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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隋文帝与遣隋使

北京大学中文系 王 勇

一、引言

有关的遣隋使的研究,较之热火朝天的遣唐使,显得过于低调乃至冷落。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资料匮乏使然,另一方面由研究者的轻视态度所造成。研究“倭五王”与南朝交通者,视野多不及遣隋使;以遣唐使为专题的学者,最多将遣隋使一笔带过。

由于这些原因,遣隋使虽然在“倭五王”与遣唐使之间,扮演日本外交承前启后的重要角色,但连一些最基础的问题——譬如遣使次数、渡海路径、赴华使命等等,均未受到应有的关注,以致论者往往语焉不详。

本文聚焦于隋文帝治世(581~ 604),通过对开皇二十年(600)和仁寿四年(604)两次遣隋使相关史料的梳理辨析,提出遣隋使次数的上限可达 7次,同时论述 6 ~7 世纪之交东亚各国外交的互动。

二、遣隋使的派遣次数

关于倭国究竟派出过几次遣隋使,学术界尚存争议,中日学者也有分歧。如木宫泰彦 认为只有 3 次,森克己 和张声振 说是 4 次,此外还有 5 次、6次的说法。 中日文献记载的龃龉、学者取舍角度之不同,是造成上述差异的主要原因。为了便于下面分析讨论,兹摘录中日文献相关记录。

(一)第一次(600 年)

《隋书·倭国传》云:“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字多利思北孤,号阿辈鸡弥,遣使诣阙。”

(二)第二次(607 年)

《日本书纪》云:“(推古十五年七月)大礼小野臣妹子遣于大唐,以鞍作福利为通事。”又《隋书·倭国传》载:“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北孤,遣使朝贡。”

(三)第三次(608 年)

《隋书·炀帝纪》云:“(大业四年三月)百济、倭、赤土、迦逻舍国,并遣使贡方物。”

(四)第四次(608 年)

《日本书纪》云:“(推古十六年九月)唐客裴世清罢归。则复以小野妹子臣为大使,吉士雄成为小使,福利为通事,副于唐客而遣之。”

(五)第五次(610 年)

《隋书·炀帝纪》云:“(大业六年正月)倭国遣使贡方物。”

(六)第六次(614 年)

《日本书纪》云:“(推古二十二年六月)遣犬上君御田锹、矢田部造(阙名)于大唐。”

由此可知,中国文献记载遣使 4 次(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日本文献记载 3 次(第二次、第四次、第六次),除了第二次互见外,两者合计遣使 6 次。(表 1)

表 1 遣隋使一览表

续表

如果拘泥于中国文献记载,遣隋使仅有 4 次 ;倘若仅取信于日本文献,遣隋使只有 3 次。千余年前日本派遣的使者,能够见诸一方文献,已属幸运;互见于双方正史,堪称偶然。这种情况即使从遣唐使的事例判断,其概率也不是很高。 除此之外,唯以史书为信的传统思路,也是值得商榷的。翻检所谓“正史”以外的文献,还能发掘出一些值得关注的遣隋使相关记录。

如大业六年(610)遣隋使,《隋书·炀帝纪》作“正月己丑,倭国遣使贡方物”,而《册府元龟·朝贡三》则作“三月”,当记同一批遣隋使的不同活动,不能因为《日本书纪》失载而否定之。

三、开皇二十年遣隋使

开皇二十年(600)的遣隋使,由于《日本书纪》失载,日本学术界多存疑义,或推测是九州豪族私遣之使,或怀疑是 607 年遣使的重复误载。 然而,有关这次遣隋使,除了《隋书·倭国传》外,《杜佑通典》、《册府元龟》、《宋史》等中国文献均有明确记载,甚至日本文献如《释日本纪》也有提及,绝不是唯有一例孤证。为了便于比对稽考,兹将《隋书·倭国传》中“开皇二十年”与“大业三年”两次遣使记事摘录如下:

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字多利思北孤,号阿辈鸡弥,遣使诣阙。上令所司访其风俗。使者言:“倭王以天为兄、以日为弟,天未明时出听政,跏趺坐;日出便停理务,云委我弟。”高祖曰:“此太无义理。”于是训令改之。……新罗、百济皆以倭为大国,多珍物,并敬仰之,恒通使往来。

