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东西文化交流,一般人会联想到“丝绸之路”,专业人士或许会提到“陶瓷之路”、“香料之路”等等。如果范围缩小到“东亚”,尤其是海上交通,许多人依然会套用“丝绸之路”,不过通行的说法叫“海上丝路”。
“东西”和“东亚”虽只一字之差,但涉及不同的地域,涵盖迥异的文明,“丝路”是否可畅通无阻,放之四海而皆准呢?
众所周知,“丝绸之路”的概念,最早由普鲁士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 ~ 1905)首创,他在 1877 年出版的《中国》 一书中,用以指称两汉之际中国与中亚两河地区以及印度之间的贸易通道。继李希霍芬之后,赫尔曼(Albert. Herrman)、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等西方学者通过文献考证和实地勘查,进一步拓展其内涵和外延,使之成为世界上“最长、最古、最高” 的东西交通路线。
1903 年,法国汉学家沙畹(Edouard Chavannes,1865 ~ 1918),在《西突厥史料》中提出丝绸之路有“海陆两途” ,欧洲汉学家的探险目光,第一次从沙漠转向海洋。
自 1968 年,日本陶瓷史专家三杉隆敏(Misugi Takatosi)出版一系列探讨“海上丝路”的著作,虽然他把“丝绸”置换成“陶瓷”,但对文物流通与海上交通的关系、机制、历史等,摹画出更加清晰的构图。
从 1980 年开始,北京大学教授陈炎(Chen Yan)发表多篇论文,从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追踪“海上丝路”,这些论文后来汇编成《陆上与海上丝绸之路》(中国画报出版公司,1989)、《海上丝绸之路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海上丝绸之路与中外文化交流》(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等,是目前为止有关“海上丝路”研究的集大成者。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从 1987 年至1997 年,实施了大规模的“丝绸之路考察”(Silk Road Expedition),重点放在海上交通,从而将“海上丝路”的概念推向全球。
日本拘囿于海隅,自古憧憬富有浪漫色彩的西域,自司马辽太郎、陈舜臣等所谓的“西域物语”的问世,尤其以NHK播放大型纪录片《丝绸之路》为契机,“海上丝路”可谓家喻户晓。奈良市更以“海上丝路终点站”自居,成立了“丝绸之路研究所”,每两年召开一次“海上丝路”国际研讨会,国宝级文物荟萃的正仓院也打出“海上丝路博物馆”的招牌。然而,我对“海上丝路”的质疑,正是由正仓院引发的。
2001 年 10 月,第 53 届“正仓院展”在奈良开幕,某日传出一个惊人信息,赫然出现在各家报刊的头版:展品唐写本《成唯识论》卷第四的卷末,发现“显庆四年润十月廿七日”墨书文字。其时,我正在出席奈良市主办的“往返丝绸之路的遣隋使·遣唐使”国际会议,即与几位同行前去核实。
《成唯识论》10 卷,系玄奘西天求法携归之佛经,从显庆四年(659)闰十月开译,同年十二月完成,其徒窥基(慈恩)担任笔受(记录)。卷末墨书文字表明第四卷译完的时间,按照一般程序,再经润文、缮写等之后才上呈朝廷。
现藏正仓院的《成唯识论》卷第四,很可能是未经润文、缮写的窥基手稿,在佛教史上意义重大。查考同一时期日本的入唐僧,道照和尚曾在玄奘门下求学,回国时玄奘“以所持舍利、经论咸授和尚”。由此看来,这部《成唯识论》大概是回国时玄奘所赠,这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又可增添一桩美谈佳话。
正仓院被称为“海上丝路博物馆”,与其独特的历史密切相关。奈良时代原是东大寺的校仓,天平胜宝八年(756)圣武太上天皇去世,光明皇太后捐入先帝把玩的“国家珍宝”600 多件,其后光明皇太后又 4 次捐物。
在琳琅满目的正仓院宝藏中,汉文典籍尤为珍贵,仅特藏“圣语藏”就有隋代写经 22 卷、唐代写经 221 卷,总数达 4960 卷之多。前述《成唯识论》只是其中一卷而已。近 10 余年来,笔者多次赴正仓院探秘寻宝,“海上丝路博物馆”并没有让我对丝绸残片产生兴趣,反而触发了我从书籍的角度来考察古代中日文化交流史。
这次经历诱发我思考:世界各地的文明内质既然存在差异,文化交流的形式就不可能划一。当西方人坚信丝绸是从“羊毛树”上采集而来时,日本列岛的先民已经开始养蚕植桑,并且能够生产丝绸了。追溯中日古代历史,持续性、大批量的丝绸交易未曾出现,其影响甚至不及陶瓷。从根本上影响日本文明进程的,究竟是什么呢?
