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影视语言的基本结构

影视语言是一种语言，作为人类的一种交流工具，必然有其结构方式。在此，需要对这个问题做进一步讨论。因为掌握了其结构方式，将有助于我们在后期的编辑过程中，实现镜头与镜头、声音与声音以及镜头与声音的完美配合。

在 20 世纪兴起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中，已经确立了人类语言是符号的观念。符号的思想源头可以一直追溯到古代。古希腊著名学者亚里士多德在《解释篇》中就曾写道：“口语是心灵的经验的符号，而文字则是口语的符号。” 虽然他所谈的内容与现代人所谈的语言的符号性质差距尚远，但已经建立了语言符号论的雏形。本世纪初，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 ～ 1913）指出：“语言的问题主要是符号学的问题，我们的全部论证都从这一重要的事实获得意义。要发现语言的本质，首先必须知道它跟其他的一切的同类符号系统有什么共同点。”（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80.27 ～ 28）按照这个思路，他把符号分为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前者有文字、聋哑人的字母，后者有象征仪式、礼节形式、军用信号、习惯等等。随着符号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美国学者迪利（J.Deely）在他的《符号学引论》中绘制了一幅符号研究的分类图。见图 2-1-3

在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艺术被列为人类的一种后设语言而纳入了符号学的分类。关于这一点，波兰哲学家沙夫（A.Schaff）对“人工符号”（artificial signs）的分类做了进一步说明：

人工符号分为语词（语音）符号和非语词（语音）符号，在非语词符号的子类中又分成两类，其中代用符号分为严格意义下的代用符号和象征符号。这两类都包括有艺术在内。

“严格意义下的代用符号”具有两部分内容：第一，语言中的书写符号，这是以使用者的约定俗成为基础的；第二，以类似原则为基础的符号，比如图画、照片、雕刻等等。无疑，这些都是艺术的内容。而“象征符号”几乎就是艺术的代名词。沙夫列举了象征符号的三个特征：第一，物质的对象代表抽象的概念；第二，这种代表的作用是以一种约定为基础的，人们要理解一个符号，就必须知道这种约定。第三，约定的代表作用是以一种表面上诉诸于感官的代表作用为基础的。 具有这些特征的象征符号起码有这样几类：图画、雕刻、隐喻、神话、舞蹈、音乐等等。在沙夫那里，艺术被视为符号的重要组成部分。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irer，1874 ～ 1945）和他的美国女弟子苏珊·朗格（Susanne Langer，1895 ～ 1985）专门研究了艺术符号的问题。

卡西尔指出，最初，语言和艺术都被归属于同一个范畴之内，即模仿。但是，由于艺术品不可能排除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介入进来的主观因素，因此，艺术的模仿总要偏离自然——“像所有其它的符号形式一样，艺术不是对一个现成的即予实在的单纯复写。它是导向对事物和人类生活得出客观见解的途径之一。它不是对实在的模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

苏珊·朗格进一步阐发了卡西尔关于艺术是一种符号的思想。她对符号做了这样的分类：

（①参见苏珊·朗格《艺术问题》第九讲：“艺术符号和艺术中的符号”。她对“艺术符号”和“艺术中的符号”做的解释是：艺术符号是指艺术品作为表现情感的整体意象；而艺术中的符号，则是指艺术作品构成的诸要素。这一思想对研究“非常规蒙太奇”有重要的意义。）

从以上论述可以发现，哲学家们对艺术符号和语言符号所进行的区分，恰好说明它们原本都属于同一个问题领域，即“符号”的领域。他们在忙碌地区别它们各自的特征之时，恰好说明艺术符号和语言符号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艺术与语言，通过“符号”沟通了，影视语言本体属于艺术，它既是构成“艺术符号”的基础，又是所谓“艺术中的符号”的表现形态之一；而影视语言的功能本来在于完成一个主题的表述，这点又和人类的自然语言十分相像，只不过按照苏珊·朗格的说法，前者是情感的表述，后者是理智的表述罢了。于是，我们研究影视语言，从人类自然语言中可以借用的研究“工具”有：

一、语言和言语

在语言学的理论中，语言和言语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索绪尔首创语言与言语相区别的学说，他认为言语（Parole）是人类语言机能（Language）的个人部分，是心理物理现象，它区别于作为心理社会现象的语言（Language），即语言机能的社会部分。尔后，言语一般被用来指称语言的个人变体，言语中除包含社会公认的语言体系外，还体现人们运用语言的具体特征，如发音的过程、特点，表达的风格、技巧，以及偶然发生的非语言因素等。简单地说，言语是人“说”的行为和结果；语言则是从言语中概括出来的词语和规则的总和。具体而言，语言存在于言语之中，言语是语言的存在形式；语言和言语是一般和个别的关系，是抽象和具体的关系。语言既从言语的运用中概括和丰富自己的规则，也在言语中起着决定性的规范作用；而言语则是把语言的共同规则作为自己的活动基础，成为最具实践性的语言活动。