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北孤,遣使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其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帝览之不悦,谓鸿胪卿曰:“蛮夷书有无礼,勿复以闻。”

对照两次遣使记事,我们可以获得诸多信息。首先,因版本的不同,倭王“多利思北孤”或标记为“多利思比孤” ,“比”与“北”字形相近,两批使节的派遣者无疑为同一位倭王,不存在地方豪族使节与中央政府使节之别;其次,开皇二十年的遣隋使面谒“高祖”文帝,大业三年的遣隋使朝见“世祖”炀帝,文帝在位至仁寿四年(604)七月,正史不至于杜撰帝号和年号;还有,文帝“令所司访其风俗”,而炀帝时没有这节内容,这也佐证开皇二十年倭使初来乍到;最后,开皇年间的遣隋使未携带国书,而大业年间遣隋使携带“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的国书,这个重要情节史官不会张冠李戴。

此外,在《隋书·倭国传》中,开皇二十年遣隋使的记事,紧接“自魏至于齐、梁,代与中国相通”展开,与“倭五王”以来约百年 后重启中日通交的史实相符;而且,该记事篇幅大、细节多,内容与大业三年基本不重复,不似史官捏造或虚构出来的。因此,认定开皇二十年遣隋使乃“大业三年遣使重复误载”之说,显然缺乏足够的证据。

尽管如此,对此次遣使存疑者或许还会继续问:“600 年的遣隋使是在何种国内外情势下引发的?”也就是说,遣使的国际背景是什么?日本方面的动机何在?尊经阁文库所藏的《异国牒状记》,也许会为我们揭开疑窦提供一些线索。

该文献罗列历代外国送达的“牒状”(此指国书或公文),追溯日本朝廷回应之惯例,检讨得失,以为龟鉴。在“历代异国合乎礼仪牒状”项下,共列出 16 件来自中国和朝鲜半岛的“牒状”,时间跨度从 5 世纪初到 13 世纪末。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对排序第二的隋朝国书有如下记录:

推古天皇二年正月,隋国之牒状到来,其文曰“皇帝问和王”。圣德太子御览此状,怨其不书“天子”而写“和王”,故不赏其使。

日本推古天皇二年,当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此年隋朝国书送达倭国,未见他书记载,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呢?我们围绕《隋书·东夷传》所记 6 国(高丽、百济、新罗、靺鞨、流求、倭),先从国际情势加以考察。

隋朝于 581 年开国,改元为“开皇”,高句丽、百济、靺鞨相继朝贡,其中高句丽为“岁贡”;开皇九年(589),隋灭陈而一统江山,百济王余昌奉表庆贺,此后随着与高句丽关系紧张,开始频繁向隋朝贡。

百济自开皇初朝贡以来,似乎中断了数年,平陈之年(589)“有一战船漂至海东聃牟罗国,其船得还,经于百济,昌资送之甚厚,并遣使奉表贺平陈”(《隋书·百济传》)。这是一次两国恢复通交的偶发事件,但在东亚外交史上产生巨大影响。《隋书·百济传》云“其人杂有新罗、高丽、倭等”,或许通过百济的朝贡,文帝的眼光投向了新罗乃至倭国,极有可能遣使两国,宣喻正朔。

在上述背景下,在开皇十四年(594)同一个时间节点,新罗“遣使贡方物”(《隋书·新罗传》),倭国收到“隋国之牒状”,两者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关联。回头再看《隋书·倭国传》开皇二十年朝贡记事的末尾“新罗、百济皆以倭为大国,多珍物,并敬仰之,恒通使往来”,看似有些唐突,其实佐证新罗、百济、倭自成一个交流圈,随着百济率先进入隋帝国朝贡圈,新罗、倭国也随之做出联动反应。这便是开皇二十年(600)倭国派出遣隋使的国际背景。

再看日本国内情势。推古天皇元年(593)四月十日,圣德太子“仍录摄政,以万机悉委”(《日本书纪》),开始一系列内政外交改革。推古二年(594)二月,天皇发布“兴隆三宝”诏,此后日本史籍频载百济、新罗朝贡记事。在与朝鲜半岛诸国交往中,圣德太子也许已经注意到隋帝国的崛起,倘若推古二年(594)收到隋朝“牒状”,必定会做出积极反应,而开皇二十年(600)的遣隋使,就是积极反应的一个结果。

