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为一个政治学学者，我们有必要、有义务去深思和反省人类政治发展的反反复复的症结以及其症结在何处。曾记得英国哲学家罗素颇有感叹地说：“审慎对热情的冲突是一场贯穿着全部历史的冲突。” 就其在西方政治哲学发展脉系的表现来说，这场冲突根深蒂固仿佛是一个难以解开的结。因为一方面人类文明最伟大的创造离不开自由奔放的激情，倘若缺乏这种成分，社会便没有活力；可是另一方面，政治文明之教化不同于野蛮粗鄙，则又在于对自发的生命本能的予以节制和疏导，倘若没有这种节制和疏导，生活就会变得极其的危险。因而，我们在这里所谈的保守主义就是针对后者而提出的，它是一种稳重守成的政治哲学。就如休·塞西尔在《保守主义》一书中指出：“天然的守旧思想是人们心灵的一种倾向。” 因而，保守主义从准确意义上来讲我们应该把它译为“守成主义”（即把人类历史上已经取得的成就牢牢守住的意思），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保”就是保持现状与稳定，“守”就是守住传统和秩序。进一步地讲保守主义主要反对激烈的变革，当然最反对革命，认为信仰高于理性，传统高于科学，等级高于平等，集体价值高于个人主义，自然法高于世俗法等。历史上保守主义的兴起和发展正是由于对革命或激进变革所引发的反动。总之，历史上保守主义出现过的三次高潮，都与此有关。第一次是 18 世纪末保守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潮的出现，是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动。第二次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新保守主义的出现，是对社会主义运动的反动。第三次是 20 世纪 70 年代末新右派的出现，是对福利国家的反对。保守主义的鼻祖柏克的理论核心也是针对法国革命及其思想渊源启蒙运动的批判，而保守主义的另一位主要政治哲学家哈耶克的主张，更离不开对罗斯福“新政”及其指导思想凯恩斯主义的抨击。可以这么说，政治上的保守主义一般不信任先验推理、平等和革命，而比较相信经验和逐步检验或验证的改良手段。这种思想的根源可追溯到古希腊先哲柏拉图，后经亚里士多德继承和发展。近代以来的保守主义也相信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并且不可避免地从他们所属的社会来获得认同。相信人的自我意识是从家庭关系、从人对自己在公共世界所体现的角色更广泛的体认来实现的。黑格尔是继亚里士多德之后对个人与公共领域的关系作出系统阐述的政治理论家，他认为家庭和公民社会中公共领域需要国家的权威来维持，因而推崇一种国家主义的政治理论。另一方面，他也区分了家庭、公民社会与国家，这是针对近代以来以集体的名义将三者混淆的倾向。因此，从总体上说，黑格尔仍然是一位现代系统的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强调人的不完美性，强调整体革命的巨大风险，因而特别注重现实；而且在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由保守主义的政治结构所维持的社会在道德和物质上比自由主义的社会更为稳定。所以保守主义坚持家庭与社会传统价值观的延续性，谴责激烈的变革所带来的巨大社会阵痛和风险，因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习惯、经验和传统是保守主义理论反复谈论的内容。

法国革命时期著名的保守主义者斯梅特尔就曾集中攻击作为自由主义思想基础的个人主义，认为个人主义的最大弊端在于削弱了社会稳定和秩序赖以建立的基础，认为一个稳定而健全的社会的基础恰恰是权威、宗教和社群。他批评自由主义诉诸个人理性，强调个人的独立思考和怀疑主义，从而削弱了作为社会稳定基础的宗教信仰和价值观。他还认为社会契约论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人和人的理性是非常脆弱的，所以对社会秩序的任何抨击都是一种亵渎整合。保守主义者不赞成平等主义，因为他们始终相信人们在智力、体力、能力和其他方面一定是有差别的。认为人类社会并非像卢梭所说的一样是“人是生而平等的”，而历史和现实无情地证明的恰恰却是“人是生而不平等的”，因而主张要区别对待，甚至认为等级制或变相等级制也是正常的或合理的。因此，保守主义者不相信人们在政治权利甚至法律上的完全平等，认为这些只是空想和幻想。当然，保守主义者并不是主张所有形式的等级制和不平等，因为相当一些保守主义者并不坚持极权主义的等级制。他们主张的是一种维持传统价值观的、渐进的、合理的、可尝试的改良，而不是激烈的变革和急剧的人为的全面平等。