同样道理，作为宏观把握的影视语言和在实践中不同国家的不同导演所使用的镜头“言语”，也应具备这种相类似的关系。影视的“言语”是众多的导演们“说”的行为和结果；影视语言则是从影视“言语”中概括出来的镜头和组合规则的总和。影视的“言语”是开放的，导演们可以按照影视语言的语法规则，使用数量有限的语言材料（即镜头），编创出任何他想编创的影视作品，影视“言语”的数量是无限的；相对而言，影视语言则是封闭的，语言材料（镜头）的各种要素及其规则是有限的。同时，由于电影、电视是人类共同创造、共同享有的艺术，它的历史也比较短，因而还不像人类语言那样拥有多种语系、语族、语支的复杂状况。在影视语言中，我们发现，特别是它的“画面”部分在整个地球上几乎通行无阻，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理解起来不会有太多的困难。

研究影视语言，具体接触到的是大量存在于影视作品中的影视“言语”，即各位导演、各种类型风格的具体影片；而影视语言的规律，则要通过对影视“言语”的研究、分析、归纳之后才能获得。为叙述方便，在本书中不再做“影视语言”和“影视言语”的区分，尽管它们在使用对象和使用场合上有着严格的差异。

二、语言的结构

我们把影视语言和人类的自然语言放在结构特点的层次上做一个对应的考察，会发现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一）有相同的线性结构

人类的语言是一种线性体系结构。所谓语言的线性，是指在交际过程中，语言符号或者作为符号形式的声音，只能一个跟着一个依次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延伸。譬如我们说“影视语言”这个短语，必然是按照ying—shi—yu—yan的顺序把它们说出来，既不可能四个音节同时发出来，也不可能同时说出“i”和“Sh”两个音素，这就是语言的线性表现。

影视语言也呈现出同样的线性体系结构特点，影视语言最基本的表意单位是镜头。在导演进行叙述的时候，每个镜头总是依次以线性的形式向前延伸。两个镜头不可能完全相叠。而如果出现画面分割或画面叠印，那画面上也是两幅或多幅画面共同表意的含义（格式塔）。

（二）有类似的层级结构

语言结构要素的各个单位，在语言结构中，不处在同一个平面，而是分为不同的层和级。人类语言的层级性可用下图示意：

语言是由各个单位在不同的层和级所构成的一个层级装置，这就是语言的层级性。一方面，语言可以分成底层和上层。底层是由一套音位和由音位组成的音节，是语言符号的形式部分；另一方面，语言的上层是音义结合体，即符号和符号序列。以汉语为例，可以划分出“字一词一词组一单句一句群”五级符号序列。字，又称做词素，是构词的材料；词，是语言表意的基本单位，它构成词组或单句；词组是意义较为复杂的“词”，是构造句子的材料；单句是语言中表意的基本单位，而句群（有的人将其称为“复句”）则是意义较为复杂的“句”。如果再用书面把语言记录下来，句群还会进一步构造出段落，段落则组成篇章。

影视语言也有相似的层级性。一方面，它也可分为上层和底层。它的底层是画面和音响（包括人声、音响与音乐），是影视语言符号的形式部分；另一方面，影视语言的上层也是“音义结合体”，但因为它增加了画面的因素，因而实质上是一种“画音义”的结合体。但这种“画音义”结合体的分级，现在并没有明确统一的说法，只是习惯上称为“镜头”——“镜头组”——“镜头句”——“镜头段”等等，然后由镜头段最终组成一部完整的影视作品。也可以类似地示意如下图：

三、组合与聚合

在“语言的结构”中已经分析了语言“级”的问题。人类自然语言五个“级”的形成，因于“组合”。即：

字，组合而成为词，如“语言”由“语”和“言”两个字组合而成；

词，组合而成为词组，如“自然语言”由“自然”和“语言”两个词组合而成。

以此类推，词或词组可以组合成为单句，单句可以组合成句群；同样，段落由句群组合而成，篇章则由段落组合而成。语言单位由于组合，它们之间便发生了组合关系。在汉语中，最基本的组合关系有联合（并列）、修饰（偏正）、支配（动宾）、补充（后补）、陈述（主谓）等；较为复杂的组合关系则有联合与偏正，再细分又有并列、承接、选择、转折、假设、因果等。

影视作品中，也可以观察到同样的组合关系，一个镜头和另一个镜头组合，构成镜头组，表达一个较为复杂的镜义；镜头组和镜头组组合成为一个镜头句，表达一个完整独立的镜义；镜头句组合成为镜头群，镜头群再进一步组合成为镜头段，完成一次较为完整的叙述，等等。各个叙述的基本单位之间，也会发生类似于自然语言的组合。基本的组合关系有镜头的联合（并列）、修饰（偏正）、支配（动宾）、补充（后补）、陈述（主谓）等；复杂的组合关系则是镜头群、镜头段之间的联合或偏正，再细分又有并列、承接、选择、转折、假设、因果等。

除此之外，各级语言单位不仅能与其它同级语言单位相组合而构成组合关系，还可以因各自不同的性质而发生一种与同级别的语言单位进行替换的关系，我们把它称之为聚合关系。如例句“小明学习语文”，由三个同级语言单位组合而成，而每个语言单位都能找到它的替换物：