《隋书·倭国传》关于开皇二十年遣隋使的长篇记事,尚有许多细节值得推敲,比如末尾部分“新罗、百济皆以倭为大国,多珍物,并敬仰之,恒通使往来”,察其语气措辞,不似出自新罗、百济之口,应该是倭国使传递的信息,这也可以看成开皇二十年遣隋使存在的旁证。

四、仁寿四年遣隋使

开皇二十年(600)的遣隋使备受质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使者姓名不见史载,而日本学术界长期以来奉小野妹子为遣隋使先驱,依据是《日本书纪》推古十五年七月三日条:“大礼小野臣妹子遣于大唐,以鞍作福利为通事。”

日本推古十五年,当隋大业三年(607)。查《隋书·倭国传》,确有对应的记录:“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北孤,遣使朝贡。”殊不知,《隋书》所录 4 次遣隋使,无一明记使者姓名,仅因使者阙名而辄疑之,实非学者所取。

开皇年间倭国使者阙名,大业年间小野妹子名垂青史,确实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常识。然而,日本镰仓时代末期,卜部兼方为注释《日本书纪》而撰写的《释日本纪》 (卷一开题),引用《延喜讲记》的一段史料,令人对所谓的“常识”产生怀疑:

问:大唐谓此国为倭。而今谓日本者,是唐朝所名欤?将我国自称欤?

答:《延喜讲记》曰:自唐所号也。隋文帝开皇中,入唐使小野妺子,改倭号为日本。然而依隋皇暗物理,遂不许。

所谓《延喜讲记》,指延喜年间(901~ 923)史官向天皇讲解《日本书纪》的记录。这则史料中最令人惊异之处是,指出小野妹子遣使一事发生在“隋文帝开皇中”。那么,开皇二十年的遣隋使,是否就是小野妹子呢?下面我们来看看中国文献(除《隋书》)关于“开皇”年间遣隋使是如何记载的。

(1)《册府元龟》卷九六六《外臣部·继袭一》:“倭国……隋开皇二十年,其王姓阿每,字多利思比孤,号阿辈鸡弥,遣使朝贡。”

(2)《杜佑通典》卷一八五《边防一·倭》:“倭自后汉通焉。……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名自多利思比孤,其国号阿辈鸡弥,华言天儿也,遣使诣阙。”

(3)《新唐书》卷二二十《日本传》:“日本,古倭奴也。……其王姓阿每氏……更以天皇为号。……次用明,亦曰目多利思比孤。直隋开皇末,始与中国通。”

(4)《宋史》卷四九一《日本国传》:“雍熙元年,日本国僧奝然……献铜器十余事并《本国职员令》、《王年代纪》各一卷。……其《年代纪》所记云:‘初主号天御中主……次用明天皇,有子曰圣德太子……当此土隋开皇中,遣使泛海至中国,求《法华经》。……凡六十四世。’……按隋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名自多利思比孤,遣使致书。”

如上所列,《册府元龟》、《杜佑通典》均明确记载“开皇二十年”,《新唐书》作“开皇末”,与前两者稍有不同。按《新唐书·日本传》关于天皇谱系的记载,学界公认取材于雍熙元年(984)入宋的日本僧奝然所提供的《王年代纪》,欧阳修、宋祁等在编撰《新唐书》时,虽然能看到《王年代纪》原本,但囿于编撰前代史书,只采录了唐以前资料而已。相比之下,元代成书的《宋史》,则忠实地抄录了原文。兹摘录相关部分如下:

次用明天皇,有子曰圣德太子,年三岁,闻十人语,同时解之,七岁悟佛法于菩提寺,讲《圣鬘经》,天雨曼陀罗华。当此土隋开皇中,遣使泛海至中国,求《法华经》。

上述记载比《新唐书》多出讲《圣鬘经》、求《法华经》等情节,这显然是入宋僧奝然带来的新信息,所以《宋史》编者脱脱根据《隋书》等前史记载,特意在文后加上一条按语:“隋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名自多利思比孤,遣使致书。”

