多多点拨。”沈长荷说完看向她离开后半掩的门扉,“妾也会常来看她。”
萧统见她们如此上心,自然也想尽一份力。
“我回东宫后拣选些清新雅致的诗文集送来,她在阿姨身边定能养好心性。”
可不满一个月,长乐郡主连人带书被送至东宫。
大清早的,枝叶上都是寒霜,沈长荷换好衣裳匆匆穿过游廊去正殿。
萧统这几日先是被派往石头城督察军事,又去内省见狱官将谳事,东宫大小事务全由沈长荷过目。
贵嫔知年末事多,特意让她近日不必入宫,好不容易今日得空起得迟了些,就得知长乐郡主候在正殿。
待沈长荷走进去,见那珠围翠绕的孔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小兔,双手交叠,惶恐不安地望着她。
采荃向她请安后开口道:“贵嫔抱恙,恐怠慢长乐郡主,还请太子妃殿下好生照料。”
沈长荷心中一紧,想起前世贵嫔缠绵病榻,连忙问:“贵嫔何时染恙?眼下情形如何?待我安顿好郡主后便入宫侍疾。”
“是因日渐寒冷,心肺有损,太医令昨日已至显阳殿诊治,说要多加调养,不可劳累。”
说罢采荃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沈长荷明白其中应有隐情,吩咐桃枝先带长乐郡主入内殿用早膳,又屏退左右。
“陛下前日至显阳殿,想起长乐郡主,召之共进午膳。”
采荃点到为止,可就这一句话就让沈长荷背后沁出冷汗。
若只是单单共进午膳,贵嫔怎会次日就托病,今早匆匆忙忙将长乐送至东宫。
想到官家贪恋前朝妃嫔,恨不得统统纳入后宫,江无畏的容貌恐怕不在潘妃之下,乍见其女长乐郡主,恐怕要挪不开眼。
说起来是亲侄女,可贵嫔怎敢去赌官家的底线,若是让长乐郡主离了狼窝又入虎穴,贵嫔定会悔恨终身。
送来东宫确是最好的法子。
沈长荷微微颔首:“太子与我自会好生照看郡主,贵嫔安心养病,我明日入宫侍疾。”
既是“抱恙”,太子妃不入宫侍疾也说不过去,采荃应下后回宫复命。
沈长荷回到内殿,发觉长乐郡主还在等她一道用膳。
桃枝禀报道:“已命人去请内直郎、典设郎。郡主带了两个箱笼,分别盛放衣饰、文籍。”
坐在主位上的沈长荷点点头,看着身着缃黄色夹衫、梳着双髻的长乐郡主默默注视着自己,像是迷途的羔羊。
沈长荷唤着她的乳名:“明容,今后你留就在东宫。东南的琼芝殿景致好,夏有莲池,秋有桂树,布置妥当前你先在侧殿住下。”
长乐见过几回太子妃,知晓她与贵嫔一样和气可亲:“多谢太子妃殿下,只是怕住在侧殿会不时烦扰,令两位殿下多有不便。”
沈长荷会意,告诉她:“太子殿下近日在外忙于公务,不必忧心。”
长乐这才松了口气,见沈长荷开始用膳,也默默拿起筷箸。
显阳殿和东宫的陈设、饮食,比家中要简陋许多,她已尽量拣素淡的衣裳来穿,发饰、耳珰、项链、镯子、组玉佩也只敢佩戴一两样。
可她却莫名安心。
在家时,莫说两只手数不过来的兄弟姊妹之间颇为生疏,就是阿姨也日夜寝食皆与阿耶在一处,她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与乳母仆婢度日。
她有数不尽的华服珠玉,食不完的美味珍馐,可只有在宴饮时才见得到耶娘。
临川王府四季节令时常宴请宾客,长乐每回都期盼着。
纵然乐声交织着高谈阔论无比嘈杂,宴席中的舞女跳着跳着就被兄长们揽在怀里,她也总是在宴席过半就被乳母抱走,可至少能见到耶娘。
再后来,阿姨请来乐人舞伎教她吹笛习舞,宴席上阿耶总是得意地向众人介绍自己“这是我家六女明容”,再让自己展现一番。
她为得到满堂赞赏喝彩喜悦,可乳母总是忧心忡忡。
上月听闻宫里要将自己接进去时,她原本很惶恐,乳母倒欣喜极了,揽着她直说:“郡主在宫里多留些时日,好生跟着贵人们读书明理。”
她只识得些字,从未读过诗文,不比名门闺秀满腹才华,生怕遭贵人厌弃。
可太子殿下送来的诗集大多都是常见的字,有不认得的采荃也会教她,不过文集对她而言实在艰深,太子殿下来显阳殿时让她先读诗,待年后得空再教她文字经义。
她时而跟着贵嫔诵佛经,时而临帖读诗,无须宴饮交际,华服珠宝便无用处。
从笙歌鼎沸的临川王府到静谧祥和的显阳殿,她度过了最初不习惯的几天后,便格外珍惜这平心静气的日子。
昨夜贵嫔寻自己说话,她还以为是哪里犯了错要被送还王府。
好在贵嫔安慰她东宫更为适宜,有太子指点读书、太子妃教习庶务,她才松了口气。
夜里,她躺在东宫侧殿的床榻上,盖着暖融融的鹅衾,极力适应新的居所。
她深吸一口气,此处的焚香比显阳殿中更清新淡雅,但不如太子妃内殿的香甜。
她发觉太子妃殿下在东宫要比在宫中更自在活泼,下午拉着自己去瞧琼芝殿时,说起话来扬着眉梢、笑意盈盈,很是明艳。
可惜自己没有这样亲切的阿姊,长乐翻过身趴在枕上叹了一口气,自家阿姊大多已出嫁,还在家中的也不大熟稔。
沈长荷这一日忙得团团转,先是与内直郎、典设郎商议长乐郡主的居所陈设、冬衣裁制,午膳前又将正旦节礼定下,匆匆用罢午膳就带长乐去看琼芝殿。
回到内殿刚准备歇一歇,又有内侍禀告,说太子殿下明日回来。
沈长荷无奈地摇摇头,清早才与长乐说太子近日不归,她刚来东宫还怯着呢,两殿相邻,多有不便。
她又让人请来典设郎,在太子书斋旁休憩的小间更换冬日衾褥。
次日萧统兴冲冲地回内殿寻太子妃,却被告知太子妃正在书斋等他。
他一踏进去看见寝具一应俱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数日不见,竟要将我赶至书斋就寝?”
