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友义镇(宗麟)是大友家第二十一代“当主”,大友家在镰仓至室町幕府体制下,从 13 世纪至 16 世纪长期把持着九州丰后守护一职。对于大友家历代“当主”在室町幕府施行的对明外交政策中起到的或多或少的影响,已在拙文中有所论述 。可以把它的性质定性为:在居于环东海海域一角的九州保有领地,拥有建造巨船的技术和财力,进而以直辖水军为轴心,拥有组织领国沿海地区的海上势力的政治能力和军事力量的领主(日本史上所谓的战国大名)这一传统特质。
本稿意图考察,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和历史传统中,九州战国大名大友义镇于弘治三年(1557)派遣的遣明船。依据中国方面的记录,同年十月抵达浙江舟山岑港的船只,可能陷入倭寇首领王直的“捕缚骚动”而于该港沉没。中国方面的史料用“巨舟”来形容该船,本文的考察不仅限于中日两国的文献史料,还包括 2005 年和 2008 年两次对舟山岛实地考察的成果。
关于大友义镇派遣的遣明使,中国方面可以找出三例史料。
为了阻止在中国沿岸进行秘密贸易,破坏海禁政策的倭寇,明浙江总督杨宜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派遣郑舜功赴日。郑舜功同年四月从广州出发,经福建行至琉球,于九州东岸北上,在丰后登陆。派遣使者二人前往幕府委托镇压倭寇,自己留在丰后,嘉靖三十五年(弘治二、1556)十二月归国。郑舜功归国之际,大友义镇派遣使僧清授同行,并呈上对荡除倭寇请求的回文。这是大友义镇第一次派遣遣明使。《明世宗实录》记载如下:
前总督杨宣所遣郑舜功,出海哨探夷情者,亦行至丰后、丰后岛,遣僧清授附舟前来谢罪言,前后侵犯皆中国奸商潜引小岛夷众,义镇等初不知也。
杨宜派遣的郑舜功为了探查日本事情,了解倭寇情况,于丰后登陆。丰后大友义镇派遣使僧清授,对倭寇之罪作如下辩解:“近年在中国沿岸破坏海禁政策,进行秘密贸易的,为中国之奸商邀请日本人前往,我并不知情。”
中国方面的史料记载大友义镇对倭寇的举动用“谢罪”这一说法颇具意蕴。对明政府而言,大友义镇是一个与王直结党,对无视海禁政策进行秘密贸易负有责任的人物。郑舜功于丰后登陆后,就留居于大友氏左右,由此可见义镇是日本方面一个操纵倭寇行动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大友义镇第二次派遣遣明使起因于嘉靖三十五年九月,代替杨宜出任浙江总督的胡宗宪派遣蒋洲和陈可愿赴日。
浙直总督胡宗宪为巡抚时,奏差生员陈可愿、蒋洲往谕日本,至五岛遇王直、毛海峰,先送可愿还。洲留谕各岛,至丰后阻留,转令使僧前往山口等岛,宣谕禁戢,于是山口都督源义长,且咨送回被掳人口,咨乃用国王印。丰后大守源义镇遣僧德阳等具方物,奉表谢罪,请颁勘合修贡,护送洲还。
胡宗宪派遣的蒋洲和陈可愿于日本五岛会见王直,陈可愿为报告已会见王直一事先行回国,蒋洲于日本诏谕各地倭寇禁制。蒋洲滞留在丰后,派遣使者前往山口宣谕禁令。受谕的山口大内议长在把倭寇俘虏的中国人送还归国的同时,用日本国王印前来朝贡。另外,丰后的大友义镇把蒋洲护送归国的同时,派遣使僧德阳献上贡物,于上表文中对倭寇的不轨行为谢罪,并希望颁布勘合贸易的法令。
