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语境里,六朝以文学著称。然在当时的文化交流中,东亚各国——尤其是地处边缘的倭国(日本),尚未充分具备摄取、接纳、消化六朝时期最辉煌的文学精华之能力与条件,而是与日常生活关系更为密切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工具器皿等,络绎被日本社会所吸纳。大概出于上述原因,“六朝文化”的术语在日本学术界更为通行。六朝时期正值日本文明开化之初,日本文献往往以“吴”统称六朝,说明促成日本摆脱野蛮社会的大陆文明,具有明显的江南地缘特征。从这个角度观察书籍之路通往日本列岛的过程,可以描摹出如下线路图:具有浓郁江南特色的六朝文化,首先传播到朝鲜半岛,然后通过百济延伸至日本;最早传到日本的书籍,应该是《千字文》之类的童蒙读物,然后才是《论语》之类的儒教书籍;百济派遣王子及博士为日本皇室启蒙,带有百济特色的六朝文化极大地影响了日本文明进程,遂于 5 ~6 世纪之际,日本列岛呈现“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的文明景象。
《怀风藻》是日本现存最古的一部汉诗集,成书于天平胜宝三年(751),编者不详,或为淡海三船,全书共收汉诗一百十八首,诗风明显受六朝、初唐诗影响。此诗集《序》以四六骈俪写成,追叙古代文明开化的一幕,言简意赅,兹录如次:
逖听前修,遐观载籍。袭山降跸之世,橿原建邦之时,天造草创,人文未作。至于神后征坎,品帝乘乾,百济入朝,启龙编于马厩;高丽上表,图乌册于鸟文。王仁始导蒙于轻岛,辰尔终敷教于译田,遂使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
作者通过“逖听前修,遐观载籍”,相信天孙降临(袭山降跸)、神武东征(橿原建邦)之时,日本列岛尚处于“天造草创,人文未作”状态。然而,经“神后征坎,品帝乘乾”之世,则出现“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盛况。我们不禁要问:这种繁荣的文明局面,究竟由谁一手缔造?开拓于哪个时代?具体地说,“神后征坎”、“品帝乘乾”发生于何时?“百济入朝”、“高丽上表”是什么事件?“王仁”、“辰尔”又是何等人物?
两汉之际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公元 384 年胡僧摩罗难陀自东晋入百济,枕流王延之入宫奉若贵宾,《三国史记》说“佛法始于此”。尔后又经 150 多年,佛教从百济传入日本,终于完成漫长的东传历程。 《日本书纪》钦明天皇壬申年(552)十月条,描述了佛教传入日本的最初一幕:百济圣明王遣使献“释迦佛金铜像一躯、幡盖若干、经论若干卷”,并付表称颂佛法“于诸法中最为殊胜……周公、孔子尚不能知”,天皇闻之大喜,说“朕从昔来,未曾得闻如是微妙之法”。
从百济王的赞颂表文推之,佛教东传日本之际 ,“周公、孔子”已为日本皇室所知,因而儒学应该在此前传入倭国。那么儒教及相关书籍,究竟于何时首传倭国的呢?《怀风藻》提到“神后征坎”,“坎”与“韩”不仅音通,且系《易》八卦之一,当三韩所处之正北方,所以指神功皇后征三韩。然此事与书籍东传、倭国开化有何关联呢?
