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德是临川王萧宏第三子,早年官家膝下无子,曾收养萧正德,因得知他前世为非作歹、行凶害人,沈长荷今生对他多有提防。
可他时常窥伺东宫,近年来自己有两回被他拦在路上戏弄,好在身边有仆婢相随,不曾出过大乱子。
今日,萧正德恐怕是察觉太子来寻自己,领着这些人尾随而至,总算叫他逮到太子的“错处”,自然要大肆宣扬出去。
沈长荷听他言语轻狂、口出不逊,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加上想明白他是要给萧统泼脏水,更是恼怒,顿时冷下脸来。
此时萧统不宜解释辩驳,于是沈长荷先对着嬉笑的众人呵斥道:“见到太子殿下不行礼、不问安,尔等皆狂悖了不成?!”
沈长荷前世活了二十年,今生又长了四五岁,加上又有太子妃的身份撑腰,面斥这群十几二十岁的半大儿郎自是丝毫不怵。
可在他们眼中,这小小年纪的太子妃不过是恼羞成怒、虚作声势罢了。
再一看太子仍旧不言,萧正德越发肆无忌惮。
“都是自家人,太子妃何必如此见外?想是年岁尚浅、未经世事,下回到临川王府来,学一学浓桃艳李是何等百媚千娇,再被我们撞见也就不慌了。”
萧统听罢向前跨了两步,将太子妃挡在身后,一改往日温煦的神情,肃然逼视着萧正德,开口命令道:“西丰县侯醉酒,扶他去歇息。”
宫人应声领命,朝萧正德走去,却被萧正德的随从拦下。
萧正德收起扇子,越发来了兴致:“啧啧,都道太子殿下仁恕,连宫人侍奉饭食不慎都可免罪,今朝不过说两句话,反倒忿然作色起来。”
跟着他一道哄笑的人比方才少了些,毕竟太子殿下已发了话。
萧统见他们不肯罢休,冲身后随侍的内监点头示意。
豫章郡王萧综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子殿下能委屈自身,可不能委屈了太子妃——伉俪情深该是佳话,你我怎好置喙?”
东宫近年与显阳殿一道削减用度,春夏多吃陈米,萧统在饭食里发现虫尸,为免一众宫人受罚悄悄夹了出去。
一旁的内侍发觉后,暗中告知当值的宫人们,那几人感念太子恩德,主动领罚,萧统再免其罪。
想来此等仁恕之行被传扬出去,在萧正德、萧综看来是沽名钓誉。
站在萧统身后的沈长荷听见缘觉阿兄语带怨愤,与四年前襟怀坦荡的模样大相径庭,又想起袁韶音这些时日的诉苦——看来吴淑媛的不甘不平都悉数浇灌在缘觉阿兄心上。
真想私下寻他说个明明白白,以免他再入前世歧途。
可她又该如何开口呢?
萧正德见萧综接话,底气更足,拿扇子尖点了点萧统的方向。
“什么伉俪情深?我等都是早早纳了正妃,谁人不知名门闺秀何等乏味无趣,依我看,是因太子妃拘束着太子殿下,怕误了东宫的好名声。”
萧正德身侧是他的弟弟乐山侯萧正则,前年曾做过东宫属官,与萧正德的脾性不相上下,曾因任职时屡屡贪墨暴戾受过太子妃斥责,对其怀恨在心。
此时,有豫章郡王和兄长撑腰,他也大胆了起来,跟着说:“太子妃的气性着实不小,瞧方才对我等呵斥的口气,恐怕太子殿下不敢多瞧旁人一眼。若叫太子殿下见识过真绝色,这东宫哪里还有太子妃的容身之地?”
这等羞辱挑衅,在沈长荷眼里如同儿戏——反正丁贵嫔和萧统无意纳新人入东宫,他们如何嚼口舌也不过是白费工夫。
可她瞧见萧统已气得脖颈通红、背脊绷直,似要上前去与他们理论,如此反倒陷于他们设好的圈套之中,如何能证自己清白?
