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奥狄浦斯情结的缘故吧,迄今,在壮族诗人农冠品的诗作中,咏唱大山的诗占有很大的比重。诗人出生于桂西南边远的大山里,自小饱受大山的熏陶,大学毕业后,因工作需要,诗人几乎年年跋涉于广西老少边山的山山岭岭,难怪诗人与大山结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与其说诗人嗜好写山,不如说大山给诗人以诗的灵感。
农冠品的大山诗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是缅怀老区“革命的山,红色的山”。这在近年出版的《泉韵集》里专有一辑,尤以《啊,桂西的山》、《写在西山云崖间》为优。前者以一位老红军为抒情主人公,以深沉的笔墨追思了当年邓小平、韦拔群领导的右江农民运动那轰轰烈烈、英勇悲壮的艰苦岁月,展望“飞向更美好的明天”。尽管诗作的意象结构尚未摆脱“文革”十年赞美诗的框套,形象也过于直露,但却充满了诗人对革命老区红色的山的敬仰之情,是一首“生离死别情相牵”,“睡里梦中思绪缠绵”的深情颂歌。后者是组诗,计《西山竹》《西山草》《西山树》《西山土》《西山石》《西山花》《西山月》七个短章。字面上诗人吟咏的是西山的花草石树,骨髓里则追颂了战斗在这座“英雄的山、革命的山”上的韦拔群、陈洪涛等领导的红军将士。诗人以山喻人,托物抒情:那既可“戳穿豺狼的肺腑”又可供“革命者当餐”的西山竹,那“根根都是宝”的西山草,有“直如弦,硬似铁,坚如钢”的西山树,有“闪亮如珍珠”的西山土,有曾为“立奇功”的西山石,有“风吹雨打色不褪,越吹越打花越发”的西山花,有“照过红军战士,照过无数先烈”的西山月。从语言形式上,诗人一反缅怀诗惯用的抒情长句式老套,而采用明快跳跃的短句式:
西山石,尖突突:
像剑?像刀?
似长矛拥簇。
弹跳的句式似乎与缅怀的内容不和谐,其实却恰好的表现了红军将士铁骨铮铮,坚强乐观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显示了诗人独到的艺术风格。
二是赞颂边疆英雄的山。中越交战后,诗人曾多次深入边境前沿的法卡山,金鸡山境地采访慰问。边防战士的可歌可泣,越寇的暴行,使诗人激情难控,写下了《青山歌谣》《边境诗草》《家乡的土地,祖国的山》等大量诗作,风格雄壮而深沉。尤其是 1987 年春,诗人参加自治区文联访问团,在边防前线,诗人仰望边境线上高耸巍巍的青山,肃立在青山脚下的烈士墓碑前,为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为烈士忠魂唱一支“壮烈的、雄浑的、激越的歌”:
这青山之魂!
魂啊,系着疆土!
魂啊,连着国门!
魂啊,绕着哨所!
魂啊,常伴
巍巍的南方的青山!
青山之魂啊!
魂之青山!
作者从青山,英魂,祖国三者找到了维系的纽带——中华民族之魂,正是中华之魂使祖国的青山永存,而烈士的英魂将与祖国的青山同在,永垂不朽!