据《日本书纪》神功皇后摄政前纪(仲哀天皇九年)十月条载,神功皇后率船队扬帆出征朝鲜半岛,新罗王“素旆而自服,素组以面缚,封图籍降于王船之前”,高句丽、百济闻皇后入新罗“封重宝府库,收图籍文书”,相继表示“从今以后,永称西蕃,不绝朝贡”。
神功皇后出征三韩的最初动机,显然为了掠夺财富和扩张领土。《古事记》借神言谕示皇后:“西方有国,金银为本,目之炎耀,种种珍宝,多在其国。吾今归赐其国。”《日本书纪》亦见“振兵甲而渡险流,整舻船以求财土”之言。文明程度的高低与军事力量的强弱,在世界古代史中屡成反比。野蛮民族往往通过掠夺性战争,一方面对文明地区造成严重破坏,另一方面又在文明冲击下逐渐开化。倭国入侵朝鲜亦未脱其例:他们既肆意抢掠“重宝府库”,又苦心搜罗“图籍文书”,从而使其文明进程又迈出一大步。
由于图籍文书是思想文化的重要载体,故江户时代以来,一部分学者把神功皇后征韩,视作中国书籍东传之始。如松下见林(1637~ 1703 年)在《本朝学源》中推断:“住吉大神美彼国,令神功皇后平定,以授应神天皇,当斯之时,三韩文献都归本朝。”伊地知季安(1782~ 1867 年)在《汉学纪原》中说得更为肯定:“海西书籍之入国朝,盖应首乎皇后亲征新罗所收还本也。”谷川士清在《日本书纪通证》(1747 年)中主张:“文书则经史百家之言,盖此时既来于我邦也明矣。”
《怀风藻》将“神后征坎”视为本国文明开化之最早契机,很显然关注到了“收图籍文书”的举措,也就是说“图籍文书”的传播是开启文明新纪元的标志。倭国从贪婪物质财富到索取精神文化,具有一定的事实根据,也符合文明进化的一般规律。然而事情发生在仲哀天皇九年(200),就与史实有些龃龉了。关于《日本书纪》的纪年,从江户时代开始即有学者疑之,尤以那珂通世(1851~ 1908 年)的考证最为精详。经与朝鲜古史比照,神功、应神二代比实际纪年提前约两个甲子(120 年)以上。
神功皇后征韩的时间,目前无法精确考定。大致推断,此事应该发生于 4世纪中叶前后,大略相当于中国的东晋时期(317~ 420 年)。到了 4 世纪末,倭在朝鲜南部称霸一时,先后将新罗、百济纳入势力范围,从而与图谋南下的高句丽形成正面冲突。现存吉林省集安县内的《好太王碑》,记录了这一时期倭兵渡海破百济、新罗,其后高句丽好太王(374~ 413 年)率大军数败倭寇的事迹。这块碑文与《日本书纪》的皇后征韩记事,恰可互为佐证。
奈良时代成书的《怀风藻》,追忆文明开化历史时,首先提到“神后征坎”,折射此事历 4 个世纪后,已然成为文化人的某种共识。如《万叶集》卷五收录山上忆良“镇怀石之歌”,说的是神功皇后身怀皇子(应神天皇),渡海亲征新罗,为延缓分娩,腰悬两石镇胎云云。此歌作于天平元年(729),当时镇怀石立于伊都县道侧。
虽然我们无法确定,神功皇后是否历史上实有其人;也无法具体考证,哪些书籍被倭人掠夺回国。但是,4 世纪中叶前后,朝鲜半岛局势混乱,高句丽、新罗、百济逐鹿争雄,倭国在此期间出兵海外,迅速扩张势力,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回到本文的主题,具有象征意义的“神后征坎”,本意当在垂涎财富,可事实上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一场文化掠夺。据《日本书纪》记载,神功皇后凯旋归国时,仅从新罗一地就获战利品八十船,其中肯定夹有“图籍文书”之类的书籍,这是否意味着书籍之路的开启呢?笔者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
