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本文考证了有关蒲寿庚历史的一些问题 。 蒲寿庚早年在泉州市舶 司任九品级别的制干 , 他一边做官 , 一边经商 , 势力越来越大 , 宋末已经是 “ 家僮数 千 ” 的豪富 。 对于海外学者质疑宋末蒲寿庚的官职 , 作者认为 , 在宋末特殊的历史 背景下 , 这些职务都是真实的 。 其人任沿海都制置 、 闽粤招抚使 、 泉州知州等职都 可得到史料的证明 。 蒲寿宬与蒲寿庚的关系不错 , 两人在政坛上一唱一和 , 蒲寿 宬叛宋是可确认的 。 宋末泉州降元的官僚只是部分人 , 另有一些受理学教育的官 僚和学者坚持抗元立场 , 牺牲惨烈 。
关键词: 蒲寿庚 市舶司 泉州 抗元
宋元时期的泉州蕃商蒲寿庚一直是国际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人物之一,相关论文著作不断涌现。 近数十年来,大陆史学界也发现了有关蒲寿庚的不少史料,结合海内外的研究,我想有一些问题会得出新的结论。
一 蒲寿庚早年的职务与经商
《宋史·瀛国公纪》记载蒲寿庚:“初,寿庚提举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 桑原骘藏一度认为,这说明蒲寿庚于宋末任泉州市舶司提举达30年之久。对这一问题罗香林和余嘉锡都提出质疑。余嘉锡考证:在这30年内,至少有王会溪和赵日起担任过泉州市舶司提举。 福建学者陈自强检索了泉州九日山石刻等史料,论证蒲寿庚任宋朝泉州市舶司提举其实只有七个月,此前20多年,泉州市舶司提举另有其人。可见,蒲寿庚与泉州市舶司的关系究竟怎样?值得研究。
蒲寿庚,字海云,我在四库全书中发现一条有关蒲海云的史料。一个名叫董嗣杲的人于景定二年至三年间(1261~ 1262年)在九江富池任榷茶官,他作了一首名为《欲附蒲海云制幹舟归》的诗:“江上楼髙暝树连,壮游空慨禹山川。客中问醉当秋晚,梦里怀归在燕先。水送流年遗楚恨,风吹残雪上吴颠。几番谩附鳞鸿便,不若相依买去船。” 琢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可知董嗣浩多次搭蒲海云的便船,乃至有些不好意思,声称:还不如自己也去买艘船了。诗句表明蒲海云经常在长江一带乘船往来,所以,董嗣杲可以搭其便船。看来,蒲寿庚应是一边做官一边做生意,因此,他的船只会在长江一带出没。
这首诗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蒲寿庚在宋代末年的职务问题。董嗣杲的《欲附蒲海云制幹舟归》一诗表明,景定二年至三年间(1261~ 1262年),蒲寿庚的官职为“制幹”。那么,“制幹”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官员?搜索《宋史》,不见记载。宋末著《北游集》的汪梦斗曾任承节郎江东司制幹,其中“承节郎”为级别,“制幹”为职务。宋朝定武臣官阶为五十三阶,第五十一阶为承节郎,相当于文官的“从九品”。因此,汪梦斗所任“制幹”,大约也是一个与其级别“从九品”相应的低级官职。蒲寿庚之父蒲开宗担任过安溪县的主簿,他的级别也是承节郎。蒲寿庚应是经商成功,所以,朝廷给其一个与其父相当的官职。此时距宋亡尚有十四五年,很清楚,当时蒲寿庚不可能任市舶司提举。