沈长荷也心虚,过去挽住他手臂,笑得谄媚:“明容现住在侧殿。”
她将来龙去脉说与萧统听,听罢他对这安排倒无异议,只是不愿与她分离:“整整十三日,妙怜难道不惦念我?”
看着他失落的眼神,沈长荷只好说:“我与你一道在书斋。”
随即趁萧统欢欣之时,她连忙眼神示意桃枝再去拿一枚枕头——这么窄的一张床榻,她倒真没想着要与萧统挤在一处,又不是十岁的时候。
果然如她所料,连两床衾被都放不下,两人钻进一个被窝也只能紧挨在一起。
平日也不是没有搂抱过,可她总觉着年纪还小,不过是少年间的喜爱依恋,并未想过做更逾矩的事情。
可经这些日子未见,再被他搂抱在怀里时,沈长荷察觉出他的神态动作与从前不同。
唔,从前可没将脸埋在自己脖颈过。
也没拿鼻尖蹭过自己耳朵,还来回蹭了好几下。
搂腰就罢了,怎么还往下兜住膝盖窝,将她整个往怀里拢?
“维摩,我喘不上气!”
口鼻闷在他怀里,上头还盖着衾被呢,她发觉他手臂松了些,连忙挣脱开,气呼呼地仰头瞪他。
“你是跟着石头城持枪习武的健儿偷学了武艺?怎地力气恁大,箍得我腰也酸、压得我脸也疼……”沈长荷嗔怪道。
萧统笑得脸红,声音却轻柔:“对不住,只是太过思念你。”
饶是实际比他多活二十年的沈长荷,听着英俊少年郎说这话,也难以不心动。
自己在前世这个年岁毫无少女心事,满怀皆是为淑媛母子愤懑。
她有些恍惚,前世那个心心念念要杀萧统报仇的沈长荷,与眼下为萧统一句情话而悸动的“蔡彦真”……还是同一个人吗?
而这两世的萧统,也是同一个人吗?
她困惑地仰起头,想认真地看着他,看个分明,却只能在昏黄的烛光中看见他的下颌。
若无意外,这一世的“沈长荷”已呱呱坠地。
她曾经很想见到阿娘,如今忽地生出恐惧来——阿娘怀抱中的“沈长荷”会日渐长大,长成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模样心性。
到那时,谁才是真正的“沈长荷”?
她像是刚刚触碰到命运的一缕根脉,想屏住这股愈来愈盛的畏惧,顺着根脉摸索,好探个究竟。
可萧统发觉她失神落寞,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道:“妙怜,是方才吓着你了?”
这一句又将她拉回尘世之中,忧惧再次被压了下去,她摇摇头:“近日劳累,有些困倦。”
萧统怜爱地摸摸她的发顶:“临近正旦,事务繁杂,苦了你了。明日进宫看望阿姨后,你就在显阳殿中歇歇神,我先回东宫料理诸事。”
沈长荷点点头,依偎在他的怀里入梦。
梦里两世的人影交错,她缩在角落,口不能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怨怒相向、死于非命。
贵嫔、萧统、淑媛、萧综、阿娘、蔡彦真……还有她自己——沈长荷。
她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这一世她究竟能否扭转命数,救下所有人?
还是如梦里那般束手无策、无力回天?
她大口喘息着,发觉天还未大亮,一问桃枝,说太子已前往书斋处理这些日积攒下来的公文。
她盥洗后匆匆出了书斋内室的侧门,却迎面撞上一众前来议事的东宫属官。
年逾古稀的太子少傅沈约正捋须与身边的太子詹事韦睿说话,一抬头见太子妃边理着袖子边踏出内室,与众人一道怔住。
沈长荷也愣在原地,今日不是要进宫为贵嫔侍疾吗?怎地这么多僚属前来议事?
哪里知晓是萧统急于将这十余日所见所闻与他们商议,才早起留出半个时辰。
阴差阳错,沈长荷被他们撞个正着,看着他们脸上或暧昧或回避的神情,顿时脸如火烧。
完了完了,她都能想到该有何等流言。
含蓄一些的,说什么“太子勤政宿于书斋,可少年夫妻小别重逢,也是情理之中”。
若是不含蓄……沈长荷耳如火烧,应下众臣问安后匆匆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