本文所要讨论的书籍之路,是把书籍传播视为文化的流动形式,即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影响过程。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视之,神功皇后“掠书说”纵然实有其事,但倭国在 4 世纪时汉字尚未普及到一定程度,更遑论很少有人能读懂书籍。在此情况下,书籍也仅仅是个摆设或象征,未能对倭国文化形成实质性影响,所以这仅仅是书籍东传之滥觞,而书籍之路的开启,必须等待此后的“品帝乘乾”。
神功皇后在位六十九年而卒,第四子应神登基继位,是为日本历史上第十六代天皇。这就是《怀风藻》所说的“品帝乘乾” ,按照《日本书纪》的纪年为 270 年,如前所述,加上两个甲子则为 390 年,时值东晋晚期,朝鲜半岛局势极度不稳。
据《三国史记》(百济本纪)记载,阿莘王于 392 年继位,次年(393)开始频频挑战高句丽,395 年惨败于浿水,397 年“王与倭国结好,以太子腆支为质”。对百济来说,为了与强敌高句丽周旋,同时提防宿敌新罗,与倭国结盟甚至入质,实是无奈之举。对倭国而言,在半岛几番进退,切身感受到彼此之间文明落差,迫使倭王宁可牺牲物质利益,以换取文化输入。
具体地说,“神功征坎”一役,倭国将新罗王室的“图籍文书”席卷而归,但却没有能力去读懂、消化这些书籍,于是从百济招请专家成为当务之急。诚如牧野谦次郎在《日本汉学史》所言:“遂征新罗而入其国都,封重宝府库、收图籍文书凯旋,盖此一役为经籍传入我国之滥觞,使我国文化一跃迈入文明开化。其年更遣荒田别等使百济,恐为当时无人能读经籍,而特聘其国识者。”
据《日本书纪》记载,百济派遣为倭皇室启蒙的文化使节,滥觞于应神天皇十五年八月六日抵达倭国的阿直岐:
百济王遣阿直岐贡良马二匹,即养于轻坂上厩。因以阿直岐令掌饲。故号其养马之处曰厩坂也。阿直岐亦能读经典,即太子菟道稚郎子师焉。……阿直岐者,阿直岐史之始祖也。
《怀风藻》所说的“百济入朝,启龙编于马厩”,便是指这段史事。“马厩”即阿直岐饲养贡马之处,借指阿直岐生活与工作之所,在此开启“龙编”,是为太子菟道稚郎子启蒙。“龙编”一般指龙宫的经藏,多用于佛教经书。如唐人王勃《梓州通泉县惠普寺碑》:“彩帙瑶箱,龙编月久。”蒋清翊注云:“经有出于龙宫者,故曰龙编,犹今言龙藏矣。”也有指其他书籍的,如唐人司空图《复安南碑》:“中权令峻,按虎节以风生;上将策奇,指龙编而天落。”此处当作兵书解。
阿直岐用以启蒙太子菟道稚郎子的“龙编”,与《日本书纪》中的“经典”应该同义,主要包括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学典籍。朝鲜史书《海东绎史》(韩致奫,1823 年),列出一个具体书目:
应神十五年秋十月丁卯,百济王遣使阿直岐者,贡《易经》、《孝经》、《论语》、《山海经》及良马二匹。阿直岐能通经典。
这是后人的揣测,不足为信史。然而,阿直岐既为太子之师,又被崇为“史”(专事文书工作)之祖,随身携带并习得一些儒教经典,也在情理之中。
关于阿直岐其人其事的虚实真伪,学术界一直有很大争议,如笠井倭人认为,《古事记》、《日本书纪》所载应神天皇治世来自百济的阿直岐、王仁等,皆系编者为附和神功征三韩传说而编撰,不能视为确定他们赴倭时间的可信史料。 反之,也有人认为阿直岐不仅在历史上实有其人,而且就是入倭为质的百济太子腆支王。
