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全盛时期,明代学者胡应麟说:“甚矣,诗之盛于唐也!其体,则三、四、五言,六、七杂言,乐府,歌行,近体,绝句,靡弗备矣。其格,则高卑、远近、浓淡、浅深、巨细、精粗、巧拙、强弱,靡弗具矣。其调,则飘逸、浑雄、沉深、博大、绮丽、幽闲、新奇、猥琐,靡弗诣矣。其人,则帝王、将相、朝士、布衣、童子、妇人、缁流、羽客,靡弗预矣”(《诗薮》外编卷三)。笔者认为,论及唐诗,似乎还要在此基础上加上一句:“其用,则写景、抒怀、述志、论理、送别、酬和、答谢、题赞、纪行……不一而足。”指出这一点,是因为人们谈到唐诗成就时,讲得较多的是它的思想性、艺术性,而对于它的应用写作功能很少涉及。
本节对唐诗中的应用写作功能作一浅析: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送别诗中的依依不舍与团聚的其乐融融是永恒的主题,但是诗人墨客的团聚自有不同于凡人的地方。无论是去异地任职,还是被贬到远方;无论是从军,还是去远游;无论是送友人归隐,还是告别情侣……诗人都能得心应手地拿起笔来抒写心中的情怀。
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写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劝君更尽一杯酒”不仅有依依惜别的情谊,而且包含着对远行者的处境、心情的深深体贴,包含着对远行者前路珍重的殷勤祝愿。依依惜别,要说的话很多,但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人没有说出的话比已经说出的该要丰富多少啊!
此诗描写的是一种常人的离别,抒发的是一种极朴实真挚的惜别之情,因而表达出了大多数人离别时的共同情感,故后来被编入乐府,成为最流行、传唱最久的歌曲之一,不愧为一篇绝妙的祝酒辞。
再看诗人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作为一位大诗人与汪伦交往的时间并不太长,也未必有共同的艺术爱好和共同的志向。但李白是一位嗜酒的诗人,汪伦常酿美酒款待他。李白临走时,汪伦又到桃花潭畔踏歌送行,这种友谊却是特别珍贵、特别深厚的,所以李白无限感慨地说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因为这首名诗,安徽泾县桃花潭一带留下许多优美的传说和供旅游访问的遗迹。
送别诗中写得慷慨激昂,笔力矫健,画面宏伟壮阔的,当推边塞诗人岑参。他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西师出征》、《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等,既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壮丽的送别景物描写,有“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等言已尽而意未止的别情,有“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的深情祝愿;有“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热切勉励……
诗人有诗人的特色,他们笔下的诗歌,不仅可以表达送别和相逢的特有情感,而且在平时可以通过诗歌的相互唱和代替书信的来往,交流思想,增进情感,收到以一当十的效果。
如贾岛《寄韩潮州愈》:
此心曾与木兰舟,
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
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
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
月明初上浪西楼。
元和十年(819 年),韩愈上表力谏宪宗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赴任途中写了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抒发自己的激愤之情。此诗传到京师,诗人贾岛读后有感而作上诗。
诗的前四句大意是:我的心早与您同乘兰舟,水宿风餐,一直流到岭南韩江潮水的尽头了,你这一腔忠愤的“篇章”隔着秦岭传到京师(华岳指代长安),我怎能不内心共鸣,驰书慰问?当出关驿马驰过泷流,谪贬中的知友就可得到片纸慰藉了。
诗的五六句中“峰悬驿路”写韩愈赴任途中道险路阻,“海浸城根”则说到任后的处境凄苦,其中“残云断”内含人虽隔断,两心相连之意;“老树根”则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在景物烘托中透露作者深沉的关切心情。诗的最后两句宕开一笔,别开生面地说:南方山林间能致人疾疫的瘴气,总有一天会像风卷残云那样一扫而光。到那时,满月当天,银光朗照在潮州浪西楼上。言外之意是:月光如洗,天下昭然,友人无辜遭贬的冤屈,自将大白于天下。
下面再看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宝历二年(828 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任返洛阳,同时白居易从苏州回洛阳,两位诗人在扬州相逢。白居易在筵席上写了一首诗相赠。刘禹锡便写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来酬答他。此诗写诗人谪居在巴山楚水这荒凉的地区,算来已经二十三年了。如今回来,许多老朋友已去世,只能等待徒然地吟诵“闻笛赋”。沉舟侧畔,有千帆竞发;病树前头,正万木皆春。诗人安慰朋友白居易同时也是劝自己不必为寂寞、蹉跎而忧伤。今天听了你的诗歌不胜感慨,暂且借酒来振奋精神,振作起来,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
诗人这种相互酬唱之诗,确有不少是写得十分生动、十分感人的。如高适晚年,曾作《人日寄杜二拾遗》,这是春节过后正月初七这一天寄给杜甫的诗,杜甫接到这首诗时,竟至“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追酬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
唐代诗人不仅用诗歌表达送别时的依依别情,而且用诗歌表达对亲朋的思念。相逢或相别能引出我们无比的愉快或失意,而相别后那绵绵的岁月,又会勾起诗人不尽的思念。在诗人那里,这种深深的思念使诗歌有了用武之地。请看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竹,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妻子,从诗的内容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确切一些。诗人读完妻子的来信,写诗作答: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么,还没个准儿。你看巴山一带夜雨如织,淅淅沥沥,溢满了秋天的池塘(不能归家的羁旅之愁已不言而喻)。何时能够在一起剪烛夜话,回味这巴山之夜秋雨连绵的愁苦?
