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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历史转变

内容提示: 从科学和哲学、科学和唯物主义关系等方面来看,自然科学唯物主义实现了在自然观和认识论上由自发到自觉的历史性转变,这种转变对于实现哲学与自然科学联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哲学概括必须紧紧抓住从科学到哲学的“中介”,即自然科学家的哲学思想。科学家的世界观是他们在长期的科学研究中所形成的对世界的根本性看法,其核心是自然观和认识论。由于自然界是物质的,自然科学是对自然界规律的反映,这就决定了进行自然科学研究的绝大多数科学家的哲学信念必然是唯物主义的。

列宁明确地把绝大多数自然科学家的哲学信念称为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他说:“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即绝大多数自然科学家对我们意识所反映的外界客观实在的自发的、不自觉的、不定型的、哲学上无意识的信念” [15] 。长期以来,即使对现代科学家哲学思想的评价也大多停留在这一经典表述上。这种评价既忽视了当时的自然科学背景以及当代科学的实际状况,也没有全面把握他本人在另一处的原则性论点:“不管自然科学家的唯物主义多么不自觉,……自然科学的发展进程在扫除着一切渺小的体系和狡猾的诡计,把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一次又一次地推向前进”。 [11] 根据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物理学革命时期自然科学家的状况,列宁着重分析了近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在哲学上的自发性这一共性特征,同时又明确指出了自然科学唯物主义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精神传统,而是随着科学进步不断发展的。今天,当我们用历史的眼光审视现代科学家的唯物主义的时候,就不能止于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仅仅是自发的哲学思维观点,而应该根据现代自然科学家哲学思想的发展情况予以修正。

一、近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自发性

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上述定义表明:它是绝大多数自然科学家所具有的,是自然科学家在科学研究的实践中自发地形成的,是不自觉的、不定型的、无意识的哲学信念,它坚持了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该定义揭示了近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反映出科学家们是如何通过概括自然科学成果来论证自己对外界实在性的确信和认识的可能性。近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自发性集中体现在:

1.对哲学思维的忽视。“物理学,当心形而上学啊!”牛顿的这一警告代表了近代自然科学家对哲学的总的看法。黑格尔以后的 19 世纪科学家,更是认为只有摆脱自然哲学的思辨才能推进科学,甚至科学可以取代哲学。到 19 世纪末,科学与哲学几乎势不两立。科学家不重视从哲学思维中汲取对科学有益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因此,在对科学理论进行一般的世界观概括时,总体上还不如古希腊哲学的辩证自然观,提高不到应有的哲学思维水平。19 世纪后半叶已经产生了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而面临物理学危机的许多物理学家在一般的哲学信仰上却陷入了困惑。海克尔这位伟大的自然科学唯物主义者在他的名著《宇宙之谜》中,一方面感觉到哲学的思辨与科学的实证研究是两个相辅相成、同样重要的认识方法,另一方面却宣称模糊不清的实体问题已发展为明确的实体定律,把精神活动等同于神经生理过程,归结为“力和物质”,这充分暴露出他的自发性症结所在:希图用物理学取代哲学。

2.与素朴实在论的接近。素朴实在论是一种自发的唯物主义信念,是人们于日常生活实践经验中自发地形成的对外界客观存在的信仰。就整体哲学思维水平而言,隶属于本能的、自发的唯物论范畴的近代科学家,自牛顿至海克尔,从宏观科学实验方面强化了感官的这种朴素的、原始的经验意识,在几百年的科学发展中更加巩固了此种信念。它具有两重性:本能的东西较为顽固,无论形形色色的哲学唯心主义如何花言巧语,科学家们总是不可能改变对外界实在性的朴素信仰;这种没有系统化和一定哲学高度的世界观又往往抵御不了用最新成果乔装起来的伪哲学的诱惑与进攻。

3.同科学发展水平的基本适应。在宏观认识范围展开的经典科学研究,通过形象化的直观概念把握客体,不可避免地具有时代的局限性;大部分科学又处于搜集和整理材料阶段,理论综合概括程度不高,在科学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科学认识的这些特点从其内部加深了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自发性。所以,当 19 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已经揭示了自然界发展变化、普遍联系的辩证法时,辩证法却未成为自然科学家的主要思维形式。

