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教海琐事,不能不想起影响我一生的几个人,没有他(她)们的教诲、引领、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当然,影响我命运的主要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是党把我培养成一名大学生,是党送我到苏联去留学,是党教育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忠诚于人民的教育事业。这不是套话,对我来讲是实实在在的。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受到一些进步思想的影响,就想找党的组织,但到哪里去找呢?江阴是一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学生运动,不知道谁代表党组织。有一次我和同班同学许纪祖约定,谁先找到组织,谁就介绍别人加入。后来他考上无锡教育行政学院,在那里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等到上海一解放,我回到江阴,他就如约介绍我加入了青年团,从此一生没有离开过党的领导。除了党以外,在我一生中还有几个人对我的影响至深至远。
首先是我的母亲周淑贞。她是江阴大族周家的闺女,上过几年小学,能够粗读书报。但是因为要侍奉公婆,不能跟随我的父亲外出,父亲在生我不久以后就另外结婚,离我们而去。抗战期间是我母亲侍奉公婆至天年,祖父还瘫痪在床约三年时间,就是这位被儿子离弃的媳妇端屎端尿,服侍送终,极尽孝道。我家没有房地产,老家只有薄田三亩,由我的堂兄代耕,生活全靠祖父战前少量积蓄和亲友的接济。但是她一直供养我读书,希望我长大成才。她总是对我说:“你要争口气,将来一定要超过你父亲。”其实我父亲也就是一名中学教师,但是在她眼里似乎已了不起。我们住在江阴城里,租人家的房子。周围都是比我们富裕的家庭,所谓大户人家。跻身于这种环境中,要做到不卑不亢,实在很不容易。我母亲处理很得体,受到邻居的好评和尊敬。她从小教育我这种不卑不亢的精神,对富贵的人不低声下气,对贫穷的人富于同情。教育我一粟一米来之不易,饭粒掉在地上都要把它捡起来,教育我千万不要把玻璃碎片掉在路上,以免赤足的农民割破脚皮。她时时刻刻教导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她的为人还有一条对我的影响极深,就是她讲宽容,要为别人着想,不要麻烦别人。她真是做到了这一点。她不仅和自已的公婆关系很好,和自己的媳妇关系也很好,和邻里关系都很好。她 81 岁突发心脏病去世,我说她到临终都没有给我们添一点麻烦。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在我不听话的时候伤心得流泪。我见到她流泪,心里比打我还难受,因而总是立即改正自己的错误,努力读书。后来我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当时对我们江南人来讲,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冰天雪地的世界,小时候听说冬天鼻子都要冻掉的。让一个相依为命的独生子到这样遥远的地方,她内心是很不愿意的,但为了我的发展,她毅然地鼓励我北上读书。以后又到了更远的地方莫斯科。因为经济困难,去苏联之前我都没有回过家,因此一连七年没有与母亲见过面。可以想象,这七年中她是在日夜思念我的情况下度过的。我上学七年期间,她是完全靠借钱过来的。1956年我学成回国,就想把她接到北京来,但是她坚决不肯,非要把欠的债务还清以后才出来,这样直到 1959 年我们才团聚。来到北京以后,她并没有享闲福,又为孙子辈辛苦。我的母亲既生了我,又教育我,她是最伟大的母亲,我永远怀念她。
第二位是我的远表舅章臣标。说是表舅,实际上相隔不知道多远,主要还是邻居。他战前在桂林英国海关工作,太平洋战争发生后,桂林被日军占领,只得失业回家,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英语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特别好。由于天天与英国人打交道,说得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他终日捧着一本英文书,一本牛津字典已经被翻烂了。他常常讥笑中国英美留学生,吃的是洋饭,但发音不准,语法不通。暑假时他给我们办过英语班,教我们读《天方夜谭》的英文本,可惜我没有学好,后来英语也就忘光了。他很喜欢和我们青年人聊天,特别是讲他在海关上受英国人欺侮的事。当时中国在鸦片战争失败后与外国签订不平等条约,把中国的海关都让给外国人了。中国人在海关上只有做艰苦的外勤工作,而且受到外国人的支配。看到中国人处处被压迫,看到海关上中国苦力的苦难,他常常义愤填膺,他希望中国快快富强,不能做亡国奴,他的思想深深影响着我们。因为我的父亲离开了我们,平时得不到父亲教育,但他像父亲那样教育我。由于他爱和青年人一起谈天说地,所以也影响我后来愿意从事教育工作。他说他非常想当教师,把他的英语知识教给青年,解放以后他念念不忘想当教师,但因为年事已高,没有哪一个学校愿意聘请他。他只得在一个职工学校教了几年书,勉强圆了教书的梦,但始终未能成为正式的教师,晚年谈起来还觉得抱憾终身。
第三位是我的岳父周建人。我和周蕖结婚以后就一直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整整生活了 28 年。周老的为人影响了我的人生。他是名人,又是领导干部,但他一直保持书生的本色,非常平易近人。他记性特别好,不论谁来看他,或者他出去视察时遇到干部群众,他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下次遇到,一定能叫出来。他平时非常喜欢和我聊天。我开始很拘束,但一两次以后感到他特别能够倾听别人的话,因此也就很自然。聊天的内容不是天下大事就是科学文化教育一类的事。我把在苏联学习的情况告诉他,他鼓励我写出来。在他的鼓励下我在 50 年代写了一些文章,翻译了不少苏联的著作和论文。