沈长荷轻轻扯了扯萧统的袖子,示意他休要与之多言。
王侯公子之中有贪色之辈,听了萧正则的话扬声问道:“何等女子能被见识广博的乐山侯称为真绝色?说出来让诸位也开开眼!”
萧正则听着众人起哄,笑道:“我父王妾室江无畏的美名想来你们也知晓,她的女儿长乐郡主、我们的明容阿妹更是青出于蓝,年仅十岁便已出落得玉貌花容……”
“住口!”萧统喝止了他的信口胡言,沈长荷也听得蹙起眉头——萧正则口中的长乐郡主与在场萧氏皇族皆为同宗,秽乱之语有违伦常。
“太子殿下莫急呀,今日在场诸位有目共睹,何必再扮那不近女色的假模样?真把自己当那莲花座上的佛像?若是见到了小明容,莫说你我起心动念,便是太子殿下恐怕也……哎哟!”
萧正则越走越近,挑衅地看着萧统,谁知冷不防被他身后的太子妃掷出的组玉佩砸中脑门。
众人都未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见太子妃冲出来指着他怒斥:“官家信道崇佛,你那腌臜唇舌也敢妄谈佛祖?走,与我去官家面前道个分明,将你方才污言秽语一字一句说给官家听!”
谁也不曾想名门蔡氏出身的太子妃行事如此泼辣果敢,饶是行事无忌的萧正则知晓官家一向宽待宗室,也不敢豁出脸面与她去寻官家对质。
他捂着头看向萧正德,期望着兄长替自己出头,可没料到萧正德似乎毫不在意太子妃的言行无状,只死死地盯着自己。
萧正德背着手踱步到他旁边,低头问道:“谁借你的胆子,竟敢肖想明容?”
萧正则被兄长凶狠阴鸷的眼神看得后背发凉,哪里还顾得上脑门被砸的疼痛,慌忙垂下高举的手作揖求饶:“兄长,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
萧正德被弟弟这番话搅得满腹火气,此时也没心情再为难太子,一心想着回府后好生教训教训弟弟,勒令他离明容远一些。
于是,萧正德轻蔑地瞥了眼太子夫妇:“太子妃殿下既出了气,今日事便算了了,大好的日子何必去叨扰官家?”
沈长荷冷笑一声:“此时倒知是大好的日子,凭何太子殿下与我却被迫灌了满耳污言秽语,真真扫兴!生口舌是非的分明是西丰县侯和乐山侯,怎地倒成了我们叨扰官家?”
这倒不是沈长荷得理不饶人,在场之人众多,今日若不压着萧正德兄弟俩低头、将这场口舌之争定个对错,若传扬出去便说不清楚。
萧正则见她得理不饶人,加上被兄长斥责面子上过不去,他便想将一肚子的火撒在太子妃头上:“装什么纤尘不染的干净人?凭你方才的泼辣无赖模样,便是我房中洒扫的婢子也胜你许多!”
萧统见她要踮脚伸手,要去拽萧正德的领口,连忙抓住她,怕脏了她的手。
沈长荷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行事过激,想跟他使个眼色,暗示自己是吓唬萧正则。
谁知萧统抬了抬下颌,看向众人身后,开口道:
“不必你亲自动手,李勉来了。”
东宫的左右卫率府领兵宿卫,今日是左率李勉带队护卫。
方才萧统让他们留在贵嫔身边,起了争执后暗示宫人去请他们来。
说起来在场姓萧的都是宗室王族,他们又一向不把太子放在眼中——他与丁贵嫔一样,再刁难羞辱也只会忍气吞声。
久而久之,他们也不觉得自己低萧统一等。
直到此刻被太子的卫队团团围住,连同萧综在内的众人才意识到——
普天之下除了官家外,只有太子拥有自己的左右卫率府,左右二率视同御史中丞,是朝廷铜印墨绶所封,是他们府上的部曲护卫远不能及。
萧统从不擅用左右卫率府以势压人,可不代表他不能用。
沈长荷见他们被围住,也松了口气。
萧正则有些心慌,怕惹了大祸,缩着身子往兄长萧正德身后躲,暗中窥视着萧统的脸色。
沈长荷心知萧统也不是真的想把事情闹到御前,便主动把戏作全。
“西丰县侯和乐山侯可识得路?还是让李左率带路?”