关于遣唐使的入唐使命,学界有各种揣摩,一般比较偏重于政治、外交、军事、经济、贸易的论述。然而,笔者倡导的“书籍之路”的一个重要基础,便认为从遣隋使开始,购求书籍一直是日本朝廷的国策。首先看《经籍后传记》的记载:
以小治田朝(今按推古天皇)十二年岁次甲子正月朔,始用历日。是时国家书籍未多,爰遣小野臣因高于隋国,买求书籍,兼聘隋天子。
从这则史料可得到某些重要信息,如推古十二年(604)的遣隋使,其他文献均未见记载,这是与“始用历日”——即遵奉“正朔”联动的举措,起因是“国家书籍未多”,目的是“买求书籍”,而“聘隋天子”的政治外交行为仅为“兼业”而已。接下来再看一则早期遣唐使的史料,《日本书纪》白雉五年(654)七月是月条载:
褒美西海使等奉对唐国天子,多得文书宝物。授小山上大使吉士长丹以小华下,赐封二百户,赐姓为吴氏。
遣唐大使吉士长丹因为“多得文书宝物”而受褒奖,包括授阶、封戸、赐姓。值得注意的是,“文书”列在“宝物”之前,这绝不会是随意的排列,反映出日本朝廷的价值取向。
遣隋唐使肩负求书之使命,我们通过中国文献也能得到印证。开元五年(717)多治比真人县守领衔的遣唐使入华,随行人员中不仅包括著名的阿倍仲麻吕及井真成,还有日后携带《开元藏》回国的玄昉、携带《唐礼》一百三十卷回国的吉备真备等。《旧唐书·日本传》记载:
开元初,又遣使来朝,因请儒士授经。诏四门助教赵玄默就鸿胪寺教之,乃遣玄默阔幅布以为束修之礼,题云“白龟元年调布”。人亦疑其伪。所得锡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
遣唐使一行抵达长安后,请求“儒士授经”,玄宗诏四门助教赵玄默到鸿胪寺授业。赵玄默为学官,乃国子祭酒阳峤所荐,时与尹知章、范行恭等齐名,号为“名儒”。这位被玄宗誉为“才比丘明,学兼儒墨”(《赐赞褒美》)的名儒赵玄默,究竟向遣唐使讲授了什么内容呢?《太平寰宇记》卷一《倭国》记载“表请儒者讲《论语》”,或有所据。
上述史料中最为关键的部分是“所得锡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所谓“锡赉”者,应为唐朝赐予各国贡使的褒奖之物,当时布帛具有国际货币功能,所以推测为丝绸之类。西域各国的使者正是为此而来,因而促成丝绸之路的繁盛。然而,日本遣唐使却不为所动,尽数换购“文籍”而还。这充分说明,日本朝廷对书籍的憧憬,远远超过对丝绸的渴求,所以我假设中日之间存在一条“书籍之路”。
距第一次遣隋使(600)百余年,日本进入奈良时代(710~ 794),书籍的储量已经达到惊人的程度。以佛教书籍为例,651 年开始读诵一切经,673年抄写一切经;进入奈良时代,各大寺院纷纷设立“写经所”、“写一切经所”等,朝廷主持的写经、校经、读经的记载,更是频频见于史料。
在上述写经、读经活动的背后,自然不能忽视遣唐使渡海求书的努力。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开元二十三年(735)归国的玄昉,《续日本纪》说他“赍经论五千余卷及诸佛像来”,他带回的无疑就是总数达 5048 卷的《开元藏》。值得关注的是,玄昉赍归《开元藏》仅隔 4 年,日本就开始着手抄写。