他特别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1958 年他到浙江省任省长,每年中央开会总要回来几次,经常对我讲到浙江农民的疾苦。特别是困难时期,农民饿肚子,他心里很难受,但地方上有些干部还搞浮夸,虚报粮食产量,国家按报告征收粮食,对农民雪上加霜。他个人总是过着清贫的生活,从来不搞特殊。困难时期以后,他就拒绝到疗养地休养。在我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只听说有一年夏天因杭州太热,他到莫干山住过几天外,再没有听说他到哪里休养过。他作为省长以及后来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本来有资格乘坐火车专列,但他一直只乘普通软卧车厢。他总是把群众放在第一位。最突出的例子是,1976 年我们家搬到护国寺,邻居反映冬天烧锅炉的鼓风机声音太大,影响他们休息。他听到反映后立刻让工人把鼓风机挪到里面来,这样对邻居的影响小了,但离他自己的卧室却近了。邻居为之感动。
他经常和我讲,他不愿意做官,他喜欢做学问,很想去一个学校当校长,最好是当图书馆馆长。他一直收集各种植物图片,有时还自己用透明纸把植物的叶或花描下来。他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译文不太满意,常常把误译的地方挑出来。特别是《共产党宣言》,他购买了德文版、英文版,反复对照,在书上注满了自己的意见。70 岁以后,他眼底出血,视力衰退,近乎失明,但他仍然用放大镜看书,写文章。晚年他特别关注思想革命,认为中国人最需要的是思想观念的转变,使思想觉悟起来,因此他写了许多思想小品。他崇尚科学,反对一切迷信,最后要求把自己的遗体交给医学院解剖、骨灰撒到大海中,表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
他特别关心中小学教师,提倡尊师重教。1981、1983 年连续两次发生污辱毒打教师事件,他看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气愤,他和叶圣陶联名给中共中央办公厅写信,要求惩办凶犯。他又给《光明日报》编辑部写信,要求全社会尊重教师。
以上我只是例举一小部分我看到的事实。他高尚的品格、平易近人的作风、彻底的唯物主义思想,都深深教育着我,感化着我。我小时候由于家境贫寒,但又生活在周围都是望族的环境中,因此滋长了虚荣性和庸俗性。但与周老一起生活以后,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渐渐克服着我思想上的缺点和弱点,让我注意到人格的修养。
第四位对我影响和帮助至深的是我的妻子周蕖。我们是在苏联读书时认识的,同在莫斯科列宁师范学院读书,回国以后又同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工作。她默默工作,不爱交际,但与同事相处都很好。“文革”一开始,我就受到很大冲击,当时摸不着头脑,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心情很不平静。是她鼓励我要坚强,要挺住。她说,听说延安整风比现在还厉害,许多同志都挺过来了。听了她的话我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她为我做了一切牺牲。特别是在晚年,她担负了一切家务,使我能够一心一意做学问和从事各种教育活动。不仅如此,她还在业务上帮助我。最突出的是在我编纂《教育大辞典》和《世界教育大事典》时,成了我的“助理编辑”,帮我审稿改稿,做初审工作,节省了我许多精力和时间。因此可以说,我的成果中有一半是她的。
她讲究实际,不求虚荣,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以说明:我们结婚已有 50 年,除了 1975 年她作为中国高等教育代表团成员,第一次出访加拿大、英国、法国,出国前我陪她到出国人员服务部定做了一身西服,买了几件衬衫外,至今没有见到她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当时买的衣服至今还在穿着,她也从来没有戴过一次首饰。我有时劝她买两件好一点的衣服,她却说,衣服是为自己穿的,又不是为别人穿的,管人家怎么说,自己穿着舒服就可以了。
我们家里的家务劳动都是她一人承担,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都是她动手,别人想帮她,她都不愿意。她实际上是想减轻我的负担。她的节俭已经近乎吝啬,但是说她吝啬,但她有时又极其慷慨。我从 1996 年开始和她商量准备资助学校的贫困生,她十分赞成。开始每年拿出 1 万元资助 10 个贫困生。她要求我不声张,不要告诉学生,不求回报。我都按她的要求告诉了学校,但学校却把这件事“泄漏”出去了,为此她很不高兴。2002 年她又对我提出,资助的钱太少了,每个人 1000 元管什么用,连吃饭都不够。于是从 2003 年开始每年增加 1 万元,每个贫困生可以获得 2000 元,当然这还是太少,但我们也只有这样一点力量了。
她虽然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又是高级干部,但她从不张扬,不求虚荣,不愿意出头露面。包括她的克勤克俭的精神,不断地感化着我。我上面提到,由于我小时候家庭贫困,但又生活在周围一群大户人家的环境中,心里曾滋生着一种虚荣心。自从和周蕖及其父亲在一起,我的虚荣心才逐渐克服,才逐渐做到淡泊明志。这种人格上对我的影响是至深至远的,是难以言状的。
就是在这几位至亲对我的影响下,我今天总结了四句人生格言:
像松树一样做人,坚挺不拔;像小草一样学习,随处生根;像大海一样待人,容纳百川;像细雨一样做事,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