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东亚地区,7 世纪至 9 世纪中叶持续 200 余年的遣隋使、遣唐使制度,是中国文明向周边诸民族传播的典型体现。尤其对古代日本国家的政治、社会、文化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日本也通过朝鲜半岛学习中国先进文化,特别是 7 世纪从百济招聘儒学、佛教以及技术方面的专家,并制订了定期更换制度。这些来自朝鲜半岛的人员可谓外籍教师。众所周知,明治政府也从欧美雇用了为数众多的专家,试图引进近代西方的科学、宗教、技术。那些外籍教师在日本近代化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事实上,古代外籍教师在日本文化史上发挥的作用也毫不逊色。这是间接接受中国文化的体现。
遣隋使、遣唐使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克服渡航时的危险。8 世纪以来,遣唐船每次派遣四艘,但全部顺利往返的几乎没有。近来,有人提出,古代、中世的日本与大陆之间可以自由往来,交流频繁,故从岛国的观点来看待日本是错误的。
对此观点产生共鸣的学者也为数不少。不过,此观点尽管指出船舶航行的交流方式十分盛行,但不能由此否定日本是岛国的事实。即使可以自由往来,但是与有陆地相连的其他国家无法比拟。因此,克服困难漂洋渡航的遣隋使、遣唐使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陆地相连的国家与岛国在接受中国文明(文化)的影响上,朝鲜半岛和日本的差异较为显著。前者接受文化过程中,不间断地受到政治、军事压力的困扰。与此相对,后者因有海洋相隔,所受压力较弱。应当注意到,这是导致日本人对中国文明抱有憧憬的同时,也可主动选择接受乃至脱胎换骨地移置的主要原因。这从宦官、科举制度、儒教以及同姓不通婚、异姓不相养的婚姻习俗等方面,均可见一斑。
早期的遣隋使暂且不论,遣唐使制度在不断发生变化。笔者认为,与其说 9 世纪末期遣唐使的制度发生了变化,倒不如说遣唐使所处环境在剧烈变化。中国商船对周边地区积极地开展贸易,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日本的遣唐使制度。以下,笔者就 9 世纪末期遣唐使展开论述。
在对 9 世纪遣唐使进行分析之前,不得不论述渤海使的动向及其作用。795 年 11 月,渤海使吕定琳等 68 人漂流至蝦夷地区。被移置越后国后,于翌年 4 月进入平安京。正值平安迁都刚完毕不久,此次渤海遣使赴日具有表敬访问的意思。但值得注目的是,渤海使回国时,日本委托其转交在唐的日本僧人永忠等沙(砂)金 300 两。永忠是 20 年前入唐的留学僧,一直滞于长安。当时在唐朝长期停滞者除永忠以外,还有其他多人。
即使政权更迭,日本政府对留学的持续支援也没有中断。不仅如此,日本政府曾遣使请求因遇难而放弃回国、滞留长安供职唐朝的藤原清河大使归国;甚至还遣使追认死在唐朝的入唐僧和留学生等 8 人官位以慰藉亡灵。此外,821 年、826 年也委托渤海使转交给滞留在五台山的留学僧灵仙沙金。
像这样,日本朝廷委托渤海使转交日本留学僧在唐活动经费的行为,如果没有与渤海、唐朝的紧密关系,则是不可思议的。
对此,819 年 6 月来日的唐越州人周光翰的情况可供参考。周光翰等乘新罗船来日,乘渤海船经由渤海返回唐朝。虽然到长安距离很远,但渤海→唐的路线也为日本所知。另外,日本也向周光翰询问了当时唐朝的情况。因为越州距长安较远,周光翰并不详知京邑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把节度使李师道的叛乱,以及导致天下骚乱等事进行了汇报。关于唐朝的情报,从至日航船的频率上讲,渤海使远远比遣唐使带来的多。况且,从周光翰等的航线来判断,唐→新罗→日本→渤海→唐的国际航线网络已经形成。因此,在对遣唐使进行分析时,必须把渤海使起到的日唐交流的枢纽作用纳入视野。
9 世纪,平安时代的遣唐使仅于 804 年和 838 年出发两次。其中,前者为桓武天皇晚年。对于“不好文华、专心政治”的桓武天皇来讲,遣使赴唐或许是政治手段之一。但在文化史上的意义,却远远超越了当事人的预期。假如最澄、空海没有乘船入唐,也就不可能有其后来的崭露头角。茶文化的正式传入就是通过此时的遣唐船实现的。
另外,当时作为判官入唐的菅原清公即道真的祖父,被誉为“学艺博通、才德甚高”。也许他第一次见洛阳、长安的壮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回朝后,将平安京的左京、右京取名为洛阳城、长安城,京城里的条坊名称中也加入了洛阳、长安,甚至宫城门的匾额上也出现带有唐风韵味的称谓。由此可见,菅原清公对唐文化是何等陶醉。包括汉诗文的兴起在内,该时期唐风文化的盛行值得瞩目。
事实上 838 年最后一次出发前,关于航船的安全问题,遣唐大使和副使发生了分歧。副使因拒绝乘船而受到处罚。大使赴唐后,随即购买新罗船筹备返航。200 多年的赴唐经验仍然无法挥去日本人对渡航的恐惧,从来没有做到来去自由。此时的赴唐僧人历尽辛苦(其间的重要游记《入唐求法巡礼记》有生动记载),终于购得新罗船归国。