4.和科学的外部环境息息相关。西方国家的传统社会价值取向迫使科学家害怕作出自己的世界观结论,甚至逃避这种结论。例如,海克尔一方面极力反对宗教信仰主义,另一方面又断然否认自己一元论自然观同唯物主义的联系。外部环境的影响,常使科学家在哲学上陷入调和、动摇和妥协的窘境。此外,近代的经验论哲学传统,特别是机械唯物主义也深深地在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中留下烙印;而辩证唯物主义则刚刚诞生不久,不可能成为绝大多数科学家自觉接受的对象。因此,科学的外在历史条件进一步加深了这种自发性。

总之,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自发性,是非自觉地促进了,而不是有意识地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的成长。自然科学家只有在自觉掌握唯物主义的道路上才能克服其内部矛盾。

二、现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自觉性

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是现代自然科学家哲学信念及其思维方式的本质、主流和发展趋向。列宁在分析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自发性特征时,是以海克尔作为近代自然科学家的代表为背景的,他没有机会目睹到自然科学所引起的伟大变革以及由此带来科学家哲学信念的历史性转变。现代科学家与经典科学家,无论从理智规范、思维方式,还是从精神气质上,都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将耗散结构理论创始人普利高津同海克尔作一下对比,就会发现,今天的理论科学家已不再是对唯物主义的朴素意识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自觉站在哲学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排除干扰,摆脱自发性的历史局限。这种历史性的转变是随着自然科学的每一次划时代进步而走向成熟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创立与发展,分子生物学的突破,导致经典科学世界观基础的转变;横断学科的兴起,一些被经典科学排除在外的对象、观念进入了科学视野,科学家的思维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对自然认识的极大深入,客观上要求自然科学家抛弃旧的范式,自觉树立辩证的思维方式,“因为只有它才能为自然界中所发生的发展过程,为自然界中的普遍联系,为从一个研究领域到另一个研究领域的过渡提供类比,并从而提供说明方法” [2]

1.科学和哲学。自然科学需要“形而上学”已经成为现代自然科学家的共识。当代科学探索的许多理论前沿就是带有哲学性质的课题:量子力学两大学派几十年的科学争论渗透着浓厚的哲学色彩。贝塔朗菲称一般系统论具有半形而上学的性质。许多著名的理论自然科学家出版专著,从自然科学乃至社会角度探讨哲学问题。这种深入涉足哲学领域的现象使我们再也不可能将现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仅仅看做是一种本能的、自发的意识。科学家们普遍认识到,“形而上学”作为一种反思和思辨的方法,可以澄清科学本身的基础,超前并能引导科学的实证研究。爱因斯坦终生未中断哲学探索,认为哲学是全部科学研究之母;薛定谔形象地称哲学为科学的“前哨”、知识大厦的“脚手架”。海森堡在物理学研究中敏锐深刻的洞察力同他精湛的古典哲学素养是分不开的。他有这样一句名言:“一个人如果没有希腊自然哲学的知识,就很难在近代原子物理学中作出进展”。 [16] 他自己曾亲手做过哲学家有关自然观、方法论经典原著的札记。这种刻苦钻研哲学和科学史的精神与那种企图以科学取代哲学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2.科学和唯物主义。唯物主义是科学研究的本体论预设和动力。在现代科学家的理论创造和理论结构中,自然界是客观实在的信念,不再是一种朴素意识,而是科学家头脑中一种明确的目标和自觉的信念。现代科学力图用抽象概念、形式化体系把握实在,这已远远超出了狭隘经验论那种直观形象化描述的方法。科学理论越是抽象,越是远离日常经验,它对客观实在的描述就越容易引起人们的怀疑,理论的客观性问题就越突出。在人的感官知觉和对象之间,存在着由实验仪器和逻辑推理组成的日益复杂的中间环节。在这种情况下,单靠素朴实在论那种来自宏观经验本能的、直观的、自发的信念是根本不够的,而必须是理智的自觉哲学信念。科学家们深知,理论并非主观虚构或仅仅是一组微分方程,而是有其深刻的语义学表征,受客观事实和经验的制约,理论的力量也只在于它是对客观现象的正确描述。总之,坚信理论可以掌握实在,理论的对象是客观实在,这是现代科学家一致的信念。