现在我们可以提出一个更大胆的问题:开皇年间的遣隋使,除了开皇二十年那次,是否还有另外一次?因为我们注意到,开皇二十年的遣隋使没有求书情节,也不出现圣德太子、小野妹子等人物。然而,据奝然传来的《王年代纪》,圣德太子遣使求《法华经》;据《释日本纪》所引《延喜讲记》,小野妹子曾于“隋文帝开皇中”遣使入华。

如果假设小野妹子曾于开皇年间遣使入隋,那么不是开皇二十年(600),就是在此之前。因为次年(601)正月改元“仁寿”。然而,从目前的文献资料来看,开皇二十年“始与中国通”,《隋书·倭国传》的记事也显示倭国初次朝贡。剩下的可能性,如果限于隋文帝治世,只有仁寿年间(601~604)了。

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为伴随小野妹子求书情节的遣隋使信息,得自日本入宋僧奝然,而日本文献记载中国王朝、年号,屡屡出现混淆。如《释日本纪》一边说小野妹子于“隋文帝开皇中”觐见“隋皇”,一边却称他为“入唐使”;《日本书纪》情况依然,凡涉及遣隋使活动,均以“唐”代指“隋”。

我们假设小野妹子在文帝治世曾经遣使入隋,暂且不拘泥于“开皇”年号,那么遣使发生在文帝治世的仁寿年间有无可能呢?平安时代成书的《经籍后传记》 逸文中,有如下一段记载,可为我们提供一种答案:

以小治田朝(今按推古天皇)十二年岁次甲子正月朔,始用历日。是时,国家书籍未多,爰遣小野臣因高于隋国,买求书籍,兼聘隋天子。

日本推古天皇十二年,当隋文帝仁寿四年(604)。有关此次遣隋使,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但是此次遣使与“始用历日”——遵奉正朔相呼应,是日本跨入东亚国际舞台的标志性一步。与其说日本在使用中国历法之后才派遣使者入隋,毋宁说日本为了派出遣隋使而特意“始用历日”,以向世界宣示本国文教兴盛。 使者“小野臣因高”即小野妹子,入隋后取名“苏因高”。

根据上述推演,开皇十四年(594)隋朝向日本送国书颁示正朔,引发开皇二十年(600)以后一系列的遣唐使渡海;第一次遣隋使(600)带回大量信息,于是就有了推古十二年(604)“始用历日”、遣使求书的举动。

仁寿四年(推古十二,604)遣隋使,究竟是否真正存在,由于史料极度匮乏,尚不能妄断。如果此次遣隋使得到印证,则小野妹子活跃于文帝与炀帝两代的外交舞台,他在仁寿年间的文化活动与大业年间的政治活动,也必然具有内在关联。

五、结语

小野妹子出使隋朝的仁寿四年,中国处于皇位交替的非常时期。当年七月,隋文帝去世。史官赞曰:“《职方》所载,并入疆理;《禹贡》所图,咸受正朔。”在文帝治世,构建了宏伟的东亚帝国,其影响辐射至周边各国。

据《隋书·音乐志》载:“始开皇初定令,置《七部乐》。一曰《国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丽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国伎》,六曰《龟兹伎》,七曰《文康伎》。又杂有疏勒、扶南、康国、百济、突厥、新罗、倭国等伎。”从“倭国伎”进入隋朝宫廷,也可推知倭国被纳入朝贡圈之内。

考察隋文帝时期中日之间的外交关系,百济、新罗、倭国的互动尤其引人注目。三国在明争暗斗中,各自展开对隋外交。虽然百济最先朝贡隋朝,新罗继之,倭国则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隋书·倭国传》开皇二十年记事,最后特殊一笔三国的关系,可为明证。

仁寿四年(604)七月文帝去世后,其子隋炀帝旋即登基继位,这位历史上颇多争议的帝王,在外交方面采取更积极的姿态,东亚格局又将为之一变,中日关系也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CVPa1jrKWDObJrEqP6rhVPAIaJ+r7Bp8YvI5Ld7xodHtnT0fbG39CJWjycg7Jn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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