萧正德兄弟俩看着她那得意洋洋的脸,又恼又恨,可也知不得不低头,便拿眼睛去瞥自己这边身份最高的豫章郡王萧综。
萧综无奈被他们拖下水,若是只有个萧统,他倒拿得准只是想寻个台阶下。
可太子妃这般不肯罢休的模样他却是头回见识,萧统看起来又有些畏妻,万一真被她捅破了天,自己方才的话也会惹麻烦。
萧综万般不情愿地朝太子夫妇拱了拱手:“今次是西丰县侯和乐山侯冒犯了,望两位殿下海涵。”
沈长荷瞄了一眼萧统,见他微微颔首,便顺台阶而下:“既如此,便看在豫章郡王的薄面上至此为止。西丰县侯,下回游园宴饮若再遇上,好生行个礼便躲远些,否则哪日我气不顺,便去太极殿寻官家。”
萧正德阴着张脸不言语,沈长荷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西丰县侯,你应是不应?”
萧正德咬牙切齿,不愿吐出一个字,只恨恨地点了点头。
沈长荷顿时喜笑颜开,回首看向萧统。
萧统摆了摆手,示意李勉让路。
萧正德一行人转身欲离时,沈长荷又喊住了他:“乐山侯!”
正被兄长掐着后脖颈的萧正则停住脚步,回头目眦欲裂地怒视着她。
只见太子妃指着他脚边碎落一地的组玉佩笑道:“听闻临川王府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东宫向来俭朴,乐山侯可得赔我一副。”
萧正则满脸涨红,双手攥拳,恨不得上去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却被萧正德拦住,硬生生拽走了。
偏偏身后还传来一句“明日送来东宫,过期不候”,气得他狠跺一脚,仰天怒吼了一嗓子,被兄长一掌拍在脑后:“还不消停些!”
回到东宫后,萧统看着妙怜倚在窗边出神,以为她是担心今日言行不妥,走到她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劝慰:“妙怜,你并无错处,不必忧心,若有余波也由我担。”
沈长荷喃喃道:“维摩,西丰县侯……行事不端,将来恐惹大祸。”
今日之事,她既忧心缘觉阿兄近墨者黑,也为萧正德兄弟口中提及的长乐郡主担忧——
前世,长乐郡主的父亲临川王萧宏与侄女永兴公主罔顾伦常,兄长萧正德、萧正则也屡次掳掠奸淫,难保他们不会肖似其父,对自己亲生妹妹行禽兽行径。
她若如旁人一般不知这些事也就罢了,可既知晓,怎能袖手旁观?
若是来日长乐郡主果真遭受欺凌,岂不是悔之晚矣?
萧统揽着她的肩:“临川王深受官家信任器重,西丰县侯也曾做过官家养子,莫说如今仅是言行不谨,即便真惹出祸患来,也未必重罚。”
他本不该在背后非议长辈,可又担心日后她与临川王父子再起冲突、闹到御前,又像几年前永兴公主折辱安吉公主一事那般难得公正。
他叹道:“天监四年,临川王奉诏北上征讨,驻兵洛口。听闻北魏援军将近,临川王畏葸不前,夜遇暴风雨后弃军逃亡,致使数十万大军溃散,大败而归。”
沈长荷抬头看他:“我知此事,北军不是还有首歌谣,‘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萧娘’便是戏称临川王怯懦,‘韦虎’指的便是太子詹事韦睿。”
念及此战,萧统心中很是不甘:“其时我梁军器械精新、军容极盛,北人称百年未有,若是良将督战,今时今日局势想来大不一样。”