这些渡航事例表明,最后的遣唐船出发前后,日中间的交流发生了巨变。唐商船(时主要为新罗船)主要在北九州登陆,并逐年频繁。不论是自唐的归国,还是搭乘便船赴唐,留学僧的入唐及归国现象数见不鲜。不得不说,这是日唐关系的新进展。遣唐使制度由于唐商船的往来而渐趋瓦解。
唐商船的赴日也给日本带来了新的刺激。唐商船登岸时,外交管理机构大宰府立即向朝廷汇报。政府接到大宰府的报告后,立即遣使到现场检查货物,购入所需物资(所谓的“唐物先买权”),之后才允许大宰府官员、平民进行交易。其结果导致日本人迷恋唐商船带来的稀奇珍贵的唐物,即所谓“唐物数奇”情结的产生。这种情结对此后日本人的生活产生的影响,无法一一胜数。
持续 200 余年的遣随使、遣唐使,最近又有新史料出现,再次引起世人关注。其中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课题就是 894 年遣唐使废止问题。由于真相不明,错误理解成为通说并流传至今。这很值得深思。
日本政府采纳 894 年菅原道真的建议,废止了遣唐使。但这一史实却产生了以下理解,并得以定论。也即,由于采纳道真废止遣唐使的建议,日本中断与大陆的交流,继而文化上的影响也断绝,故日本式的文化即所谓的国风文化得以孕育而出。
论者认为,此后的日本陷入锁国状态。教科书中亦可见到同上的记述,学术书籍也基本雷同。但是,这种普遍论调并非是依照正确史实而产生的。文化影响方面的理解,也同样需要重新进行彻底地究明。
了解 894 年废止遣唐使的意义之前,必须正确认识导致菅原道真建议废止的经纬。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上述的普遍论调仅断章取义。事件源于在唐的日本僧人中瓘 893 年发出的一封书信,遗憾的是该书信的内容不祥。不过,存在可以考证的线索,那就是菅原道真参与撰写的如下两篇文书:
(A)894 年 7 月 22 日致在唐僧中瓘的太政官牒
(B)894 年 9 月 14 日菅原道真给诸公卿请求议定关于遣唐使“进止”(派遣还是终止)的奏状。
其中,(A)的内容为,893 年 3 月在唐僧中瓘委托唐商送来《录记》(亦称“表”或“消息”),呈报唐时局已定、温州刺史朱褒控制了所辖区域等有关唐朝的消息。朝廷经朝议决定派遣遣唐使,但是以准备需要时日为由,做出了或许延期的答复。并请求唐商转交给中瓘沙金 50 小两。
(B)的内容为,菅原道真(894 年 8 月被任命为遣唐大使)指出,中瓘的《录记》里详细记述了大唐的衰败,遣唐使丢掉性命的可能并非在渡海之中,而是抵达唐朝后的游历过程,并进而把中瓘的《录记》传达给公卿学者,请求做出是否派遣的决定;并自述此乃国家大事,并非一人可以擅自决断。结果,一个月后,日本政府做出了中止派遣遣唐使的决定。
那么,对比A和B,很明显前者较为乐观,决定派遣;后者甚为悲观,请求废止。两者虽都以中瓘的《录记》为判断依据,但出现了不同的态度。中瓘的《录记》应该相当冗长,其中应该载有唐朝时下出于小康状态,特别是由于朱褒的控制,遣唐使的派遣存在可能,朱褒对此也极为期待;同时也应当对大唐的衰退有详细记载。当初朝廷应朱褒的建议(即中瓘的意见),朝议决定派遣意向,并转达给中瓘。持不同见解的道真虽然草拟文书(太政官牒),但和宇多天皇合意后,利用被任命为遣唐大使的契机(或许是特意接受任命的),提议再次商讨,且成功引导众议做出废止遣唐使的决定。
综上所述,894 年6 月作出的派遣决定,归根结底只不过是草率的举动而已,甚至连取消的都谈不上。在唐僧中瓘被此太政官牒所戏弄,空欢喜了一场罢了。
此外,有人认为,朱褒亲自派人到日本邀请派遣遣唐船。对此,笔者持有不同的看法,这应该是围绕中瓘的情报而产生的。中瓘在江南同朱褒有所接触,大概将朱褒的意向传达给了日本。与其说中瓘是留学僧,不如说是联络人。
虽说是草率的决定,但是朝议已经通过派遣遣唐使,并已传达给唐朝(温州刺史朱褒),想要中止也必须履行相应的手续。于是朝议提到,9 世纪中叶唐商船频繁来航,搭乘唐商便船远远比派遣遣唐使船有利于更多的僧人赴唐,且当时许多僧人已经成功赴唐。这是轻易取得公卿们赞同的主要理由。经过一系列的磋商,日本政府决定废止遣唐使。
由此来看 894 年的举措,我们就会对上述的普遍论调——日本与大陆的关系因此疏远,因而脱离文化上的影响,从而日本式的国风文化得以孕育——就会产生疑问。
事实上,907 年唐朝虽然灭亡了,但宋建国之后,中国商船依然频繁往来于中日之间,日中贸易得以继续开展,日僧搭乘宋商船来华的现象依然存在。可以说,一直持续到中世,日中关系一直密切,并没有疏远。当然,平安后期的锁国例外。
因同大陆关系疏远,日本国风文化得以孕育的观点,虽容易理解,但并不是遵循史实的论断。事实上,接触异文化才能体会到自己的传承,培育自身的感性与审美意识。“纯粹培育论”不过是唯心论。况且,和风化的倾向于9 世纪中叶在唐风文化的发展中就已显现,并非以 894 年为契机才出现的。这一点对于中日文化交流研究,尤为重要。
翻译:葛继勇(郑州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