保守主义反对作为一切激进变革乃至革命的思想基础的理性主义，即“从先验的或设定的前提推导出整个观念体系的做法。”在可容忍的恶与未知的、不可尝试和检验的善之间，他们一般选择前者。所以，保守主义认为，法国革命的疯狂与灾难，就是因为激进的自由主义者认为他们可以完全抛弃旧有的传统和经验，而单从诸如“人权”、“自由”、“平等”等抽象观念经由理性推导设计出全新的社会所致。诚如罗素所言“那些制造乌托邦的人们，是从一种完全虚构的所谓美好生活的假设出发的。他们认为可能想象出某种社会状态和某种生活方式，一经产生，便永远是好的，而且可以永久延续下去。” 这就是说，那些所谓的革命者为了抽象的崇高目标而对具体的人民和社会秩序肆意摧残，“疯狂地牺牲目前以成全将来” 。结果革命非但没有促进人类进步反而会导致社会倒退。因而，在保守主义看来，人类的最高智慧存在于历史、经验和传统之中，因为他们相信从中导出的理论，都经过长期实践检验，因而是可靠、可行的。保守主义认为传统具有历史实践性特点，所以在保守主义那里，传统又被称为“历史理性”、“实践理性”、“进化理性”、“实践知识”、“数代人的经验”等。认为“人类在一切时间和地方都是十分相仿的，所以历史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并不能告诉我们以什么新奇的事情。历史的主要功用只在于给我们发现出人性中恒常的普遍的原则来，它指出人类在各种环境和情节下是什么样的，并且供给我们以材料，使我们从事观察，并且使我们熟悉人类动作和行为的有规则的动机” 。这样，历史性就确保了传统是经过人类检验过的，其功过得失一目了然。保守主义还相信既然传统是数代人的一种经验的累积，那么其累积的过程就意味着一种历史的延续，因此，历史具有一种“可持续”发展的特点。所以，保守主义不但竭力反对革命，甚至还反对激进变革（区别于温和改革），因为他们认为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类似我们今天说的系统工程），其构成部分如机构、程序、法则、规范和信仰、理想、观念、情感等等，都是经过长时期的磨合才相互适应、配合运转的。保守主义最终告诫人们——社会的进化只能是任其自然地在不知不觉中缓慢地进行，如果革新家硬要根据纯粹理性的社会蓝图去随意置换社会部件，其结果只能是机械拼凑，毫无体系可言。

保守主义认为，“由于管理国家的学问是一门实验性极强的学问，其目的在于实现实际的目标，因此，在不把适当的政治模式作为参照榜样的情况下，必须积累实质性的经验，必须在建立一座新的大厦的过程中极为小心谨慎。批评法国革命一方面否认存在任何政治模式，另一方面又拒绝了法国政治生活多少世纪以来据以行动的民族传统。……保守主义认为，发动一场革命如果不是为了阻止某个暴君或一群暴君的下列行动，如侵犯宪法自由、侵犯国家根本法律、侵犯公民在数世纪中所获得的权利等等，而是作为与历史的一种决裂，那么这场革命就应当受到谴责。” 但是，我们应该切切牢记：保守主义有一个西方自由主义思想作为其根本基础，这就是说，我们必须把保守主义放到一个相对的环境中才能使之得到较好的解答。也就是说，一定要在跟激进主义的对比中、在特定的范畴中去定义保守主义，这样才能正确理解保守主义。还有，我们应该对“保守主义”和“保守派”这两个不同的概念进行适当的区分，切记保守主义是一种思潮、思想，而保守派是一部分人，两者虽有重合，但未必完全一样。