“将领弃军而逃,按军法处置是不是该斩首?怎地临川王如今权势地位丝毫未减?”沈长荷疑惑地看着萧统。
萧统轻声叹了口气:“天监六年,临川王迁司徒,领太子太傅。天监八年,为司空、扬州刺史。”
莫说下狱问罪,这临川王犯下此等误国大罪,不到两年竟还升了官。
沈长荷忍不住嘲讽道:“官家待宗室果真亲厚。”
萧统心底赞同,却不好议论,只捏了捏她的肩膀。
沈长荷明白即使要出手保护长乐郡主,也不能与临川王府正面起冲突,防患于未然才是良计。
次日沈长荷进宫,不待丁贵嫔询问,她主动将与萧正德兄弟起纷争之事如数告之,不曾遗漏一字一句。
饶是丁贵嫔这般好心性的人,听见那几句轻狂无耻之言也直蹙眉头。
“长乐郡主既已许婚给陈郡谢氏,想来这一两年便会出嫁,妾想将她接至东宫教养,也算是做个伴。”
沈长荷说出这话,心中并无底气。
一来,她自己不过十四岁,并未生育,教养一个十岁的郡主实在牵强。
二来,在贵嫔眼中,自己仅凭萧正德兄弟的几句话便如此大费周章,兴许操之过切。
沈长荷不安地紧紧盯着贵嫔,她的一双弯眉已舒展开来,两眼微微垂下凝思,神情澄静,犹如慈悲菩萨一般。
“不如……由我出面去向官家求个恩典,就说我膝下无女,听闻临川王的长乐郡主聪慧乖巧,出嫁前养在显阳殿中,成婚时封为‘长乐公主’,也算是对临川王的恩赏。”
沈长荷有些错愕,这是她头一回深切地体会到丁贵嫔的仁心。
换作其他妃嫔,恐怕根本不愿自家新妇沾惹上此等麻烦事,毫无助益不说,稍有不慎还会惹火烧身,毕竟谁都能看出临川王父子不好相与。
沈长荷知晓丁贵嫔不是趋利避害之人,即便如此,能获首肯也是不易。
她没料到丁贵嫔竟主动包揽此事,若非将自己对长乐郡主安危的担忧感同身受,贵嫔怎会甘愿出面?
丁贵嫔见她怔怔看着自己,问道:“可有不妥?”
沈长荷连连摇头:“并无。贵嫔所言更为名正言顺,只是……一切因妾而起,却要劳烦贵嫔,妾过意不去。”
丁贵嫔笑得极为开怀,拍了拍她的手:“你不知,这世上多的是不由人、不由己的事,即便如你我这般身在高位也是一样。能庇护他人时,便不要错过。”
这话再次触动了沈长荷,她不自觉握住了丁贵嫔的手,温暖柔软,让人心生依赖。
她曾与世人一样,仰慕胸有城府、心怀壮志的强者。只要能胜,些许阴谋伎俩并不为过。
她不信宫中能有贵嫔和萧统这般真诚仁善之人,直到重生后的这四年朝夕相对,终于令她看清——
仆从遇到这样的主人,能免折辱重罚。
良臣遇到这样的君主,能被赏识重用。
生作他们的子女,嫁作他们的新妇,不必担心有朝一日遭到背弃。
他们不会倨傲漠然,不会贪位慕禄,在他们身边着实安心。
沈长荷仰着笑脸望着有些动容的贵嫔,轻声说道:“多谢阿家。”
在贵嫔诧异时,她先一步双手合掌作了个揖:“只悄悄地叫一句,贵嫔莫恼我。”
“阿家”不过是平常人家中惯用的称呼,在这宫里却算得上亲昵。
丁贵嫔瞧着她求饶的可怜模样,感怀顾惜还来不及,怎忍心责备?
沈长荷的脸颊被轻轻地捏了捏,听见贵嫔含笑说道:“回去莫要同维摩讲——我可不让他胡乱称呼,否则他该说我偏疼你了。”
沈长荷索性卧倒在她膝上,盖着的薄毛毡柔软馨香,她不由得拿脸蹭了蹭,勾起嘴角,像廊下晒着冬阳惬意无比的狸猫。
“阿家偏疼我,维摩也偏疼我,如此——便谁也不必说谁!”
这几年来丁贵嫔能察觉出她日益亲近自己,可不知为何在今日全然敞开心扉,她只觉心中欣喜,点了点狸猫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