顺便提一下,蒋洲在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三日给对马宗氏的信件 中提到“自旧年十一月十一日来至五岛,由松浦、博多已往豊后大友氏会议,即蒙遍行禁制各岛贼徒,备有回文,拨船遣德阳首座等进表贡物”,还说到自己从松浦、博多到达丰后的情况,还有在丰后与大友氏会晤后,各地海盗首领在接到倭寇禁制的回文,并且提及德阳携带上表文和贡物从丰后出发赴明的事情。
第三次遣明使起因于嘉靖三十六年总督胡宗宪的王直归顺政策。胡宗宪为了使倭寇中国方面的首领王直归顺,抚犒其母子,免去王直自身罪过,并且缓和了海禁政策,允许互通贸易。
宗宪与直同乡,习知其人,欲招之。则迎直母与其子,入杭厚抚犒之,而奏遣生员蒋洲等,持其母与子书,往谕以意谓,直等来,悉釈前罪不问,且宽海禁,许东夷市。直等大喜,奉命即传谕各岛如山口、丰后岛,岛主源义镇等亦喜即装巨舟,遣夷目善妙等四十余人,随直等来贡市。以十月初,至舟山之岑港泊焉。
胡宗宪对待倭寇的怀柔政策使王直大喜过望,山口的大内义长和丰后的大友义镇也互通消息 。大友义镇对海禁缓和欣喜不已,立即组织使僧善妙等 40余人随王直归国贸易,他们于嘉靖三十六年十月初抵达浙江省舟山岛的岑港。从“源义镇等亦喜即装巨舟”可以看出义镇在得到渴望已久的对明官方贸易的消息时,欣喜若狂,积极准备派遣船只的姿态。
大友义镇所派的遣明使次数在 16 世纪中期可以确认为以上三例。其中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伴随郑舜功和蒋洲的归国所派遣的使节,派遣的船只(航行主船)已很难明确。船只与其说是大友氏所有,不如说是同乘中国归国的帆船入明的可能性更高。但是,对于第三次所乘坐的船只,明确记载了大友义镇“装”,这明确地表明是在日本建造的,为战国大名大友义镇所有的船只 。并且《明世宗实录》的撰者用“巨舟”来形容该船。这就是后来于嘉靖三十六年十月在舟山岛岑港登陆的大友义镇所有的遣明船,并且可以探知该船比普通的该时期抵达中国的海外贸易船只巨大得多。
嘉靖三十六年十月上旬,日本战国大名大友义镇派遣的巨大的遣明船,携带使僧妙善等一行 40 余人,抵达中国舟山岛的岑港。接下来要考察的是该船的着岸港口。
笔者 2005 年和 2008 年两次访问该遣明船入港的岑港,以及该港所在的舟山岛。
舟山岛位于杭州湾入口处,是舟山群岛其中之一,面积和日本的种子岛相当。中央部是中心城市定海,东南部的沈家门渔业繁荣。从日本横穿东海驶往宁波的遣明船必定要经过舟山岛的近海海域,向明政府请求入贡许可。
岑港位于舟山岛的西部。前方被里钓山、中钓山、外钓山三座小岛簇拥,与其说是港,不如说是活用了舟山本岛和三岛之间形成的狭长弯曲的海峡地形,就地形成的小港。中心部的岑港镇正对里钓山,船只停靠处也正是位于这个海峡最窄处的位置(图 1)。
图1 里钓山(前方)和岑港(后方)之间的海峡
海峡中潮水缓和,2008 年 7 月第二次实地考察之际,正值台风接近浙江省,有幸见到在近海航行的大小货船为躲避接近浙江的台风侵袭,纷纷停驻于岑港的海峡港(图 2)。
图2 为躲避台风而停泊于岑港的货船
笔者试着拜托停靠岑港里钓山的小渡船“钓山渡一号”(图 3)的船长,请他带我在近海环游一周,海峡的外海因为受到台风的影响,船体晃动很厉害,海峡内却全然感觉不到晃动,波涛平稳。这使我在岑港真切地感受到前面有岛屿簇拥的海峡港这一天然良港。
图3 岑港海峡和“钓山渡 1 号”(在里钓山拍摄)