现代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哲学本体论,表现为人和自然相统一的自然观。相对论引入了与每个观察者相联系的地方时;量子力学微观描述揭示了同观测手段、观测过程不可分割的联系。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玻尔),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参与者的宇宙”(惠勒)、“与人共享的宇宙”(普利高津)。现代科学(物理学、生态学、系统科学等)的发展,促使科学家们更加自觉地同那种把自然界看做是与人相脱离甚至相对立的机械自然观划清界限,从而更加自觉地坚持和发展唯物主义的本体论。

3.科学和辩证法。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辩证思维是现代自觉的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最突出表现。与 19 世纪能够进行辩证思维的科学家凤毛麟角的情况相比,现代西方著名科学家富有辩证思维精神的可以说很多。由于科学不断进展,自然界的辩证性质正在极为充分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科学家对自然界的本质,对人和自然的关系,对精神和物质、自我和大脑、主体和客体、理性和经验以及部分和整体、微观和宏观、决定性和统计性、偶然性和必然性,乃至竞争和协作、混沌和有序、对称和破缺、平衡和非平衡、稳定和非稳定、可逆和不可逆、确定性和不确定性、渐变和突变等辩证关系,有了日益明确的认识。这种思维方式,具有“相反相成”的明显特点,是比机械思维方式更高一层次的理性思维。它说明,科学家的思维方式确实已经发生了历史性的改变:超越古典经验论和唯理论的僵硬对立,力图把理性和经验、因果和机遇、逻辑推论和直觉认识结合起来,自觉地追求综合性思维,自觉地趋向于对科学认识方法的辩证理解。

当代科学家提出的系统科学概念和原则、方法,进一步从整体上批判了机械论世界观。它的各种具有一般方法论意义的范畴正在迅速渗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标志着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和思维向度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即从存在到演化、从实体到关系、从对实体和属性的认识到对功能和价值的认识的新阶段,从而最深刻地表明了现代自然科学家的思维方式已经进展到自觉的辩证思维方式阶段,本质上属于辩证理性范畴。

4.批判“坏”哲学,克服摇摆性。哲学信念的摇摆是自发性的一个主要表现。现代科学从整体上已经与近代科学那种素朴实在论、机械论自然观和认识论决裂;在具体科学探索中,科学家反对唯心主义、怀疑主义、宗教神学、庸俗唯物论的倾向亦表现十分明显,这使得他们从不同学科材料出发,摆脱哲学信念的摇摆性,自觉趋向哲学唯物主义。下举几例:

一个多世纪以来,脑科学挣脱颅相学的迷信外壳,自觉抵制鼓吹灵魂不死的唯灵论影响,同将精神等同胆汁或神经生理过程的庸俗唯物论或机械唯物论划清界限,把自我精神存在与大脑的关系列为自己的研究对象,从实验科学逐步发展为理论自然科学的前沿,为解开人类内部的宇宙之谜开辟了新的道路。现代脑科学确认精神主体的能动性,肯定精神与大脑的相互作用,为哲学唯物主义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从信息观点看,精神活动与物质运动,思维规律与脑内的神经生理过程具有本质上的同一性,都是一个信息变换系统。电脑模拟大脑某些功能的成功,说明精神现象是物质固有的属性和功能。因此,维纳指出:以信息论为基础的现代自动机的出现是活力论即唯心论的“彻底的失败” [17] 。信息论从更深层次对世界物质统一性的揭示,推动了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发展。

