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东亚”?设想这套书系面世,或有读者如此发问。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兹略陈浅见,以明宗旨。
(一)东方语境中的“东”与“亚”
“东亚”概念既非自古有之,亦非亚洲人自创。
先说“东”字,中国古籍如《二十四史》,把朝鲜、日本等列为“东夷”;然从朝鲜、日本看来,中国则位于“西方”,日本自谓遣隋唐使为“西海使”即来源于此。故而,在中国传统的“天下”秩序中,“东”是局部、边缘的概念,通常不包括中原地区。
再说“亚”字,古汉语中含丑、次、矮等贬义,如《说文》云:“亚,丑也。”《封氏闻见记》说:“郑虔亦工山水,名亚于维。”甚至是“恶”的古字,如马王堆汉墓帛书乙本《老子·德经》:“天之所亚,孰知其故?”后世亦被用作“恶”的通假字。故而,“亚”非吾人自谓之辞甚明。
(二)西方语境中的“东”与“亚”
“东亚”非汉语固有词汇,亦非传统地域概念,其起源与西学东渐有关。
先看“东”,在西方语境中,大抵有两个起源:一个是“Orient”,另一个是“East”。两者外延有部分叠合,但内涵却各有理路。据[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本)的说法,对欧洲人来说,东方“自古以来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对美国人而言,“所谓‘东方’更可能是与远东(主要是中国和日本)联系在一起”。经核实萨义德原著,前者的“东方”使用“Orient”,后者则用“East”。给人的印象是,欧洲视域的“Orient”,存在偏见、流于虚幻;美国语境中的“East”,接近现实、注重实利。无论Orient还是East,在西方中心主义格局中,是被异化的、边缘的概念,中国自然被囊括其中。
再看“亚”,此系“Asia”的译音节略字。“Asia”的起源非常古老,相传最早由古代腓尼基人(一说源出亚述人)命名。这个公元前 10 世纪就活跃在地中海东岸的航海民族,拥有丰富的天文、地理、方位、海域、造船等知识。他们以爱琴海为基点,以东地区称“Asu”,以西地区称“Ereb”。“Asu”原意指“日出之处”,从中派生出“Asia”;“Ereb”原意是“日落之处”,由此衍化出“Europe”。
(三)从“East Asia”到“东亚”
Asia所指的范围,限于腓尼基人闻见所及地区,最初是非常有限的。但其后随着罗马帝国势力东渐,其范围逐渐扩大。公元前 129 年,罗马帝国设立Asia行省,辖境为小亚细亚东部(约为土耳其的亚洲部分);进而延伸至两河流域一带,乃至涵盖整个亚洲。
如上所述,(1)“Asia”起源于一个比较中性的地区,它与“Europe”形成东西对应,与“Orient”属于西欧边缘的概念是不同的;(2)创造这个词汇的民族,在146 年的第三次“布匿战争”中,被罗马军队摧毁而烟消云散,因而这个概念也就没有一种主体文化的支撑和不断的熏染;(3)这是一个相对单纯的地理或方位概念,没有附着太多的宗教、文化色彩。
晚明以来,随着西力东渐,西方的地理知识传播到东方,“亚细亚”一词出现在许多西学著作中;同时,西方人对于文明景观迥异的亚洲东端,使用“ East Asia”来称呼。于是,如同“亚细亚洲”可略为“亚洲”,“东亚细亚”便被略作“东亚”。
(四)作为研究坐标的“东亚”
显而易见,“东亚”是个意译(东)+音译(亚)的新词。正因为“亚”是音译词,就不带有汉语文脉中的贬义。
“东亚学”在欧美是一门比较成熟、已经定型的学科,但它毕竟是从国别研究进化而来的区域研究(Area Studies),无法完全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主观羁绊。目前在亚洲脱颖而出的“东亚学”,基本上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当可面向未来自主擘画。
“东亚”的地理外延并非固定不变,在瞬息万变的国际形势中,时而扩展时而敛缩;“东亚”的文明内涵并非凝固单一,在生生不息的区域交流中,既有吸纳也有辐射。时间上的继承、积淀与空间上的传播、影响,构成一个动态的坐标——这就是我们把握“东亚文化”的依据。
以“东亚”为坐标研究“东亚文化”,窃以为其要点有二:一是以中国为基点,追踪中国文化之传播和影响,彰显华夏文明的世界意义;二是以域外为起点,考察对中国文化之摄取与模仿及创新与回馈的机制,拓展“汉文化”的文明内涵。时间轴与空间轴立体交汇,由此构成动态的“东亚学”。
(五)一段耐人寻味的插曲
2010 年 9 月 23 日,香港大学举办“East Asian Studies: Retrospect and Prospect”学术研讨会,以庆祝北京大学严绍璗教授 70 华诞。香港大学美裔教授Louis Edwards在发言中指出:时下亚洲研究正成为热门,严绍璗教授的丰硕学术成就让我们确信,“亚学Asianology”绝不会是低于“西学”的学问,方兴未艾的“亚流”完全能成为主流。
这位博学的Edwards女士,不仅深谙“亚”字之汉语古义,而且了解西方主流学界的偏见,因而说出这段发人深省的话语。
2008 年我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工作了两个学期,在东亚系开设了“ The book’s exchange in East Asia”研究生课程,期间在哥伦比亚大学主持国际学术研讨会“Commonality and Regionality in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East Asia”,并先后应邀到哈佛大学、罗格斯大学演讲。如果说我的学术成果受到西方主流学者的某些认同,我想那是因为我站立在东亚的土地上研究“东亚”,我是当事人,不是旁观者。
(六)本套“书系”缘起
从 2004 年开始,我们以“东亚文化交流”为主题,基本上每年举办一次专题学术研讨会,即“道教文化”(2004 年)、“书籍之路”(2006 年)、“遣隋唐使”(2007 年)、“人物往来”(2008 年)、“争鸣与共识”(2009 年)。各次会议均有论文集问世,但有些论文集只是作为项目报告递交,所以印数既少,流通也不广,加之有些外语论文未及翻译,现在看来留下不少遗憾。
幸运的是,中国书籍出版社出于奖掖学术研究的宗旨,愿意为我们出版“东亚文化交流史书系”,遂以原有的部分论文集为基础,经过重新编辑、翻译、增补,整合成《东亚坐标中的书籍之路研究》、《东亚坐标中的跨国人物研究》、《东亚坐标中的遣隋唐使研究》三册,作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基地重大项目“日藏唐代汉籍写本语言文字研究”及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海外日本研究重点支援事业对象机构”资助项目的成果汇总。
借此机会再次感谢多年来国内外同行的鼎力支持!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