岑港和里钓山之间弯曲绵延的海峡最窄处不足百米。从里钓山的岸边下去,向岑港对岸搜索,因为平缓的海流的原因,这里的泥沼里经常会有许多陶器、瓦、木片等遗物被冲刷出来。另外,在岑港停船场周边的海岸部,有许多系船石。这虽然是现代的东西,但是从以活用海峡地形而建的港口而言,可以推定停船场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因此,可以推定嘉靖三十六年十月入港的大友义镇的遣明“巨舟”的停驻场所硬应该在岑港现在的停船场的附近。
位于舟山岛中心城市定海的舟山博物馆内还保留有几件非常珍贵的遗物。在簇拥岑港海峡的三座岛屿中最南端的外钓山沿岸出土了明代的铁枪、铁炮弹、铜水壶、铜香薰,以及从岑港出土的明代铁权类(图 4、图 5)。
图4 外钓山和岑港出土的明代遗物
图5 外钓山出土的大炮弹丸
事实上,大友义镇的“巨舟”船团在进入岑港后所受到的待遇如下文所描述:
岑港倭凡五百余人于三十六年十一月,随王直至求市易,及王直被擒,见官兵侵逼烧船……
海峰遂绝与倭目善妙等列栅舟山,阻岑港而守,官军四面围之。
大友义镇的遣明使一行本为求贸易而来,但是,同行的王直被明政府逮捕,船只也被明军焚毁。毛海峰铸造防御栅栏把大友氏派遣的使僧善妙等一行人围开,以阻止从四面围过来的官兵进入岑港。总而言之,被明军认为海盗船团的王直和大友氏的遣明船团与明军之间在岑港发生军事冲突。
从“列栅舟山,阻岑港而守,官军四面围之”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推知当时形成这样一种阵势,善妙据守在与里钓山对峙的岑港海峡的中心部,毛海峰在进入岑港的陆路和海路上设立防护,外侧被明军包围。外钓山位于岑港海峡南侧的出口处,可以推知意欲进攻岑港的明军官兵的阵营就驻扎于此。虽然还没有进行过详细的科学调查,但从外钓山沿岸出土的铁枪和铁炮弹丸等武器等武器装备看,当时明军使用的武器精确度并不是很高。另外,被官兵焚毁的大友义镇的“巨舟”,应该是因为海峡太窄,“巨舟”无法逃离而被放火焚毁的。在海上失火的大型船只,在完全焚毁之前,会失去平衡而沉入海中,如果在今后对岑港海峡停船场附近的沉淀部进行科学考察的话,有望找到被焚毁的大型木造船只和所携带的物品。
最后在叙述结论之前,我想先说明一下在 16 世纪日本战国大名的造船能力和在领国支配上的意义。
大友义镇的十一代前的祖先大友亲世,于应永十九年(1412)所拥有的“春日丸”,从九州的丰后通过濑户内海向兵库关输送“荷足千五百石”的公用物资。 依据文安二年(1445)记录通过兵库北关的《兵库北关入船纳帐》,15 世纪前半期通过濑户内海的船只,95%以上是不足四百石的小型船只,四百石以上一千石以下的中型船只占 3%,一千石以上的大型船只仅有 2%。一千五百石载重量的“春日丸”,可以说是 15 世纪最大级的大型船只。 建造这种大型船只的技术和传统,在大友家历代相传。到了 16 世纪后期(1570 年),大友义镇不仅向中国派遣船只,还向东南亚派遣了自行建造的“至南蛮被差渡候船”。
16 世纪后半期向中国和东南亚派遣自有船只的大名不仅有大友氏,还有肥后的相良氏和加藤氏等。相良氏向中国派遣了名叫“市木丸”的大名船只 。加藤清正于文禄二年(1593)派遣了前往吕宋的大型贸易船,是为了筹集并运送因为侵略朝鲜战争而极度缺乏的军费和军需品。这艘船有可能是由肥前的有马氏制造,而加藤是从那里购得的。
对于位于环东海海域一角的九州战国大名而言,面前广阔的大海,绝不是妨碍陆路交通的屏障,他们认为这是条名副其实的“海路”,这一连接自有领地和他人领地的通途,甘愿冒着巨大风险,驾驶自己的船漂洋过海,与诸国进行贸易,进一步巩固自己陆上大名领国制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