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仁大学创办于 1925 年,它的创办与我的满族老前辈英华先生的努力分不开。英华先生姓赫舍里氏,字敛之,号万松野人。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学识渊博,曾主办大公报,又办温泉中学,该校旧址门外南面山上所刻“水流云在”四个大字即是他的手笔。西方学者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曾在明朝、清初先后来到中国传播西方科学文化,但西方传教士对中国的文化教育始终没有广泛的影响。二十世纪初,列强开始用庚子赔款在中国兴办教育,西方教会也在中国兴起办学之风。在这种背景下,英老先生写信给罗马教宗,请求派专门人才来中国创办学校。最初由英老先生联合同仁办了一个学术团体叫“辅仁社”,后来罗马派来一个天主教的分会办起辅仁大学。陈垣先生家世是基督教信徒(路德派),本人又是历史学家,特别是宗教史专家。他在做国会议员和教育部次长时,曾以自己搜罗的元代“也里可温”(天主教)的历史记载向英老先生求教,英老先生即高兴地把自己收集的材料补充给他,于是二人结下友谊。等辅仁大学建校时,英老先生即延聘陈垣先生任校长。当时很多天主教同道不赞成聘任不同教派的人任校长,但英老先生不是拘泥教派成见的人,他深信陈垣先生的人品学问,力排众议,坚持己见,正式聘请陈垣先生任辅仁大学的校长,从此辅仁大学成了学术的大学,而不是教派的大学。
陈垣先生任辅仁大学校长后,曾延聘多位学者到校任教。他看重的是真本领、真水平,而不拘泥哪个党派属性、哪个大学出身、哪个宗教信仰。物理、化学多请西方专家,文学院请沈兼士任院长,国文系请尹石公任主任,接替他的是余嘉锡先生,历史系请张星烺任主任,教授有刘复、郭家声、朱师辙、于省吾、唐兰等先生,可谓人材济济,使得后起的辅仁大学顿时与避寇西南的西南联大南北齐名。得益于是教会学校,尤其是董事会的权利实际由德国人把持,所以在沦陷期辅仁大学处于一种极特殊的地位:由于日本与德国是同盟的轴心国,所以日本侵略者不敢接管或干涉辅仁大学的校务,只派一名住校代表细井次郎监察校务,而这位日本代表又很识相,索性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并没给学校带来什么更多的麻烦。为此日本投降后,陈校长还友好地为他送行,真称得上是礼尚往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了。因此,在沦陷期,辅仁大学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那些留在北京继续工作,又不愿从事伪职的学者,那些想在北京继续学习,又不愿当日本的亡国奴的青年,便纷纷投向辅仁大学,使它的力量陡然增加,在社会上的影响也日益扩大。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进入辅仁大学的,我有一首《金台》诗就是咏这种情景的:
金台闲客漫扶藜,岁岁樱花费品题。故苑人稀红寂寞,平芜春晚绿凄迷。觚棱委地鸦空噪,华表干云鹤不栖。最爱李公桥畔路,黄尘未到凤城西。
金台即指北京,因北京八景有“金台夕照”一说,“故苑”二句即咏沦陷区景色之凋零,“觚棱”二句是写沦陷区“人气”之衰微。李公桥即李广桥,辅仁大学所在地,“黄尘未到”就是指日寇的势力还不能笼罩辅仁大学之上。
我能从黄尘压抑的敌伪机关来到这黄尘未到的清净之地,心里自然有一种解放的、甚至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情特别好。我这个人本来就非常淘气,也时常犯点儿坏,心情一愉快,便时常针对时局和学校的一些事编些顺口溜。如当时在一般情况下两个银元可以买一袋白面,但和股票似的,时涨时落,学校管财务、收学费的就要算计,到底收银元好,还是收白面好呢?我就作顺口溜道:
……银元涨,要银元,银元落,要白面。买俩卖俩来回算,算来算去都不赚。算得会计花了眼,算得学生吃不上饭。抛出唯恐赔了钱,砸在手里更难办。