那么,蒲寿庚的家产是自己挣来,还是继承父业?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的文集中,有一首名为“蒲领卫诗”的题跋,这是为蒲寿庚之兄蒲寿宬所写的:“心泉蒲君示余诗百三十,古赋三。前此二十年,君家有陶猗之名,余未之识也。后君家资益落,余始为赋诗,又十年乃见君诗。” 这篇题跋揭示,宋末蒲家有起有落。早期蒲家有“陶猗”之名,应是在蒲开宗之时,人们将其比之春秋末期的巨商陶朱公。而后蒲家中落,蒲寿宬“诛茅泉上”,应是住在茅屋中。蒲家以海商为业,这是一个容易发家、也容易破产的行业。顺利时,一船珠宝从海外运来可使人成为巨富,遭难时,船舶沉没,也会使人彻底破产。蒲寿庚之兄蒲寿宬一度落到住茅屋的地步,这说明蒲寿庚的财富起点不会太高,他的钱,主要是在经商过程中赚取的。这样看来,蒲寿庚确实是一个经商天才。
这首诗引出的另一个问题是:蒲寿庚所任“制幹”是哪一个衙门的职务?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市舶司。宋朝市舶司将招揽蕃商当做最重要的事务,蒲寿庚为“西域人”,其祖先从占城来到中国,他应能通达阿拉伯语、占城语,这类人物,做对外贸易有很大优势。其次,泉州市舶司接待到中国进贡的蕃商,也需要这类翻译。《宋史·瀛国公纪》记载蒲寿庚:“初,寿庚提举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 我认为,这句话原意是说蒲寿庚在市舶司做官30年,最终做到了泉州市舶司提举,同时在对外贸易上赚了大钱。如前所述,在宋亡的十四五年之前,他已经任制幹一职,若这个职务是市舶司的,与其经历就接上了。另外要考虑的是《藁城县志》的一条史料,该书的“董文炳传”记载:“寿庚本回纥人,以海舶为业,家资累巨万计。南海蛮夷诸国莫不畏服。” 能够让南海诸国“畏服”的蒲寿庚,应是掌握一定权力,让南海诸国有求于他,不得不仰仗于他。所以,蒲寿庚应是长期在市舶司任职,并兼任翻译之类的职务,可以在双方贸易中上下其手,人们才会对他“畏服”。
蒲寿庚在担任制幹的五年之后,经历了一次波折。周密的《癸辛杂识·别集》记载一个与蒲氏有关的故事:“林乔,泉州人……与蒲舶交,借地作屋。王茂悦为舶使,蒲八官人者,漏舶事发,林受其白金八百锭,许为言之。既而王罢去,蒲并攻之,且夺其所借地。” 据泉州九日山石刻,咸淳二年(1266年)的泉州市舶司使正是王茂悦。其时有个蒲姓的官商,因有商舶未缴税被起诉,他托泉州士人林乔为其向市舶使王茂悦游说。其后事情发生变化,王茂悦去职,“蒲八官人”的漏税案可能不了了之,因此,他认为中间人林乔未能起作用,将原先借出的地皮夺回。
从这段故事的前后文意来看,“蒲舶”和“蒲八官人(应为蒲大官人之误)”应为一个人,而且就是蒲寿庚。除了他,宋末不会再有一个如此气焰嚣张的蒲姓人家。泉州市舶司是一个机构,机构内有许多官员,而蒲寿庚被称为“蒲舶”、“蒲大官人”,说明他是泉州市舶司的官员,而且官职不小,否则不会被叫做“蒲舶”。当然,这一职务应当不是市舶司提举,而一个掌握实权的官职,所以,他才能利用职权走私,当时称之为“漏舶”。宋朝十分重视市舶司的收入,对提举官的考核,就是每年能招到多少“蛮舶”,抽取多少税收。在这一背景下,“蒲大官人”仍然敢于“漏舶”,而且事后未受处分,这说明他的权力已经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元朝大将董文炳评价蒲寿庚曾说:“寿庚素主市舶”。“素主市舶”这四个字,应能证明他实际上控制市舶司多年,虽说他当时不是市舶司提举。他在宋末被任命为市舶司提举,应是官府对其实际地位的认可。
二 宋末蒲寿庚的官职
《闽书》记载蒲寿庚:“少豪侠无赖,咸淳末与其兄寿宬平海寇有功,累官福建安抚、沿海制置使,景炎年授福建广东招抚使,总海舶。” 文中的“福建安抚使”、“沿海制置使”、“福建广东招抚使”都是权力很大的官职,对于蒲寿庚有否当任这些职务,学者提出诸多的质疑。许多人认为:其实蒲寿庚的权力从来未超出泉州的范围。