科学家的怀疑精神指的是科学发展绝对必需的自由思想或独立思考,并非摇摆不定。他们深信,理论可以采取不同方式把握自然界的规律,但它又总是假设性的,永远不会是完全最后定论的,始终要遭到质问和怀疑。这种自觉批判的怀疑态度,不但是理论能够不断发展、对实在的更深刻理解的前提,也是理性思维创造力的本质要求,与那种怀疑一切的怀疑主义,甚至否定世界可知性的不可知论风马牛不相及。

科学家的泛神论同传统宗教信仰大相径庭。经典科学往往把科学未知的领域留给上帝:上帝=我不知;现代科学从根本上克服了这种神学不彻底性,把这一公式倒了过来并且推翻了:我不知≠上帝!坚信理智的抉择会把科学不断引向新的目标,而用不着什么“第一推动力”的假设。爱因斯坦明确向全世界宣布:“我信仰斯宾诺莎的那个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 [1] 可见,泛神论的本质特征就在于它贬损以至于取消传统宗教中的人格神,而崇扬自然,神化自然,实质是科学家在感情和意志方面对自然的客观性、规律性、有序性、和谐性等唯物主义信念的特殊反映。这表明,现代泛神论正在日益自觉地坚持着无神论和唯物主义。

5.选择“好”哲学,趋向辩证唯物主义。科学离不开哲学,哲学是科学思维的准则,那么什么样的哲学才是科学思维的准则?自然科学家对哲学的要求越来越自觉,注意而且主动选择和寻求科学的哲学作为研究的指南。贝尔纳、李约瑟、朗之万、坂田昌一、布莱克特、奥本海默等都很重视研究自然辩证法,有的还具体把它贯彻到科学研究中。普利高津认为,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所摒弃的是整个机械论世界观。这种看法表明,科学家已不再局限于从个别观点,他们现在是从唯物主义同整个科学思想的关系上来了解这部著作的基本思想和哲学立场。可见,新的自然主义把科学的发展与自觉的唯物主义追求贯穿起来了。

总之,当代科学的发展,科学家哲学观念的巨大转变,本质上要求同经典科学时代机械论世界观彻底决裂。这个趋向同唯物辩证法提示的前进方向,如果不是完全一致,至少也是十分接近或极为相似的。

当然,上述论证也决不意味着,所有现代自然科学家都是自觉的唯物主义者。实际上,受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的历来偏见以及哲学传统、具体科学材料制约的影响,他们往往不愿公开承认自己观念的所属。然而,从科学发展的总体水平及前沿衡量,他们在自然观和认识论方面极大地逼近了或趋向于唯物辩证法。尽管科学家队伍中也不乏素朴实在论者和机械论者,但其哲学信念仅仅属于已被历史扬弃的一代;而有自觉意识的科学家虽然在西方并不多见,毕竟这样的观点代表着科学和哲学的未来。

自然科学唯物主义是哲学唯物主义的基础和推动力量。建立哲学与自然科学联盟有赖于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基本理论的认识。今天,科学同哲学走到一起结成同盟,不仅是基础理论科学,也是具有潜在巨大生命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在需要,更是自然科学家自觉哲学信念的本质要求。排除对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现代偏见,从整体上展开对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系统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以谦恭的态度愈加重视从当代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家的思想宝库中汲取丰富的哲学养料。此外,“熟知人的思维的历史发展过程,熟知各个不同的时代所出现的关于外在世界的普遍联系的见解,这对理论自然科学来说是必要的,因为这为理论自然科学本身所建立起来的理论提供了一个准则” [2] 。自然科学家要做出更伟大的成就,就不能不深入到一切有价值的哲学形态中,自觉提高哲学素养,从人类思维精华中吸收有利于科学发展、能够把握科学需求和走向的理性指导。这是由于,归根结底,自然科学不但有其内在的历史运动,同时它也是人类思维历史发展的产物。总之,哲学与自然科学的联盟,亦同时是自然科学与哲学的联盟,“一厢情愿”只能是纸上谈兵。 [10] /wEgwuNveIYLcQtW0A3XOh+b1L2B2kMVdZ2dzZPRiaeXMDov2XMfvvGcc8+I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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