当时的校医由生物系的主任张汉民兼任,他做生物系教授挺高明,但做医生却不太高明,动不动就给人开消滞隆(一种退烧药),要不就是打防疫针,总是这两样,好像《好兵帅克》里的那位军医,动不动就知道给人灌肠一样。(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怨他,那时学校肯定也没有别的药,再说日本人对得疫病的真活埋呀。)而且,他忙于工作和实验,到校医院找他经常扑空,于是我就给他也编了一个顺口溜:
校医张汉民,医术真通神。消滞隆,防疫针,有病来诊找不着门。
当时美术系办得很萧条,特别是西洋画,只学一点低劣的石膏素描和模特写生,而那些模特的水平也很差,都是花俩儿钱从街上临时雇来的,于是我编道:
美术系,别生气。泥捏象牙塔,艺术小坟地。一个石膏像,挡住生殖器。两个老模特,似有夫妻意。衣冠齐楚不斜视,坐在一旁等上祭。画成模像展览会上选,挂在他家影堂去。
我还给连续刷我的那位院长写过顺口溜,他当过市参议员和国大代表,解放前,赶最后班机逃到台湾,于是我写道:
院长XX真不赖,市参议员国大代。……事不祥,腿要快,飞机不来坐以待。
解放后革命老人徐特立先生写信邀请他回来,保证他不会出任何问题,他真的回来了,入华北大学等革命大学学习培训后,安排到北京市文史馆工作。他还特意让他的后太太,也是我认识的辅仁美术系的学生,请我到他家去叙叙。我觉得去见他难免两人都尴尬,特别是他要知道我给他写的顺口溜,里面还有大不敬的话,非得气坏了不可,便借故推辞了。
编顺口溜是我的特长,其实我小的时候跟祖父学的那些东坡诗,如《游金山寺》等,就是那时的顺口溜,我早就训练有素,所以驾轻就熟,张口即来。编完后还要在相好的同仁间传播一下,博得大家开怀一笑。这时,乖巧的柴德赓学兄就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千万别让老师知道!”是啊,我当然明白,他好不容易把我招进辅仁,我尽干淘气的事,他知道了,还不得狠狠剋我。
淘气的还不止我一个,余嘉锡之子余逊也算一个。当时辅仁大学有一位储皖峰先生,曾做过国文系主任。他喜欢吸烟,又不敢吸得太重,刚一嘬,就赶紧把手甩出去,一边抽,一边发表议论。他有些口头语,和他接触多了常能听到。比如提到他不喜欢的人,他必说:“这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不知是不是受他的影响,我现在评价我看不上的人时,也常称他为“混账”。又比如他喜欢卖弄自己经常学习,知识面广,就常跟别人说:“我昨天又得到了一些新材料”。当别人发表了什么见解,提出意见时,他又常不屑一顾,总是反复说:“也不怎么高明”,“也没什么必要”。于是我们这位余逊学兄把这几句话串起来,编成这样一个顺口溜:
有一个混账王八蛋,偶尔得了些新材料,也不怎么高明,也没什么必要。
试想,不淘到一定的水平,能编出这样精彩的段子吗?所以这则顺口溜很快就流传开了,闻者无不大笑。当然那位柴德赓学兄又要提醒道:“千万别让老师知道。”我至今也不知道,老师和储先生知道不知道这段公案,可惜已无法查对了。
淘气的不光是我们这些年轻老师,有些老教师有时也管不住自己,其实,淘点气,犯点坏也是人之常情,只要适可而止,哪儿说哪儿了,别让上司知道;也要看场合和对象,别让人当面下不来台,闹得无法收拾,就算不了什么大事。就怕戳到人家最忌讳的地方,正像民谚所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国文系的尹石公(炎武)先生就赶上这么一档子事,他当时已经做到国文系主任了,他平常爱当面挖苦学生,言多有失,有时难免出格。他有两位学生,一位叫张学贤,一位叫杨万章,一次,他们两作文没作好,于是尹石公当面讥讽他们道:“你居然叫张学贤,依我看你是‘学而不贤’者也;你还叫杨万章,我看纯粹是‘章而不万’也。”按,“学而”是《论语》中的一章,“万章”是《孟子》中的一章,他的讽刺确实很高雅,很巧妙,他大概也为自己的即兴发挥很得意。