如果说上首诗是诗人对妻子来信的一封回信,那么陈玉兰的《寄夫》便是一封妻子寄给丈夫的情真意切的书信。诗云:
夫戍边关妾在吴,
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诗人在诗中首先指出丈夫戍守边关与妻子所在的江浙一带远隔千山万水,当寒风吹到妻子身上,她是多么担忧远在边关丈夫的寒冷啊。于是赶快包裹好冬衣,附上这首短诗寄给丈夫,每写一个字都忍不住泪滴如雨,不知道寒冷降临边关之前丈夫能否收到这些保暖的衣服?
诗人们不仅把对亲朋的不尽思念用精练的诗作写在纸上寄给被思念的亲朋,而且有时把这些诗行题写在交通要道和驿亭上,希望自己思念关心的人能够读到它们。这里且举一例,公元 815 年,诗人元稹自唐州奉召回京,春风得意,道经蓝桥驿,在驿亭壁上留下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的七律。八个月后,白居易自长安贬江州,满怀失意,经过这里,读了元稹的这首律诗,感慨万千地写下一首绝句《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春雪君归日,
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
循墙绕柱觅君诗。
从诗中我们可以得知,元稹是春天(正月)奉召还京,但三月元稹再一次远谪通州,诗人白居易是秋风萧瑟之时被贬往江州。正是由于两位诗人共同的命运,才使得白居易“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诗人处处留心,循墙绕柱寻觅的,岂止是元稹的诗句,简直是元稹的心,是两人共同悲剧道路的轨迹!友情可贵,题咏可歌,共同遭际,更是可泣。
唐代诗人不仅可以用诗来表示送别、重逢、思念时的不同情意,而且可以用诗来表达更加具有实用功能的请人举荐职位的意愿。如果说抒情是诗歌的长处,用诗去表达悲欢离合时对亲朋的劝慰、嘱托等不足为奇。那么用诗歌来解决人生择业这样重大的问题就显得特别的难能可贵了。
请看朱庆馀的《闺意献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仅仅作为“闺意”,这首诗已经是非常完整、优美动人的了。古代风俗,结婚的第二天清早新妇去拜见公婆。这首诗所描写的就是新妇拜见公婆前的心理活动和言行。由于拜见公婆是一件大事,所以她天未亮就起了床,在红烛光照中妆粉,等待天亮好去堂前行礼。这时,她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自己的妆扮描眉是否合乎时尚,能否讨得公婆的喜欢?只好问一问身边丈夫的意见了。
这首诗又题为《近试上张水部》。这另一标题可以帮助我们明白诗的用意。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以希求其称扬和介绍于主持考试的官员。朱庆馀此诗投赠的对象,是官为水部郎中的张籍,张籍当时以擅长文学而又乐于提拔后进与韩愈齐名。朱庆馀平日向他行卷,已经得到他的赏识,临到要考试了,还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以公婆比主考,写下了这首诗,征求张籍的意见。而这种比喻是十分形象的,应进士科举,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乃是和女孩子出嫁一样的终身大事。如果得到公婆的喜爱,她的地位就稳定了。即使今天看来,我们也不能不对他这种一箭双雕的写作技巧感到惊叹。
值得提到的是,朱庆馀呈献的这首诗得到了张籍明确的回答。在《酬朱庆馀》中,他写道:
越女新妆出镜心,
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
一曲菱歌敌万金。
由于朱的赠诗用比喻之法构思,所以张的答诗也是如此。在这首诗中,他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他必然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事实上,朱庆馀也就在这次进士考试中榜上有名。
在唐代,像朱庆馀这样在应进士科举考试中向名人行卷(投献诗文)的学子何止一二,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便是一例。这首诗是当年白居易自江南入京,谒见名士顾况时投献的诗歌之一。起初顾况看着眼前的年青人说:“长安米贵,居亦不易。”虽说是拿白居易的名字打趣,却也有言外之意说京城不好混饭吃。但当他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不禁大为赞颂道:“道得个语,居亦易矣。”文坛也为此留下一段佳话。
在唐代像张籍那样热心举荐有才识学子的也不止一二。诗人杨敬之就是一例。他的《赠项斯》云:
几度见诗诗总好,
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
到处逢人说项斯。
杨敬之的诗,《全唐诗》仅存二首,其中《赠项斯》极为后世传颂。诗中说,项斯不仅诗写得好,见了面之后,发现他的才德比诗还要好。因而他到处向人推荐项斯。杨敬之在当时是一个有地位的人,而这首诗却真心实意地推荐了一个未为众人所知的才识之士。他的虚怀若谷,善于发掘人才;得知之后,既不“藏人善”,且又到处逢人与以赞扬,完满地表现出了一种高尚的品德,并为后人留下了“说项”这个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