据石田茂作统计,奈良时代传抄的一切经,数量甚至超过同时代唐朝的佛经目录,如天平宝字五年(761)《奉写一切经所解》,称“合奉写大小乘经律论贤圣集别生疑伪并目录外经总五千三百卅卷”。这种异常情况的出现,大概与日本保存原有经书的同时,不断从唐朝求取新译、新撰的佛教书籍,收录的范围或许比中国更广有关。
以上概述了奈良时代佛经流传日本的情况,奈良时代佛教趋于鼎盛,实与大量书籍东传并被积极传抄密切相关。然而,与佛教书籍有稽可考相比,儒学书籍的传播情况却不太清楚。由于相关数据匮乏,论者也多语焉不详。
纵观遣隋唐使的历史,日本派往中国学习佛教的留学僧,与学习儒学及其他学问的留学生,数量大致是等量齐观的。按常理考虑,留学生与留学僧应该肩负同样的使命,那么他们带回的书籍必定也非常之多。
这种推测有一定根据,宽平三年(891)编成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分“易家”“尚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等四十家,辑入书籍约当《隋书·经籍志》一半、《旧唐书·经籍志》三分之一强。如果考虑到这是在皇室图书馆(冷然院)化为灰烬(875 年)之后网罗的残存书目,那么唐代传入日本的佛教以外的书籍也是非常惊人的。
已故大庭修先生专事“唐船持渡书”研究,廓清了清代中日书籍流通的脉络。不过明末至清代,书籍已经作为商品在中日间流通,这与古代——尤其在 9 世纪海上贸易出现之前的情况是大为不同的。
8 世纪以前,由于航海、造船技术落后,往来东海风险极大,据统计遣唐使的死亡率约达三分之一,632 年礼送第一批遣唐使赴日的唐使高表仁,在回国后的述职报告中说:“路经地狱之门,亲见其上气色蓊郁,又闻呼叫锤锻之声,甚可畏惧也。”
如上所述,8 世纪以前书籍倘若作为商品流通,无论如何是利不抵本,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亏本生意。那么,隋唐时代中日书籍交流,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在何种模式下运作的呢?日本正仓院保存的一份天平宝字五年(761)《奉写一切经所解》,也许为我们揭开疑窦提供线索。
②原文作“千卷”,根据总目及子目推断,“千”系“十”之误。
①原文作“集古今佛道衡”,“衡”前疑漏“论”字。全书凡四卷,唐代道宣撰。兹据《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五十二册)补正书名。
②《摄大乘论释》为无著所造《摄大乘论》之注释书,汉译本有三:(1)陈真谛译,凡十二卷(一说十五卷;(2)隋笈多等译,凡十卷;(3)唐玄奘译,凡十卷。《奉写一切经所解》作11 卷,一种推测是玄奘译本而目录别为一卷。
①《大日本古文书》四卷。
这通文书所列的 24 部一百余卷佛教典籍,其中 7 部非完卷(带☆或★号者),即(06)《大庄严法门经》仅上卷,缺下卷;(08)《宝雨经》仅 1、3、4、6、7 卷,缺其他 5 卷;(13)《阿育王经》仅 9 卷,缺第七卷;(16)《金七十论》仅 2 卷,缺第一卷;(18)《集古今佛道论衡》仅第一卷,缺余下 3卷;(20)《摄大乘论释》为 9 卷,缺第十卷和第十一卷。据石田茂作考证,《大庄严法门经》、《宝雨经》、《阿育王经》等均非初传佛经,只是日本已有的佛经残缺不全,由遣唐使带回缺损的卷帙而已。