不料第二天他再去上课,这二位给他跪下了,说:“我们的名字是父母所起,如果您觉得那哪个字不好,可以给我们改,我们学业有什么问题,您可以批评,但您不能拿我们的名字来挖苦我们,这也有辱我们的父母。”尹先生一看二位较上真儿了,也觉得大事不好,连忙道歉,问有什么要求没有。这二位也真执着,说:“我们也没什么要求,只请求您以后别来上课了。”尹先生一看玩笑开得太大,没法收拾了,便很识趣地写了辞职报告,打点行装,到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另谋职业去了,我 1957 年到上海还见到他。现在想起来,这虽是一时的笑谈,但陈校长的教导:“对学生要多夸奖,多鼓励,切勿讽刺挖苦他们”是多么的重要。
当时文学院的年轻教师有牟润孙、台静农、余逊、柴德赓、许诗英、张鸿翔、刘厚滋、吴丰培、周祖谟等。这些人年龄差不多,至多不到十岁,之间可谓“谊兼师友”,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切磋学业。抗日战争爆发后,好多位相继离开了辅仁,剩下关系比较密切的只有余逊、柴德赓、周祖谟和我四个人,还留在陈校长身边,也常到兴化寺街陈校长的书房中去请教问题,聆听教诲。说来也巧,不知是谁,偶尔在陈校长的书里发现一张夹着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四个人的名字,于是就出现了校长身边有“四翰林”的说法,又戏称我们为“南书房四行走”。这说明我们四个人名声还不坏,才给予这样的美称,要不然为什么不叫我们“四人帮”呢?周祖谟先生的公子在提到“四翰林”时,总把周祖谟放在第一位,其实,按年龄“序齿”,应该是余逊、柴德赓、启功、周祖谟,余逊比我大七岁、柴德赓比我大四岁,周祖谟比我小两岁。
余逊是余嘉锡的公子,对余老先生非常孝敬,算得上是孝子。余老先生在清朝末年做过七品小京官,清朝灭亡后,曾到赵尔巽家教他的儿子赵天赐读书。尹石公辞职后,经杨树达推荐到辅仁大学做国文系主任,所以他对杨树达先生非常尊敬和感谢。余逊曾在一篇文章中批评杨先生某处考证有误,余老先生竟带着他到杨府,令他跪在杨先生座前当面赔礼。杨先生很大度,连说:“用不着,用不着”。余老先生学问优异,博闻强记。国民党统治时,设中央研究院,聘选院士,陈校长是评委,当第二天就要坐飞机到南京参加评选时,晚上余逊到陈校长哪儿去,几乎和陈校长长谈彻夜,谈的都是他父亲如何用功,看过哪些书,做过哪些研究,写过哪些文章和著作,取得什么成就和影响等等,确实了不得。他也不明说请陈校长如何如何,但用意是非常明显的;陈校长也不说我会如何如何,但心里已是有数的,彼此可谓心照不宣,后来果然评上了。还让曹家祺为他刻了一枚“院士之章”的大印。当然这都是余老先生的实力所致,大家都心服口服。他的二十四卷本、八十万字的巨著《四库提要辨证》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乖错违失做了系统地考辨,并对所论述的许多古籍,从内容、版本到作家生平都做了翔实的考证,对研究我国古代历史、文学、哲学及版本目录学,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他为此书的写作前后共耗费了约五十年的心血,确实是一部不朽的著作。其它如《目录学发微》更被别人“屡抄不一抄”(这是他自己的话,意思是抄来抄去),《古籍校读法》、《世说新语笺疏》等也都是力作。余老先生的治学非常严谨,他临终前,我到北京大学去探视,他还从抽屉里取出续作的《辨证》的底稿,字迹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端正工整了,但依然很少涂改,行款甚直。余老先生在辅仁还教过“秦汉史”,这部讲稿是余逊所作,他也毫不避讳,在堂上公开说:“讲稿是小儿余逊所作。”父亲讲儿子的讲稿,儿子为父亲写讲稿,二人都很自豪,这在当时也传为美谈。可惜余逊去世较早,否则成就会更大。