所有带＃的语言单位，都可以用来替换“小明”这个语言单位，这表明带有＃符号的语言单位具有一些相同的属性，如都可以表示人，都是名词，都可以用来充当主语等；而带有＠符号的语言单位则都表示一种行为，都是动词，都可以用来充当谓语。而带有x符号的语言单位也可以进行同样的分析。那么，这里就出现三种聚合关系，第一种聚合关系造成“用做主语的名词”的聚合结果，第二种聚合关系造成“用做谓语的动词”的聚合结果，第三种聚合关系造成“用做宾语的名词”的聚合结果。

语言单位的聚合关系，并不在语言的线性表达中产生作用，我们叙述“小明学习语文”时并不能同时表述出“小红”怎样和“小丽”怎样的意义；但聚合关系要在语言的隐喻性表述中发生作用，它能够使倾听或阅读的人产生“联想”。正是这种联想的功能，使语言产生隐喻的表述性质。比如我们读到这样两个句子：

荷马是一支短笛。

语言是一座房子。

在逻辑上，它们都是不合理的表述。荷马是人，人不可能是短笛；语言是人类的一种文化创造，语言不可能是物质形态的“房子”。但阅读者感受到这两句话有别的含义：会用他感受到的其它东西来填充“短笛”和“房子”所造成的意义“真空”，“短笛”和“房子”在这里不过是一种提起“联想”的语言替换物而已。语言单位的聚合关系也由此成为表述的重要方式。

在影视语言中，作为语言单位的镜头或镜头组合，也大量使用语言的聚合功能。我们将在“非常规蒙太奇剪辑”的阐述中对它做出详细的分析。

四、语法和修辞

完美的语言要满足交际的两大功能：一是正确；一是生动。要做到准确和生动则必须遵守约定的语法规则和修辞方法。

（一）影视语言语法是正确叙事的基础

正确，或简称之为“对”，这是“语法”所承担的任务，即交际双方需要同处在一种语言的语法规则之内，表述者才能够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倾听者也才能准确而没有误码操作地接收到全部信息。为保证做到这一点，世界上的每种语言都会建立起自己的语法规则系统。没有这个系统，交流就会发生困难，甚至根本无法进行。

与此相对应，影视语言自然也要有自己的语法规则。观众在观看影片的时候，有时会出现“不知所云”的情况，那就是观众没有进入影片所使用的语法规则系统，在接收信息的过程中发生了理解困难。但一般而言，影视语言具有直观的特点，可以补救在理解语言对白中出现的麻烦。因此，相对于自然语言，影视语言的语法规则会简单一些。只要观众在观看影视作品时，不出现脱漏或者丢失镜义信息的情况，他对整部作品的故事情节，会有一个基本的、大致的把握和了解。本书后面讲述的“常规蒙太奇剪辑”，讨论的就是影视语言的语法规则问题。

（二）影视语言的修辞可以让叙事更加感人

生动，则简称之为“好”，这是“修辞”所承担的任务，即在交流双方同处于一个语法规则系统之中时，进行交流的主动者根据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选择最恰当的语言手段，以取得最生动的表达效果。按中国著名修辞学家陈望道先生的说法，修辞又可以分为“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两种。消极修辞，包括词语的选择和锤炼、句式的选用和语气的变化；积极修辞，即指对修辞格的使用。与此相对应，影视语言也有“修辞”的问题。每个导演，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着修辞手段；一位优秀的导演，往往也是在修辞上寻找到了专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这在中外电影史上不乏范例。影视语言的修辞，同样是交流的双方同处于一个语法规则系统之中时，进行交流的主动者根据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选择最恰当的语言手段，以取得最生动的表达效果的过程。必须指出的是：

（1）影视作品本身就是艺术品，那么，它们对于修辞的需求也就更加强烈和更加自觉；而就目前视听交流的现状来看，这种交流仍然处在单向交流阶段，修辞主要由导演使用和安排，因而，影视作品的修辞主体性也显得更加强烈。

（2）影视语言的修辞也能对应出“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两种方式。前一种是对影视语言的基本单位——镜头——的选择和锤炼，及在镜头组合过程中结构“镜头句”方式的选用；后一种则是在叙述中修辞格——主要是隐喻——的使用。那么，同样，本书在后面讨论的“非常规蒙太奇剪辑”，基本上可以说就是影视语言的修辞方法问题，而关于“镜头句”结构方式的部分，因为和常规叙述关系比较密切，故将放在“常规”部分进行。

影视语言与自然语言在“符号”的本质上相沟通。语言学对自然语言的研究成果，可以类比式地应用到影视语言中。影视语言，有“语言”与“言语”的划分；它有“层级”结构，存在“镜头、镜头组、镜头句、镜头段”的结构层次。从影视语言的结构单位——镜头出发，有组合和聚合两种关系；在语言运用中，又有语法——构成影视语言使用规则的体系、修辞——构成影视语言运用风格的体系。 EoDdfxsKnRGhvSBl+nOMB3RIsyaLk/9wUXXqpHUegZ2Pn0WAwTQ6AZpvFJCmx74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