然而,查考奈良时代的写经目录等,上述 7 部非完帙的佛经,并不是都在此前已传入日本,尤其是带“★”的 4 部均为新传入的佛经,遣唐使为何不把全帙带回日本呢?我们注意到,这4 部佛经均标注“欠”字,而带“☆”的其他 3 部没有标注“欠”字。笔者推断,带“☆”的 3 部是补足日本已有佛经的缺卷,而带“★”的 4 部购求不到全书,只能先带回残卷。如果情况确如所测,那么遣唐使出国前一定备有《求书目录》之类的书单,日本已有的不重复购求,只带回缺损的部分;日本没有的全力搜寻,无法带回全书的,注明“欠”某某卷,以待下次遣唐使购求。
与江户时代中日图书贸易相比,江户时代的所谓“唐船持渡书”,商船动辄从中国载运数十本甚至数百本同样的图书至日本,以应公私需求;而奈良时代原则上不输入书籍复本,犹如把中国书籍作为“种子”,在日本抄写繁衍,故笔者暂且称之为“种本”,这是一种罕见而高效的文化输入形式。
倡导“书籍之路”,并非意味着否定“丝绸之路”的存在。隋唐时代,中日之间确实存在丝绸流通,但奇怪的是,如果限定在 8 世纪的奈良时代,迄今我们未能发现中国丝绸大规模传入日本的事例,连可能性最大的唐朝的赏赐,日本遣唐使也是“所得锡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同一时期却有大量丝绸从日本传入中国。
比如《延喜式》(大藏省·赐蕃客例·大唐皇),记载遣唐使带往中国的贡品,丝绸占了重头:
大唐皇:银大五百两,水织絁、美浓絁各二百疋,细絁、黄絁各三百疋,黄丝五百絇,细屯绵一千屯。
别送:彩帛二百疋,叠绵二百帖,屯绵二百屯,纻布三十端,望陁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玛瑙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
再比如,《延喜式》(大藏省·诸使给法·入诸蕃使给法),记载朝廷颁发给遣唐使成员的盤 ,几乎全部是丝绸、布帛之属:
入唐大使:絁六十疋,绵一百五十疋,布一百五十端;
副使:絁四十疋,绵一百疋,布一百端;
判官:各絁十疋,绵六十疋,布四十端;
录事:各絁六疋,绵四十疋,布二十端;
知乘船事、译语、请教生、主神、医师、阴阳师、画师:各絁五疋,绵四十疋,布十六端;
史生、射生、船师、音声长、新罗奄美等译语、卜部、留学生学问生傔从:各絁四疋,绵二十疋,布十三端;
杂使、音声生、玉生、锻生、细工生、船匠、柁师:各絁三疋,绵十五疋,布八端;
傔人、挟杪:各絁二疋,绵十二疋,布四端;
留学生、学问僧:各絁四十疋,绵一百疋,布八十端;
还学僧:絁二十疋,绵六十疋,布四十端。(已上布各三分之一给上总布)
水手长:絁一疋,绵四疋,布二端;
水手:各绵四屯,布二端。
不唯中日之间如此,日本与新罗、渤海等交往时,也未见大量进口丝绸的记录,反而每次均以丝绸作为回报。考其原因,日本从弥生时代已从朝鲜半岛传入植桑养蚕技术,古坟时代从中国江南引进纺织高手,飞鸟时代以后丝绸产量和质量迅猛提升,至奈良时代随着律令制度的趋于完善,全国的丝绸作为“调”汇集于朝廷,已经不需要从外国进口丝绸。另一方面,丝绸作为 8 世纪东亚的通行货币,随着日本积极开展国际交流而开始流出国外。总之,整个 8 世纪,日本通过“丝路”输出物质,通过“书路”汲取文化,在东亚世界扮演全新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