阿直岐抵达倭国的次年,即《日本书纪》应神十六年是岁条,有如下记载:“百济阿花王薨。天皇召直支王,谓之曰:‘汝返于国以嗣位。’仍且赐东韩之地而遣之。”上述记事系于“乙巳”,按《日本书纪》纪年为 285 年。查朝鲜史书《三国史记》,百济阿莘王十四年(405)载“秋九月,王薨”,其年亦当“乙巳”,两者干支相同,恰好相差两个甲子。《三国史记》(百济本纪)阿莘王元年条说“阿莘王(或云阿芳)”,《三国史记》(年表)云“莘”为“华”之讹,阿莘王十四年当东晋义熙元年(405)。由此可以认定,《日本书纪》的“阿花王”即《三国史记》的阿莘王,其薨于乙巳年(405),则阿直岐、王仁赴日的年次皆可考定。
前面提到,百济阿莘王(即阿花王)六年(397),为抗高句丽而结好倭国,遂“以太子腆支为质”。查《日本书纪》应神八年(推定 397 年)三月条,果真载有“百济人来朝”,又引《百济记》云:“阿花王立无礼于贵国,故夺我枕弥多礼及岘南、支侵、谷那东韩之地。是以遣王子直支于天朝,以修先王之好也。”直支王归国时,天皇“赐东韩之地”,即为回应太子入质时所请。
综合朝鲜和日本史料,腆支王与应神天皇十六年“返于国以嗣位”的直支王,当为同一人物。《三国史记》(百济本纪)载腆支王本纪,说腆支亦云“直支”,《梁书》称作“映”,阿莘王死后,由倭兵百人护送,渡海回国继位。
“腆支”即为“直支”,还有一个旁证。《三国遗事》(王历第一)载:“腆支王,一作真攴王,名映,阿莘子。乙巳立,治十五年。”此处的“真”、“攴”,恐为“直”、“支”形讹,则“直支王”即“腆支王”可成定论。《三国遗事》说腆支王“名映”,《三国史记》举《梁书》为证,其实《宋书》(百济国传)即已出现。
韩国学者柳承国,不仅注意到腆支王与直支王为同一人,而且还大胆推断阿直岐即是直支王:
《日本书纪》应神天皇十六年条记云:“是岁,百济阿华王薨,天皇召有支王(即腆支王)谓之曰:‘汝返于国以嗣位。’”将此天皇十六年(公元二八五年)之史实推后一二〇年,则腆支王即是直支王,阿直岐即是直支王可知。
柳承国仅以“岐”、“支”均发音ki、且二字通用为据,回避了其他需要解释的问题,如阿直岐的“阿”代表何义?直支王比阿直岐早 7 年赴倭如何说明?《日本书纪》并未明确记载阿直岐于应神十六年回国,这又作何解释?
笔者以为,阿直岐其人其事,最好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国际环境中,加以宏观展望,不宜拘泥细节。他既然被奉为“史”族群的始祖,不免出现杂糅群贤、夸大失真的情况。比如《古事记》(应神记)记载:“亦百济国主照古王,以牡马壹疋、牝马壹疋付阿知吉师以贡上。此阿知吉师者,阿直史等之祖,亦贡上横刀及大镜。”不仅年代有异,名字也不同。 此“阿知吉师”与应神二十年(推定 410 年)赴倭的汉族移民“阿知使主”似有关联,《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等称阿知使主为“阿智王” ,则似乎又有百济太子直支王的投影。
我们回到《怀风藻》的“百济入朝,启龙编于马厩”,如果阿直岐系虚构人物,那他身上必定融入直支王的部分事迹,很难想象一位太子入质倭国皇室 7 年,史书竟然对他没有任何记载。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便是包括太子在内的许多人物,被拼合成某个族群的始祖,而应神天皇治世赴倭百济人的最大功勋,大概就是“启龙编于马厩”。
《日本书纪》应神十五年八月六日条,即阿直岐朝贡记事的后半段,即紧接着“阿直岐亦能读经典,即太子菟道稚郎子师焉”之后,天皇和阿直岐有如下一段对话:
于是天皇问阿直岐曰:“如胜汝博士亦有耶?”对曰:“有王仁者,是秀也。”时遣上毛野君祖荒田别、巫别于百济,仍征王仁也。其阿直岐者,阿直岐史之始祖也。