保守主义常常被人们所误解，其批评者常常斥之为“富人”们为了维护其既得特权、地位和利益而反对“穷人”的近乎愚民政策的一种图谋。更糟的是，它甚至被一些批评者认为与纳粹主义和国民阵线等极端主义运动有暧昧关系，从而玷污了名誉。与此相反，我们却以为保守主义是一种关于人类存在的哲学，它不仅值得人们认真地加以思考，而且它恰恰是与上面提到的那种极端主义运动相对立的。这种学说的精髓乃是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即人类的生存以紧张状态为其特性，而政治活动可以使之缓和，但是绝不可能使之完全消除。

保守主义是在与激进主义者的论战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保守一词仅从字面上解释就是对传统的尊重和保持。保守主义尽管在理论上有较大分歧，但是在对传统的尊重这一点上总是始终能够达成一致的。就像有学者所说不管其形成的方式如何，对保守主义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维护既成的“传统”，这就足够了。保守主义者对人的理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出于对理性的不信任，他们认为仅仅依靠人的理性，无论构想是多么的完美，都是不可靠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在历史进程中不断纠错与改进以臻完善的过程。保守主义的鼻祖柏克就认为：个人是愚蠢的，群众当未经审慎考虑而行事，一时也是愚蠢的；但人类是聪明的，而且，倘能给他们以时日，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一向是正确行事的，在国家制度上尤为如此。因而在保守主义看来，国家不是依靠个人理性设计出来的，国家制度是经过漫长的成长过程而形成的。同样，政治体制的权威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的存在，而是因为它是一个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积累的过程。因而，权威只能在历史中被逐步赋予。如同柏克所说，“我国的政体是约定俗成的体制；这种体制的唯一权威性就在于它的存在源远流长。……约定俗成是一切权柄中最坚实的，不仅对财产是如此，而且对保障该财产的权利，对政府，也是如此。”

保守主义从中世纪的废墟中走出来，从“娘胎”中带出的特征是维护传统、维护宗教信仰、维护精神生活。保守主义坚定地从信仰出发，从精神生活出发，对现代社会的物质主义进行抗争。保守主义者试图减轻现代社会野蛮主义的发展，总是站在自由理性主义的层面来批判其过分的物质主义倾向。德国学者曼海姆曾认为保守主义是没落的贵族阶级的意识形态，是失去权势的阶级力图恢复原有秩序的代表。而亨廷顿在对曼海姆的批判中明确指出保守主义是一种立场，一种反对激进社会变迁的立场。欧克肖特也从不同的角度来表达同样的观点，柏克的努力代表了保守主义对现代政治的第一次批判。他认为现代社会的政治问题不是自由理性主义用一种简单性方式就能够解决的，人类受理性限度的影响，“通盘计划”、“一夜之间来改头换面”等主张不可能行得通。他深信政治问题是无法通过几何学和算术来解决的。当代政治科学中的“有限理性”和“渐进决策”的主张，只不过是在重复同样的主题而已。增进生活的幸福也不是加减乘除计算功利的结果。不管是“过去的乌托邦”还是“未来的乌托邦”，引入到政治中来的都是一场灾难。柏克也从而把保守主义与正统的传统主义或正统论区分开来，确立了保守主义的宗旨是缓减现代理性主义对人类社会事务的全方位渗透，而不是为了其他的目的。他警告说，如果保守主义一旦背离它的宗旨就必然会走向失败。法国保守主义的失败以及法国大革命后的欧洲为我们提供了证明的材料。

所以，我们以为保守主义的态度是一种审慎的反思的保守主义的态度。保守主义反思的目标是解决关于维护和保护良善生活的政治条件的安排的冲突。冲突危及这些条件，这就是为什么解决冲突是重要的，但并不是任何解决都管用。保守主义的反思旨在发现，在现存的环境中什么最有利于良善生活的解决。发现这一点依赖于对所说的安排的一种历史的理解，这包括对为什么它会成为一种传统的理由的理解。因为政治安排及其确定、维护和保护的良善生活的条件并不是彼此独立地存在的。它们是相互依赖的，一方的变化必定会影响另一方。因此，保守主义反思的目标不仅是解决关于特定安排的冲突，而且是以尽可能小的影响有利于良善生活的其他安排的方式解决冲突。因此，保守主义反思必然考虑到目前的安排的整个体制，而它的最终目标不是解决特殊的冲突，而是去捍卫维护和保护良善生活的所有政治条件的安排体系。

