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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之死

在中华书局时期虽然政治上比较宽松,使我在那残酷的斗争年代得到暂时的缓解和喘息,但另一种难以抗拒的灾难又降临到我的头上。这就是我老伴的病与死。

我的老伴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人,属“章佳氏”,二十三岁时和我结婚,我习惯地叫她姐姐。我们属于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的夫妻,婚后感情十分好。她十分贤惠,不但对我体贴入微,而且对我的母亲也十分孝敬,关系处得十分融洽。我曾在纪念她的组诗《痛心篇》二十首中用两首最直白,但又是最真切的五言绝句这样记录我们之间的亲切感情:

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

先母抚孤儿,备历辛与苦。得妇喜尝言,似我亲生女。

到我这一辈,我家已没有任何积蓄,自从结婚后,就靠我微薄的薪水维持生活。特别是前几年,我的工作非常不稳定,在辅仁几入几出,几乎处于半失业的状态。我的妻子面临着生活的艰辛,没有任何埋怨和牢骚,她自己省吃俭用,有点好吃的,自己从不舍得吃,总要留给母亲、姑姑和我吃,能自己缝制的衣服一定自己动手,为的是尽量节省一些钱,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开销都计划好,还要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买书和一些我特别喜欢又不是太贵的书画。我在《痛心篇》中这样写道:

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我母亲和姑姑在 1957 年相继病倒并去世,那时政治气候相当紧张,为了应付政治运动,我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社会活动中,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几乎就靠我妻子一个人来照顾,那时的生活条件又不好,重活脏活、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如果只熬几天还好办,但她是成年累月地忙碌。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身体,我心痛之极,直到送终发丧,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我没有别的能感谢她,只好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给她磕一个头。

她不但在日常生活中百般体贴我,还能在精神上理解我。我在辅仁美术系教书和后来教大一国文时,班上有很多女学生,自然会和她们有一些交往,那时又兴师生恋,于是难免有些传闻。但我心里非常清醒,能够把握住分寸,从来没有任何超越雷池的举动。那时有一个时兴的词,形容男女作风不正常地过于亲昵叫“吊膀子”,我可决没有和任何女生吊过膀子,更不敢像某前辈大师那样“钦点”手下的女学生:据说一回,一些弟子向这位前辈大师行磕头礼,正式拜他为师学画。他看到其中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学生,就对她说:“你就不用磕头了”。这位女学生心领神会,后来就嫁给了他。我可没这么大的谱。这些风言风语也难免传到我妻子的耳中,但她从来都很理解我,决不会向我刨根问底,更不会和我大吵大闹,她相信我。如果有人再向她没完没了地嚼舌,她甚至这样回答他:“我没能替元白生育一男半女,我对不住他。如果谁能替他生育,我还要感谢她,一定会把孩子当亲生的子女一样。”她就是这样善良,使嚼舌的人听了都感动,更不用说我了,我怎么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呢?

她不但在感情生活上理解我,在政治生活上也支持我。按理说,她一生都是家庭妇女,哪里谈得上什么政治,但架不住在政治运动不断的五十、六十、七十年代,她不找政治,政治却要找她。先是我在 1958 年被打成右派,接着在六十、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又被打成牛鬼蛇神,各种打击都要株连到家庭,她也有委屈的时候,但在我的劝导下,她也想开了,不但对我没有任何的埋怨,而且铁定决心和我一起共度那漫漫长夜,一起煎熬那艰苦岁月,还反过来劝慰我放宽心,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知这是不是叫逆来顺受,但我却知道这忍耐的背后,却体现了她甘于吃苦、坚忍不拔的刚毅和勇气。她不但有这种毅力和精神,而且相当有胆识和魄力,在“文化大革命”随时可能引火烧身的情况下,一般人唯恐避之不远,能烧的烧,能毁的毁,我不是也把宗人府的诰封烧了吗?但她却把我的大部分手稿都保存了下来,她知道这是我的生命,比什么东西都值钱。后来我有一组《自题画册十二首》的诗,诗前小序记载的就是这种情况:“旧作小册,浩劫中先妻褫其装池题字,裹而藏之。丧后始见于箧底,重装再题。”她把我旧作的封面撕下卷成一卷,和其它东西裹在一起,躲过浩劫。受她的启发,我把在“文化大革命”中起草的《诗文声律论稿》偷偷地用蝇头小楷抄在最薄的油纸上,一旦形势紧张,就好把它卷成最小的纸卷藏起来。幸好这部著作的底稿也保存了下来。“文化大革命”之后,当我打开箱底,重新见到妻子为我保留下来的底稿时,真有劫后重逢之感,要不是我妻子的勇敢,我这些旧作早就化为灰烬了。所以我们称得上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在她生前我们一路搀扶着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正像《痛心篇》中所说的:

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但不幸的是她身体不好,没能和我一起挺过漫漫长夜,迎来光明。她先是在 1971 年患严重的黄疸性肝炎,几乎病死,幸亏后来多方抢救,使用了大量的激素药物才得以暂时渡过难关。在她病重时我想到了我们俩的归宿,我甚至想,不管是谁,也许死在前面的倒是幸运,但不管怎样,我们俩将来仍会重聚:

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吓坏了。

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你且待两年,咱们一处葬。

后来她的病情出现转机,我不断地为她祈祷祝福:

强地松激素,居然救命星。肝炎黄疸病,起死得回生。

愁苦诗常易,欢愉语莫工。老妻真病愈,高唱乐无穷。

(《痛心篇》)