天皇问“胜汝博士”,可以理解为太子已尽得阿直岐所传,所以需要更高明的学者;阿直岐举荐王仁,或许跟回国在即、找人接替有关,这使人联想到次年百济太子直支王回国继位事。不管怎样,天皇派专使前往百济“征王仁”,其结果在《日本书纪》应神十六年(推定 406)二月条中有交待:
王仁来之,则太子菟道稚郎子师之,习诸典籍于王仁,莫不通达。所谓王仁者,是书首等之始祖也。
太子菟道稚郎子拜王仁为师,即《怀风藻》所云“王仁始导蒙于轻岛”。应神天皇居住的皇宫称“轻岛丰明宫”,王仁在此教授太子,所以说“导蒙于轻岛”。太子随王仁“习诸典籍”,而且“莫不通达”。一个“诸”字挑明典籍不是少数,但未明是什么书籍。然而,《古事记》则记载稍详:
又科赐百济国,若有贤人者贡上。故受命以贡上人,名和迩吉师。即《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并十一卷,付是人即贡进。
《古事记》不仅明示书名,而且标出卷数,这条记载遂成为后世学者确定汉字及汉籍东传的重要依据。本居宣长在《古事记传》中写道:
西土文字东传之嚆矢,《古事记》作应神天皇御代百济遣和迩吉师贡《论语》和《千字文》,当为是时。且《怀风藻·序》等亦见其旨,奈良时代必如此传闻。在此之前,尽管也有外国人……迁来,然书籍并未传来。
“王仁献书说”,大致反映了五世纪初儒学书籍东传的某些史实,但《古事记》的这条记载,我们也不能不加分析地全部目为事实。举例说,《千字文》作者周兴嗣卒于梁普通二年(521),如果信从《日本书纪》与《古事记》的记载,这部书在著者去世前百余年就已传到东邻,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
王仁被奉为“书首等之始祖”,作为一个拥有高度文化知识的族群领袖,他也同样吸纳了同时代精英的众多事迹,被塑造成近乎超人的形象。《续日本纪》延暦九年(790)七月十七日条,载百济王仁贞等所上表文,叙述王辰尔家谱传说:
降及近肖古王,遥慕圣化,始聘贵国,是则神功皇后摄政之年也。其后轻岛丰明朝御宇应神天皇,命上毛野氏远祖荒田别,使于百济搜聘有识者。国主贵须王恭奉使旨,择采宗族,遣其孙辰孙王〈一名智宗王〉随使入朝。天皇嘉焉,特加宠命,以为皇太子之师矣。于是始传书籍,大阐儒风;文教之兴,诚在于此。
这里的辰孙王(智宗王)为百济贵须王孙,应神天皇遣荒田别赴百济“征王仁”,事见前引应神十五年八月六日条;王仁为太子师,见应神十六年二月条。然而,在这篇表文中,辰孙王与王仁几乎合为一体,共享“始传书籍,大阐儒风”之功劳。
应神天皇治世,以移民为主体的知识精英族群有三个,其一为西文首,以王仁为始祖;其二为东文直,尊阿知使主为始祖;其三为船史(连),奉王辰尔为始祖。王辰尔为辰孙王四世孙,敏达天皇元年(572)五月十五日因破译高句丽表疏而名声大振。兹从《日本书纪》引录如下:
天皇执高丽表疏授予大臣,召聚诸史令读解之。是时诸史于三日内皆不能读。爰有船史祖王辰尔,能奉读释。由是天皇与大臣倶为讃美曰:“勤乎辰尔,懿哉辰尔。汝若不爱于学,谁能读解?宜从今始,近侍殿中。”既而诏东西诸史曰:“汝等所习之业,何故不就?汝等虽众,不及辰尔。”
我们从7 世纪中叶的《船氏王后墓志》推断,王辰尔亦称“王智仁”,历史上实有其人,他能够超越东西文众人,原因是窥破了高句丽表疏的诀窍:“高丽上表疏,书于乌羽。字随羽黒,既无识者。辰尔乃蒸羽于饭气,以帛印羽,悉冩其字。朝庭悉之异。”这就是《怀风藻》所说的“高丽上表,图乌册于鸟文”。王辰尔活跃于敏达天皇治世,“译田”乃敏达天皇都城,所以有“终敷教于译田”之说。
