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宁先生在其主编的《草根经济与民主政治》中,说了一段比较有趣的话,他说:“浙江人似乎特别爱把话题往文化上扯,而且总会有完整的让人难以反驳的解释系统,会有像模像样的漂亮故事。比如:温州人爱把当代温州的商业文化追溯到信奉实用主义的‘永嘉学派’那里;……台州人没那么复杂,历史上这山海之间的贫瘠土地上斯文之事却也不多。于是,台州人便把当地彪悍纯朴的民风当作主流文化加以宣示,叫做‘台州式的硬气’。”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大到每个民族精神小至一个地域的文化性格的形成,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有其文化缘由的。台州这块土地虽然贫瘠,当代文化建设成就似乎不为人知,但说“历史上这山海之间的贫瘠土地上斯文之事却也不多”并不妥。事实上,台州传统文化的积淀甚为深厚,它塑造了世世代代台州人的文化性格,台州彪悍纯朴的民风即“台州式硬气”有其深厚的文化土壤。
如我们在第一章中读到的那样,“台州式硬气”是台州文化求真精神的表现,它根植于台州的气节践履之学。所谓“求真”,包含二层含义:一是认识论层面,是对事物本真的孜孜不倦的求索;二是实践论层面,即注重践履自己认同的“真”。在台州传统儒学中,“真”即是“道”或“天理”。而所谓的“求真精神”,既指台州人探索道或天理的精神,还包括守“道”以及践履“道”。台州儒学把守“道”和践履“道”称之为“气节践履”。对于台州人来说,如果他执著于求真践履,这样的态度就是所谓“台州式硬气”。或者说,台州人的“硬气”,“硬”就“硬”在他的执著,不但表现在他执著地追求“真”,也在于他对“真”的坚守和执著践履,常常是为此可以不惜牺牲性命,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求“真”守“真”到了“迂”的地步。
每个民族在哲学觉醒的轴心时期之前,都曾有一个神话时代,区别仅仅在于这种神话的文本形式有所不同。尼采说西方哲学精神渊源于前轴心期神话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那么,“台州式硬气”作为台州文化性格,前轴心期的什么神话才是它的文化源头?
要解开这个谜底,我们或许可以从鲁迅先生的一个观点中得到启示,他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 对鲁迅先生的这个判断,当今学界还有不少质疑者。但笔者以为,先生治学以谨严著称,道教与汉民族文化“根柢”事关重大,他做这样的判断肯定不是即兴的应酬语,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持之有据的结论。当然,鲁迅先生并没有讲明理由,我们也无从猜测,但周作人的相关言论可为其注解。周作人说:“改良乡村的最大阻力,便在乡下人们自身的旧思想,这旧思想的主力是道教思想。”周氏兄弟的这一观点是很有意义的,他们为我们探究“台州式硬气”源头时指出了一条新的路径。那就是,可以从台州道教里找到“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源头。
可问题是,天台山的道家神话故事和传说众多,如《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一云:轩辕黄帝“往天台山受金液神丹”,王子乔得天台山浮丘公降授道要,修“石精金光藏景录神”之法,后升天为右弼,号桐柏真人,理金庭洞天。南朝宋刘义庆在《幽明录》中所记载、并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刘阮天台山遇仙》传说,也是一个脍炙人口的传说……在如此丰富多彩的天台山道家神话故事与传说中,究竟哪些神话故事或传说可以成为“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源头?笔者以为,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才是“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源头。
伯夷、叔齐是孤竹国人, 他们本非台州人氏,齐夷的故事如何能作为“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源头呢?这是因为:
其一,从文献学上看,把夷齐“义不食周粟”的气节作为“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源头持之有据。如果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那么,“台州式硬气”的“根柢”也与台州道教关系密切。夷齐虽然是儒家气节的标杆,但也是天台山道教的神袛。道书《众真记》里提到:“孤竹、伯夷、叔齐等,并为九天仆射,治天台山。” 台州人也把兄弟俩作为天台山之神加以祀奉,宋人王茂端更是千里迢迢从京师(北宋的东京,今河南开封)把伯夷、叔齐石雕像运来,置于天台山。 据《灵宝教清密录》记载:
王茂端,人称王灵宝,善医。宣和间,奉天子诏,进京为太后治病得愈,赐宝与金帛,皆不受。赐游御园,见园中有二大石像,一名伯夷,一名叔齐,镌刻奇古,内空外润,叩之铿然有声。深为悲惜抚之叹曰:“千古贤人,置此不亦亵乎?”遂乞二石像,载归桐柏山,于宫右祀之。
绍兴十二年,天台山再建九天仆射祠 ,该祠至明代还存。明、清两代,九天仆射祠先后改称为“清风祠”和“清圣祠”。明隆庆年间,台州知府张廷臣撰《移祀夷齐像记》作为碑文云:
考《赤城旧志》,载夷、齐设为九天仆射,治天台山。宋绍兴间,建祠于兹,或其遗欤!嗟乎!名贤委地,土木神像,享丹月之荣!瞻玩太息,徘徊移时不忍去。乃纵步庙侧,有厅,基宇轩敞,了无夙设,若有待者。及至县,以语方令惟一。令慨然曰:“是诚不可已也!”遂卜吉庀工,略加修葺,移二贤像而崇祀之。庙貌有翼,气象惟新,虽清风高节,不视此为重轻;然表先贤,励来学,实守令事也。嗟乎!琼台、双阏,岩谷奇观,孝先、子微,栖息冲举,游桐柏者能道之;岂知夷、齐芳躅,凛凛乎并高峻增,复出羽化耶!昔记严陵祠云:“廉顽立懦,大有功于名教。”顾夷、齐为百世之师,奚但桐江垂纶已哉!镌记岁月,以诒诸后,或谅余心之不愧夷、齐,当有闻风兴起者。
碑文中歌颂了伯夷、叔齐“凛凛乎高亚峻峭”的气节,在文末,张廷臣认为,夷、齐当为台州“百世之师”,这多少也包含了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乃台州气节之源的意思。他相信在这样的精神感召下,台州后学定有“闻风兴起”之士。可见,张廷臣充分肯定了夷齐在台州文化性格形成中的地位,也肯定了其“精神”有“教化”民众,培养台州文化性格的价值。
其二,从文化性格上看,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而死所显现的性格,颇似“台州式硬气”的“迂”。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叔齐列传》里把夷齐的“迂”描写的非常传神: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有妇人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遂饿死于首阳山”。
孔子高度评价了齐夷的高节,认为齐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唐代韩愈则作《伯夷颂》,极力称颂他们“特立独行”的品格,以及他们“不顾人之是非”,信道笃而自知明”的求真精神,奉二人为“遵守臣道”、忠贞不贰的典范。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总之,伯夷叔齐既坚守“正统”之义,又为坚守“正统”而死,他们这种不惜牺牲生命也要坚守道义的精神,颇似“台州式硬气”的“迂”,也与台州的气节践履之学的宗旨相吻合。
其三,伯夷、叔齐谦让君位,深深影响着后来的台州人。在台州人看来,夷齐王位都可以让,人们还有什么不可让的。所以,伯夷、叔齐谦让王位的传说已成为台州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夷齐“让”的精神,与天台山和合文化倡导的“忍让”一致。
由此可见,伯夷叔齐的精神与“台州式硬气”有着多重耦合。尽管历史上对伯夷叔齐有不同的评价,但夷齐不食周粟而死的气节和二人让国的故事,还是成了“台州式硬气”和“谦让”的“百世之师”。因此,以夷齐精神作为“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源头是合理的。
一粒优良的种子,若没有肥沃的土壤,它还是不能茁壮成长的,同样,单有这颗“硬气种子”,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土壤,这颗“种子”也是不可能成长为台州文化性格——“台州式硬气”的。“台州式硬气”之所以能够形成,除了有“义不食周粟”的文化源头外,还因为有培育这种文化性格的丰腴的文化母体——气节践履之学。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称赞乡人“人重节义,洁操刚烈,勇往直前,风气所致”。王士性指出了台州人“重节义,洁操刚烈,勇往直前”的“台州式硬气”,乃“风气所致”,这里的“风气”主要的就是台州文化,其中台州的“气节践履之学”对形成这种文化性格居功至伟。
台州的气节践履之学的基本内涵有二:“气节”与“躬行”。王棻在《台学统·序录》里根据传统的儒学分类法,首先把台州儒学分为性理之学(德行)、经济之学(政事)、词章之学(言语)、训诂之学(文学),再根据台学的实际情况,在四科之上冠以气节之学,在四科之后殿以躬行之学,于是变四学为六学。而“其大本则曰“气节”,其大用则在“躬行”。 王棻把“气节”与“躬行”置于如此之地位,是因为“此二者该贯乎四科,并包乎六艺” ,体现了台州气节践履之学的基本内容:
其一,气节为本。台州气节践履之学崇尚气节,宋陈耆卿认为,气节是一种崇高的境界。人禀受了“义理之气”或“浩气”,他就有了气节,就能“壁立不动而高视物表”,就能傲视万物,无所畏惧,“可以达,可以穷,可以乐,可以忧,可以谀,可以谗毁” 。明代的黄绾在《明道编》中更是反复强调立志的重要性,他认为在“眼前流俗声利之习” 的社会环境中,立志对于修学尤其重要。他说:“为学只在励志,常励志则不息而久,久而不息,所以诚身。” 晚清的王棻更把气节置于台学的“大本”地位。他认为:“向使德行无气节,则或流于乡愿;言语无气节,则或流于佞人;政事无气节,则为小知之士;文学无气节,则为小人之儒,是四科者,必以气节为本。”
在气节践履之学的长期熏陶下,台州人养成了崇尚气节的文化性格。对此,方孝孺曾做过记述,他说:“吾乡之士多秀而有文,……闻大贤君子之风而恱之,重道德尚名节,褒衣危巾讲论性命,言行必本乎礼义,闾巷之间弦诵之声相接。” 其后的黄绾尽管不太欣赏乡人的“台州式硬气”,但他也明确指出了台州人“尚气节”的性格特点。他说:
我朝立国以来,不知何自变为好名尚气节之习,如当时前辈及吾乡前辈有务此者,其居官居乡,虽在人伦至亲,上下交际,为之已甚,言之可骇,至今历历在人耳目,不可胜数。其风声流传,故至后进之士与吾乡党之士,每以好胜急功利之心,文以立名,尚气节之为,以行其私,虽语之以道德,终身不悟。
其二,天理为要。“台州式硬气”作为一种道德操守,必须是以某一种正当的价值为指向,如果离开正当的价值取向,那么这种“硬气”作为台州人的气节,就不知为何而持,为何而守,所谓的“硬气”也就失去了“硬”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从本质上看,台州“气节践履之学”以“天理”为价值取向,深受台州理学的影响。从学统上看,台州理学有两个源头,一是二徐理学,二是朱子理学。王棻在《台学统》里将“二徐”父子列“台学之首”,《临海县志》也有类似的记载:后人论及台学的源流,都以徐中行为首。而徐中行本身就是宋代台州著名理学家,在《台学统》里,徐中行及其子徐庭筠都位于“高节”之列,二人门下的弟子,“仕者循良,处者修洁”,如北宋礼部侍郎陈公辅就是他们的弟子。这两个源头同出于洛学,南宋时又合而为一。如南宋宰相杜范既二徐的再传弟子,也是朱熹的再传弟子。台州这些理学名家,也是富有气节之士。而从学理上看,台州“气节践履之学”以“天理”为价值取向,则主要受朱子气节观的影响。
其三,躬行为归。所谓“躬行”,即为身体力行,亲身实践之意。台州儒学崇尚气节,更重视气节践履,故台学有“气节践履之学”之美誉。台州人非常彻底地践履了朱子“重气节躬行”的气节观,他们在行动中坚守气节,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维护自己的信仰。王棻评价道:台州人“德行固见于躬行,政事必本于身教,言语之士论笃必非色庄,文学之儒通经必能致用,是四科者必以躬行为归矣” 。今人杨太辛先生也肯定台州人“重气节践履”的文化性格,他说:“台州民风士习质朴,疾恶如仇,行重于言,因此其学术又以‘悯时忧世,介特自守’见长。应该说,这样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台学影响于世的,主要不是危言高论,而是气节践履。” 如杜范,以直言极谏、言无隐情着称,曾一再触犯当朝宰相;晚年他拜右丞相时,执政行事,“一以去私为主”,全祖望称其为“嘉定以后宰辅之最,声望几侔于涑水(司马光)矣” 。
台州士人的气节践履有两种不同的表现:
一是持义守道。“持”指不丢掉;“守”指不易节。孔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都突出了“守”的重要性。所以说,在气节践履的内涵中,持守的地位不可忽视。只有道义而无恒久的持守,只有志之所向而无行之所往,道义本身就沦为一句空话。如果说崇尚气节是气节之士的道德品质,那么,持义守道就是气节之士的行为特点。在《台学统》里的高节之士和清节之士就属于这一类。这一类士人包括不随流俗的隐士,如晋代的任旭,宋代的徐中行、徐庭筠,元代的翁森等均是洁身守节的高节之士;也包括为官清正的廉士,如宋代的吴芾、陈良翰、鹿何,明代的鲁穆、庞泮、吴时来等均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清节之士。
二是舍生取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孟子一句“舍生取义”道出了“台州式硬气”的最显著的特征,即对于道义的持守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或者说道义的价值高于生命的价值,从而表现出在他人看来颇似“迂”的特点。从古至今,所有的忠节之士,无不为一个“义”而不屈不挠,最终悲歌高起之时,其生命的意义得到彰显与升华。台州那些取义成仁的烈士,如宋代的蒋煜、陈克、杜浒、王珏等,明代的方孝孺、叶伯巨、郑士利、卢原質、卢炯、应昌士、杨时熙、陈函辉等,现代的柔石、陆蠡等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忠节之士。这一类的气节践履最能体现“台州式硬气”的性格特征。
总之,“台州式硬气”源于夷齐的精神气节,在台州的气节践履之学的文化土壤中养育而成的,台州的气节践履之学正是“台州式硬气”的文化母体,在台州人性格的养成和文化精神的塑造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