到了秋天她的病真的好了,我把这些诗读给她,我们俩真是且哭且笑。

但到了 1975 年,老伴旧病复发,身体状况急剧下降,我急忙把她再次送到北大医院,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预感到她可能不久于人世,所以格外珍惜这段时光:

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心肠粉碎心。四十二年轻易过,如今始解惜分阴。

那时我正在中华书局点校《二十四史》,当时对我高度信任才让我从事这项工作,我自然不敢辞去工作,专门照顾老伴,所幸中华书局当时位于灯市西口,与北大医院相距不远,为了既不耽误上班,又能更好地照顾她,我白天请了一个看护,晚上就在她病床边搭几把椅子,睡在她旁边,直到第二天早上看护来接班。直到现在我还非常感激这个看护,很想再找到她,但一直没联系上。就这样一直熬了三个多月,我也消磨得够戗,她虽然命若游丝,希望我能陪伴她度过仅有的时光,但还挂念着我的身体,生怕把我累坏,不止一次地对我和别人说:

妇病已经难保,气弱如丝微袅。执我手腕低言:“把你折腾瘦了。”

“把你折腾瘦了,看你实在可怜。快去好好休息,又愿在我身边。”

病床盼得表姑来,执手叮咛托几回。“为我殷勤劝元白,教他不要太悲哀。”

到后来她经常说胡话,有一次说到“阿玛(满族人管父亲称阿玛)刚才来到”。我便想只要她能在我身边说话,哪怕是胡话也好:

明知呓语无凭,亦愿先人有灵。但使天天梦呓,岂非死者犹生。

在她弥留之际,我为她翻找准备入殓的衣服,却只见她平时为我精心缝制的棉衣,而她自己的衣服都是缝缝补补的:

为我亲缝缎袄新,尚嫌丝絮不周身。备她小殓搜箱箧,惊见衷衣补绽匀。

她终于永远离开了我,我感谢了前来慰问的人,对他们说我想单独和她再待一会儿。当病房里只剩下我们这一生一死两个人的时候,我把房门关紧,绕着她的遗体亲自为她念了好多遍“往生咒”。当年我母亲去世时,我也亲自给她念过经,感谢她孤独一人茹苦含辛地生我,抚我,养我,鞠我。当时的形势还不像“文化大革命”时那样紧张。而“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厉害的就是“破四旧”,别人如果知道我还在为死者念经,肯定又会惹出大麻烦,但我只能借助这种方式来表达和寄托我对她的哀思。这能说是迷信吗?如果非要这样说,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只能凭借这来送她一程,希望她能往生净土,享受一个美好幸福的来世,因为她今生今世跟我受尽了苦,没有享过一天福,哪怕是现在看来极普通的要求都没有实现。我把我的歉疚、祝愿、信念都寄托在这声声经卷中了。

她撒手人寰后,我经常在梦中追随她的身影,也经常彻夜难眠,我深信灵魂,而我所说的灵魂更多的是指一种情感,一种心灵的感应,我相信它可以永存在冥冥之中:

梦里分明笑语长,醒来号痛卧空床。鳏鱼岂爱长开眼,为怕深宵出睡乡。

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

老伴死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我的境况逐渐好了起来,用俗话说是“名利双收”,但我可怜的老伴再也不能和我分享事业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改善,她和我有难同当了,但永远不能和我有富同享了。有时我挣来钱一点愉快的心情都没有,心里空落落的,简直不知是为谁挣的;有时别人好意邀请我参加一些轻松愉快的活动,但一想起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就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钞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夜中不寐,倾箧数钱有作》

先母晚多病,高楼难再登。先妻值贫困,佳景未一经。今友邀我游,婉谢力不能。风物每入眼,凄恻偷吞声。

《古诗四十首十一》

我把先妻的镜奁作为永久的纪念珍藏着,经常对镜长吟:

岁华五易又如今,病榻徒劳惜寸阴。稍慰别来无大过,失惊俸入有馀金。江河血泪风霜骨,贫贱夫妻患难心。尘土镜奁谁误启,满头白发一沉吟。

《见镜一首。时庚申上元先妻逝世将届五周矣》

凋零镜匣忍重开,一闭何殊昨夕才。照我孤魂无赖往,念君八识几番来。绵绵青草回泉路,寸寸枯肠入酒杯。莫拂十年尘土厚,千重梦影此中埋。

《镜尘一首,先妻逝世已逾九年矣》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当年我和妻子曾戏言如果一人死后另一人会怎样?她说如果她先死,剩下我一人,我一定会在大家的撺掇下娶一个后老伴的,我说决不会。果然先妻逝世后,周围的好心人,包括我的亲属都劝我再找一个后老伴。我的大内侄女甚至说:“有一个最合适,她是三姑父的学生,她死去的老伴又是三姑父最要好的朋友,又一直有书信来往,关系挺密切,不是很好吗?”确实,从年轻时我们就有交谊,但这不意味着适合婚姻。还有人给我说合著名的曲艺艺人,我也委婉地回绝了,我说:“您看我这儿每天人来人往的,都成了接待站了,再来一位梨园行的,每天在这儿又说又唱的,还不得炸了窝?日子过起来岂不更不安生?”还有自告奋勇,自荐枕席的,其牺牲精神令我感动,但那毕竟不现实。所以我宁愿一个人,也许正应了元稹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就这样我孤单一人生活到现在,感谢我的内侄一家精心照料我的生活。 cuJdWchaST0KuR532psBOdWtrDc7sUArigPuy6CV6yse8mIb2o41HDh6MZKOY6+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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