本文限于篇幅和时间,有些观点无法完全展开。尤其是关于六朝文化与书籍之路的关联,原本是论文的一个重点,现在这能在结语中提纲挈领简述要义,留待其他机会再作详论求教大方。
书籍之路开启之初,并非从中国直达日本,而是从中国东晋传入百济,再从百济传入倭国。从中国长江流域经百济而至日本的书籍流播主流,在隋唐之前(虽然有“倭五王”朝贡南朝)这一格局基本没有变化。六朝文化对百济、倭国的影响,可谓极其深远。日本史籍(如《日本书纪》)多以“吴”指称隋唐以前的中国,在地域上限定在江南一带,时间上大致与六朝叠合。这一时期影响日本的六朝文化,如使用《元嘉历》,流行谈玄风,喜好骈俪文等等。
倭国融入汉字文化圈大家庭,其契机当是 4 世纪中叶,以“神功征坎”为象征的朝鲜经略。倭人在掠夺战争中,有两项意外收获,一是领教了高句丽骑兵的利害,5 世纪初迅速从百济引进马匹,改变作战方式;二是明白了从书籍汲取知识的重要性,苦于国内缺乏识字阶层,5 世纪前后从百济招聘文化人才,并在此后形成轮代制度,极大地提高了精神文明程度。如果神功皇后征三韩,与“图籍文书”只是偶然邂逅的话,聘请阿直岐为太子师体现了求学热情,而应神天皇遣使赴百济“征王仁”则属于主动出击。从被动接受到主动索求,标志着书籍之路的真正开启。
关于《古事记》所载王仁携带的《千字文》,学术界争议颇多。有人以《千字文》东传比周兴嗣去世早了上百年,因而否定《古事记》此条记事的真实性;也有人指出中国古代同名《千字文》的识字本不止周兴嗣一种,《古事记》所指《千字文》很可能是现已失传的别本,如魏钟繇的《千字文》或汉章帝的《千字文残卷》等;还有人绝对信任《古事记》的记载,不过以周兴嗣卒年为依据,认为王仁赴日当在 521 年之后。笔者以为,书籍东传始于“神功征坎”,《日本书纪》未标明具体书名,或许说明书籍从各个渠道传入,皇室无非是为了要读懂这些书籍延聘阿直岐、王仁为师的。阿直岐、王仁用以启蒙太子的课本,绝不可能是周兴嗣次韵的《千字文》,但必定是《千字文》之类的童蒙读本,也有可能是五世纪之前的别本《千字文》,或者是开启蒙读本先河的《仓颉篇》、《急就篇》之类。因为日本人要学习汉籍,必先掌握汉字,故此,以识字为目的编纂的各种童蒙读本,无疑是最先影响日本文化的中国典籍。
倭国太子菟道稚郎子,先后师承阿直岐、王仁,学习“经典”、“典籍”,达到“莫不通达”的境界,可以看作“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的典型。我们举两个例子,看看这位被寄予厚望的皇位继承人,是如何学以致用的。其一,应神天皇二十八年(推定 417 年)九月,高句丽上表云“高丽王教日本国”,太子怒责“表状无礼,则破其表”。(《日本书纪》)这个事例说明太子不仅精通汉文,而且熟悉外交规范,恪守儒教礼数。其二,应神天皇四十年(429),立菟道稚郎子为嗣,次年天皇驾崩,菟道稚郎子执意让位于兄大鹪鹩(仁德天皇),而其兄也坚辞不受,相互推让 3 年,最终菟道稚郎子自杀明志,大鹪鹩登基而为仁德天皇。这个事例说明菟道稚郎子模仿儒教的禅让故事,有太伯、许由遗风,具有崇高的道德理想。
我们以《怀风藻》序言为线索,稽考了神功皇后、应神天皇、阿知岐(直支王、阿知使主)、王仁(辰孙王、王辰尔)、菟道稚郎子等人的事迹,在 5 世纪前后的时空中,描摹出一条发自六朝建康、途径朝鲜半岛百济,蜿蜒通达倭国的书籍之路。进入 5 世纪“倭五王”时代,这条书籍通道得到加强;随着遣隋唐使往返东海,书籍之路的源头由南而北,追溯到中原地区。这是后话,兹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