我们以为“自由”与“保守”并非是两个难以逾越、彼此陌生的领域，对传统与秩序的保守最终有可能是为了获得自由，而对自由的捍卫也往往要采取保守的形式。正如哈耶克所说，“一个成功的自由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将永远是一个与传统紧密相连并受传统制约的社会。” 在一般的人看来，保守主义代表着一种墨守成规、拘泥不化的态度。他们认为，保守主义反对革命，死守秩序，是政治稳定的保证，却也是社会进步的障碍。其实，实际并非如此，作为近现代人类政治生活重要政治哲学的保守主义并不如此简单。保守主义的确反对激烈的革命，尊重传统，但这不是它的目的。它的真正的目的也不是维护古老的专制主义，更不是反对自由，而恰恰是欲想如何在有限理性的现实面前，充分地利用有限的理性，通过守成的办法来建设稳定的民主制度，建设市场经济，以此来真正实现增进个人的自由和体面。因此，保守主义实际上应该是“保守自由主义”。可以这么说，保守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在政治主张上是相同的，而且仅当它与激进民主主义相比较的时候才是保守的。保守主义“强调人类的自由，认为人类的自由并不能通过由貌似全知全能理性指导的激烈的革命来实现，人类的自由植根于千百年积累起来的传统智慧和传统制度之中，应该通过保守的办法来实现自由” 。

其实，我们以为人类无论在什么活动上，都需要这种审慎的反思的保守主义的气质和态度，“因为保守主义的原则是旨在保存在历史发展中已被证明是最好的制度，用传统来调和社会所必要的变革。保守主义试图努力照管好先辈们用智慧创造的遗产和数代人为共同的福祉用经验建立起来的文明社会的秩序” 。因为保守主义理论对人类有一个比较现实的把握，因而对那些高估人类和人类活动能力的极端乌托邦主义极具免疫力。因为保守主义始终相信现实的政治只能由无法根除尘世欲望的凡人去运作，认为健全的制度安排应该去直面人性的卑劣。“无论何时，只要稳定比改进更有利，确定性比推测更有价值，熟悉比完美更合意，一致同意的错误比有争议的真理更优越，疾病比治疗更可忍受，期望的满足比期望本身的‘正义’更重要，有某种规则比根本没规则的冒险更好，保守的气质就比任何别的气质更合适。……那些把保守气质的人……看做是孤独地在和环境压倒一切的潮流搏斗的游泳者的人，已使他们的双目看不到一个广大的人类活动领域。” 很显然，我们深信保守主义是人类生存实践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气质和态度。它不是人性释放的结果，而是经过后天培养起来的。正因为如此，政治上的保守主义，就不是出于什么关于宇宙，关于一般世界或关于一般人类的信仰，而是“遵守我们当前的生活方式，与此相关的是相信……治理是一个特殊有限的活动，即规定和保护一般的行为规则，这些规则不是被理解为强加实质活动的计划，而是使人们能以最小的挫折从事他们自己选择的活动的工具” 。

在本书中，笔者力图从政治哲学的意义上来理解和分析保守主义，其中第一章到第四章主要概括、抽象地分析保守主义的内涵、特征、原则（第一章），保守主义的起源、演变与主要派别、类型（第二章），保守主义的理论基础（第三章），保守主义的基本政治思考（第四章）。在以第一章到第四章为铺垫和线索的基础上，重点介绍和分析保守主义历史上有代表意义的重要的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第五章），笔者试图通过这一章的重点介绍和分析，让读者更加清楚明白地理解从第一章到第四章的保守主义的具体主张。

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