数量最多也最能代表诗人的艺术水平的是第三类:吟唱故乡南国母亲的山。如果说前面两类诗仅仅是流泉碰撞山石而激起的浪花的话,那么这一类诗当是溪流汩汩叮咚的主旋律。这类诗可分为前期和后期两个阶段。
前期的这类诗包括《森林情歌》、《瑶山抒情》、《山寨诗草》、《天地山川录》、《远山及其他》等,时间上创作于六十年代初和粉碎“四人帮”初期;内容上主要是吟唱山区各族人民幸福甜蜜的欢歌。诗人韦其麟概括道:“茶花满山的苗岭春光是明媚的,放排后生豪迈的歌声赞颂这家乡的丰实;瑶山的景色是秀丽的,采香草的瑶姑的欢欣笑语说着深山的富饶;壮家歌节的村道上,涌向‘欢腾的大海’,彩色的河是绚烂的……”(《泉韵集》卷头赞语)诗作描绘了“南疆山乡画一般的山河”,充满浓郁的大山奔腾的气息。形式上大多采用民歌体和长短句散体式,不少诗作篇章情深意浓,朴实流畅,新颖洒脱,如《森林情歌》、《山湖》等。但前期诗作的缺陷也是明显的,即过多的以“甜蜜的海”和“芳香的笑”掩盖大山里贫困落后的严峻现实,跳不出概念诗、赞美诗的框框。
近期的诗作,以《醒来的大山》为标志,包括《雾的深山》《泪与笑的大山》等组诗,无论从思想的开掘,意境的创造,还是形象组合,语言构建等方面,都体现了作者对诗歌艺术的突破。
组诗《醒来的大山》(见《民族文学》1984 年第十一期)有三个短章,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经济政策,生产责任制贯彻落实为背景,描绘了大山里从人到物的崭新变化:“是山民/赤裸上身,在给/责任山挖树坑”,“霞光,将他俩/高高的身影/影印在家乡的土地上,那是大写的/山的主人!”“儿子,把拖拉机/开上果园的通道/轰轰隆隆,空空腾腾/把树上的露珠/抖落在刚过门媳妇花头巾上……”(《蜜,流进……》)诗人以激动的心情歌唱大山的苏醒、歌唱赶在时光前头的山的主人。艺术上采用了山水画的轻笔勾勒和白描写法,质朴凝练,淡雅清新。发表于《广西文学》1980 年第五期的组诗《雾的深山》则写得含蓄,深沉。如《雾中》的山雾,“柔软中蕴藏着不屈的苍劲/朦胧中,繁衍着崛起的生命!”既写出山雾所蕴含的哲理意味,又暗隐了山民刚毅坚韧的气质。《鹧鸪情》写山民捕捉鹧鸪的情趣:山野茫茫,小溪潺潺,野花微笑,鹧鸪歌唱,“听得老翁心醒,如醉?”“两朵晚霞飞来/悄悄地在他的/脸上的高山深谷飞翔……”诗中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令人回味无穷。
大山是贫瘠的,大山里的主人还有愚昧与贫困,这是严峻的现实。无论是过去抑或现在,如果诗人笔下的大山尽是金山银山,花彩蝶飞,这样的诗人不是瞎眼就是白痴。诗人最近发表的组诗《泪与笑的大山》(见《广西文学》1987 年第四期),客观的涉及了大山里严峻的一面。诗人敏锐地发现了大山里物质上的贫困落后是次要的,严重的是精神文化上的愚昧与无知。于是,诗人撇开以往山水风景、衣食住行的物象,而从民族历史文化的角度,挖掘民族精神灵魂,展现大山里文明与野蛮,科学与愚昧等新旧文化的撞击,抒写大山的泪与笑。如《轮印》中那象征着原始自然崇拜的神圣的榕树,山民们一双双给蓝靛染浸乌黑的手,“无数次捧上供品,祈求榕树的保佑”。榕树下,那条弯弯的小路“一串脚印,重叠着一串脚印……”《深潭边》的小花在回忆着:“寻求婚姻自主的村姑朵梅,把十八周岁的生命,忍心地投进深潭里。”如今,榕树还在,老一辈的山民们的子孙,已经在灯光下“摊开印有密麻麻字母的《壮文课本》”,“古老古老的梦,醒在小鸟的啼唤中!”组诗运用对比手法,将大山里的现在与过去,新文化与旧意识,通过某种具体形象,赋予象征意义。《轮印》一章的纪实性写法,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具有真实感,《深潭边》则通过石崖上的小花拟人化意念,将新旧虚实两幅画面联结起来,让读者在对比联想中悟出新意。和前期诗作相比,近期的这几组大山诗,显然在历史厚度,艺术深度和审美高度上令人耳目一新。
农冠品大山诗给我们的启发是:只有从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度,以立体的、客观的、全方位的艺术视野,抒写大山里山民们的泪与笑,开掘山民们的善与恶,展现民族灵魂的美与丑,才能在严峻的现实中给人感奋的力量,鼓起民族的精神斗志,铸造崭新的民族灵魂。这是包括农冠品在内的各位民族诗人的文学责任和历史使命。
(原文刊载《南方文坛》1988 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