柴德赓为人很乖巧,所以当我们淘气时,他总提醒我们千万别让老师知道。他对陈校长很尊重、很崇拜,也很能博得陈校长的喜欢。陈校长这个人有这样一个特点,特别是到晚年,谁能讨他喜欢,他就喜欢谁,认准谁,也就重用谁,即使这个人工于心计(这里的这个词不带任何贬义),或别人再说什么,他也很难听进去了。由于他能得到陈校长的信任,所以陈校长经常把自己研究的最新情况和最新心得告诉他,他也常在课堂上向学生宣传、介绍陈校长的研究成果,在这方面他是校长的功臣。历史系主任一直由张星烺担任,后因身体不好而辞职,陈校长便让柴德赓接任。后来据历史系人讲,有些人发起会议,当面指责他,把他说的一无是处,气得他面红耳赤,最后还是斗不过那些人,被排挤出辅仁,到吴江大学(后改为苏州师范学院)去任历史系主任。“文化大革命”中因得到平反而过于激动,不幸死亡。他在调任苏州后,曾写诗相寄,我读后不禁感慨万千,追忆当年友情,写下一首《次韵清峰吴门见怀之作》:
回环锦札夜三更,元白交情孰与京。觉后今吾真大涤,抛残结习尚多情。编叨选政文无害,业羡名山老更成。何日灵岩陪蜡屐,枫江春水鉴鸥盟。
“编选”一句是说自己现在只能参加一些编写文选的工作,可以选一些虽非有益,但亦无害的作品,因此特别羡慕柴德赓那些可以藏之名山的著作。确实,柴德赓在历史学研究上卓有建树,令人钦佩。这里存在一个小小争议:陈校长曾有一部历史讲稿,用油印出过一份,柴德赓就根据这份材料加工成自己的《史籍举要》,这里面当然有很多与陈校长内容相同的部分,但这也不好过于追究责备,如古代的《大戴礼记》和贾谊的《新书》,有很多重的地方,也很难说谁抄谁的,可能都是把老师的讲稿放进去造成的。
我们这些学生都怕陈校长的“一指禅”。原来陈校长想批评我们时,常常不用过多激烈的言辞,而是伸出右手食指冲你一指。一看到这个手势,我们就知道自己必定是哪儿出错了。记得柴德赓在谈到清朝爵位时就遭到这样的尴尬。原来清朝为同于古代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位制,也把爵位分为五等,即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亲王”又称“和硕亲王”,后面是汉语,前面是满语音译,意为四分之一,即他可以拥有皇帝四分之一的权利;“郡王”又称“多罗郡王”,“多罗”是满语降一等的意思,郡王即地方王,清朝已取消郡一级的设置,但仍称郡王,有点不伦不类,滑稽可笑;“贝勒”纯属满语,金朝时称“勃极烈”,汉意为大官、高官,最初女贞部落的酋长一般都称贝勒;“贝子”比贝勒又降一等,金朝时称“勃堇”;“公”又是汉族传统,是民爵中最高的一等。比如溥雪斋的爵位是贝子,他的父亲是贝勒。有一回老师与柴德赓和我等一起聊天,说起溥雪斋父子,我说他们是“勃极烈和勃堇”,陈校长一听就明白了,但柴德赓却不知所云,问道:“什么勃极烈、勃堇?”老师于是朝他用右手食指一指,言下之意是你研究历史,怎么连金史也没读过,弄得柴德赓非常狼狈。我想他那天回去一定会连夜翻看金史的。又有一回,我作了一首有关溥心畬的诗,写的是他故宅恭王府的海棠,海棠常称西府海棠,西府是海棠的品种之一,以西府所产最出名,所以我的诗中有“胜游西府冠郊堙”之句,这里的“西府”既指恭王府的故址,更指海棠花。我拿给陈校长看时,柴德赓也正在旁边,突然冒出一句:“恭王府又叫西府吗?”显然他又误会了。陈校长仍不说话,又用手朝他一指,柴德赓马上意识到又出错了,脸都红了。牟润孙兄有名士风度和侠义风度,台静农先生被宪兵队关押时,他曾不顾危险地去看望,并跑到我这特意关照,不要再去台家。他平常不太注意修边幅,经常忘刮胡子,每逢这时去见陈校长,陈校长就用手朝他的下巴一指,他就知道又忘了刮胡子,惶恐不已。后来就养成每见陈校长必先摸下巴的习惯,但百密仍有一疏,有一回临见校长之前,忽然发现又没刮胡子,回去已来不及了,赶紧跑到陈校长隔壁不远的余嘉锡先生家,找余逊现借刀子现刮,那时他们都住在兴化寺街,陈校长住东院,余先生住西院。余嘉锡先生也很风趣,和他开玩笑说:“你这是‘入马厩而修容’”。原来当年有“曾子与子贡入于其厩而修容焉”(见《礼记·檀弓》)的记载,不想这次让牟润孙赶上了,说罢,大家不由开怀大笑。文人很有意思,有时开个玩笑都显得那么高雅、有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