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位朋友网上聊天,说到目前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运动时,我顺口说了一句,赵勇的《透视大众文化》里应该加一章“爱国主义”。我又想了一想,认为还可以再加一章“手机短信”。随后我马上又意识到,我的这种说法里面包含了我读赵勇这本书后所产生的对于大众文化的新理解,即大众文化融颠覆与认同、痛感与快感、单纯与混杂、透明与暧昧等对立因素于一体,它几乎无所不包。但它并非只是一池浑水,它应该有着鲜明的界定。
大众文化是消泯现实沟壑的一道洪流,它取消差异,填平一切,无人无物可以逃脱其外;大众文化是一种超现实主义,它在现实之上营造第二现实,它以柔曼的轻纱,缥缈的晨雾,莫须有的浪漫包裹事物本身,从而得以遮蔽住真的存在;大众文化是现在进行时的,它无视过去和未来,只求愉快地度过眼前的每一分钟,它令思想的神经永远松弛,以便能够让人像狗一样莫名其妙地撒欢和撒野;大众文化的本质是媚俗,而媚俗并不只具有我们通常理解的取悦于大众这么一个意思。书中说:“这个词的含义重要的不是俗,而是蛊惑性的虚假。西方的一位评论家把它定义为‘故作多情的群体性谎言’,似较准确。”(第191页)大众文化的基本形式是视听文化,它的生产流程是由文化工业所主宰的,它是对于印刷文化的轻慢,反叛和出走;大众文化的核心是意象形态,而非意识形态,意象形态的第一功能是传播而非生产,是消费和享乐而非意义的追寻,意象形态正在为严肃文化的生产者们所取用,因为一旦意识到传播即效益,它就不顾一切了;大众文化在当下的中国,不是知识群体的抵抗对象,而是争相挤占的地盘,同时它被为主流意识形态若有所悟地引为一种新的有效的资源和手段……
以上所说并非全部都是赵勇先生书中的原有观点,它们有的亦是我受此书启悟后的个人心得。我读此书时浮想联翩,心中时有所得,不断地恍然大悟后再来一次恍然大悟。我的另一心得是,“爱国主义”和“手机短信”亦可归入大众文化之列。这是赵勇先生书中没有的。手机短信之为大众文化,我想不致引起太大异议吧,但我说“爱国主义”也是大众文化之一种,肯定会有人对此心存疑惑,甚至断然反对的。但我觉得“爱国主义”正在或已经演化为一种小资情调,正在或已经成为青春的普遍困惑,正在或已经成为青春此在的一个时髦的证明,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因此我认为它也是一种大众文化。我说这个并不是真的认为赵勇书中有此欠缺,我只是表达我读过此书后所达到的一个新认识:大众文化是无所不包的,大众文化是开放性的,它始终对大众的剩余力比多敞开邀约之门。
实际上,《透视大众文化》一书已经做到了几乎无所不包:影视片作为世俗的神话和真实的谎言,如何运用性与暴力达到了从狂欢到娱乐的目的;竞技体育如何通过全民狂欢的假象,达到了非人道的科技竞争和铜臭气逼人的非体育的本质;流行音乐如何通过对于男欢女爱的反复咏唱达到了取缔爱情的目的,怀旧歌曲如何把旧的苦痛简化为可人的阴柔,而反抗的摇滚也终于走到了无可反抗的荒唐无奈;广告作为欲望的包装术,如何在诱导消费者完成他消费生活的最后一步时,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生产出了消费主义下的幸福乌托邦和直指大众软肋的玫瑰色未来;消费时代的文学生产如何从与意识形态的对抗走向了意象形态的欲望化写作,文本的欢乐,能指的奢华如何取代了对于存在深度的探求和对于终极关怀的追寻;数码时代提供了何种不同的阅读、写作乃至生活的新形态……所有这些主题不仅统一于全书大众文化批判这一宗旨,而且形成了阅读者社会批判的新角度,因为大众文化早已成为了我们社会生活的表皮,而我们当前社会除表皮之外似乎并无其他,至少大众文化是这样来规划和想象这个社会的,而知识分子作为中国社会唯一可能的批判群体,连在某种原因下久已形成的犬儒主义的最后一张虚假盾牌也光荣地放弃了,这一辉煌的归顺无疑极大地推进着这一规划的早日实现。
于是,我们的时代出现了以前任何一个时代都未曾出现过的全民共谋的崭新格局,高尚与卑下,道德与羞耻,罪恶与欢乐,反抗与投降,以及更多的文化甚至政治的沟壑,都被一一填平,或者至少是可以视它为无有。知识分子的内心安宁也提早实现了,因为他终于卸下了民族和时代良心的重担,而所谓灵魂工程师的角色也因为灵魂的缺席而理所当然的无须扮演了。这一切都是在大众文化的遮羞布下进行和正在完成的。几年前我们曾将此称为世纪末现象,这一称谓在中国式语境中隐含着这是一场可以度过的危机一层意思,而现在已经是新世纪了,我们只好将它称为全球化,意思是如此处境不独中国才有,所以更加可以心安理得。而中国制度下的中国社会和文化却也同样不可予以深究,因为社会和文化都只是一张大饼,大家分而食之即可,何况还有大众文化的轻歌曼舞从旁伴奏,消泯着可能的道德感和羞耻心。
这就是我从赵勇先生《透视大众文化》一书中所读到和想到的。这本书给我带来了对于社会文化认识的新的维度和框架。虽然它所描述的事实尽人周知,但对我来说,它仍然是一种令我震惊的揭露,并使我由此获得了久已丧失的批判的元气。
聂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