关于宋末蒲寿庚的职务,我想分几个步骤来谈,先说“沿海制置使”的职务。该职务设置于南宋初年。从日本学者到苏基朗都指出:多数沿海制置使是由明州知州兼任,蒲寿庚不可能担任明州知州一职,因而也不可能任沿海制置使。考察《宋史》的记载,南宋设置沿海制置使,其目的是为了调动浙闽二地的海船及水师,以供官府统一指挥使用。早期沿海制置使是一个权力很大的官职。其时,因宁波港为闽浙水上力量的汇聚之地,所以,沿海制置司设于明州。后来,随着金军南下的威胁解除,沿海制置使的地位下降,其职多由明州知州兼任。而且,这一官职渐成两浙路的地方性职务,很少管辖福建沿海的事。蒲寿庚以平海盗起家,以其活动范围,他应是在泉州一带与海盗作战,这与浙江的关系不大,所以,他不可能跑到浙江去任明州知州及沿海制置使。苏基朗等人的这一观点是对的。但我们仔细看当时的资料,蒲寿庚所任职务与“沿海制置使”还是有区别的。乾隆《晋江县志》记载:“咸淳末,海贼寇境,时西域人蒲寿宬、寿庚兄弟俱无赖,击贼退之。以功累官沿海都制置。” 有关宋儒吕大圭的史料中,也谈到蒲寿庚的官职是“沿海都制置”。 可见,蒲寿庚平海盗之后真实的官职是:“沿海都制置”。和“沿海制置使”一职相比,多了一个“都”字,少了一个“使”字。宋代的职务加上“都”一字,有总管之意,而称为“使”的官职,都是级别较高的正式官员。因此,“沿海都制置”和“沿海制置使”不是一个职务,蒲寿庚担任“沿海都制置”,和浙江的“沿海制置使”并不冲突,可由两个人分任。其次,琢磨“沿海都制置”这一职务,可知宋朝给了蒲寿庚总管闽浙沿海水师的权力,因为,“沿海都制置”可以管辖“沿海制置使”,但朝廷未给其官职加上“使”这个字,则使其带有临时性的味道。宋朝吏部运用之妙,让人佩服。所以,我认为,宋末蒲寿庚任“沿海都制置”是真实的,而且,这个职务要比明州知州兼任的“沿海制置使”要高一些。其后,随着蒲寿庚地位趋稳,官府对其认可度升高,“沿海都制置”也就成了“沿海都制置使”。正如《闽书》记载蒲寿庚:“咸淳末与其兄寿宬平海寇有功,累官福建安抚、沿海都制置使。” 其中“沿海都制置使”一职是真实的。
蒲寿庚是否担任过福建安抚使?按照《闽书》的记载,蒲寿庚在宋末最后的官职是福建安抚使,然而,就南宋的惯例而言,福建安抚使一向由福建首邑福州的知州兼任,而且,福州知州多选用具有威望的高官,例如南宋的张浚、梁克家等人都是宰相级别的官员。蒲寿庚不可能担任这一职务。因此,诸多学者都认为《闽书》的记载错误。然而,《闽书》的作者何乔远是一个著名的学者,以严谨著称,应不会轻易犯错误。考虑到宋末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我对这一问题另有看法。蒲寿庚任“沿海都制置”,应是在平定海寇前后,亦即咸淳十年(1274年),再过两年即是宋朝灭亡的德祐二年(1276年)。该年,元军南下,迫近临安,当此危难之际,宋朝开始做后事准备。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封吉王昰为益王,判福州福建安抚大使,信王昺为广王,判泉州兼判南外宗正事。” 这些记载表明:当时宋朝是想以福建为根据地,所以,任命二王分任福州和泉州的知州,而且二王都有兼职,其中,福州知州吉王昰任“福建安抚大使”,可知此时的福建安抚使是赵昰而不是蒲寿庚!当年五月,二王入福州,益王赵昰称帝,建立了新政权,改本年年号为景炎元年。
帝昰即位之后,招揽各方官员,给其升职升官。其时,泉州实际上已经被蒲寿庚所控制。怎样对待蒲寿庚成为一个问题。此时福建安抚使是由帝昰兼任,按照一般规律,赵昰当上皇帝之后,要退出福建安抚使这一职务。否则宰相陈宜中、文天祥等人的职务都在福建安抚使之上,变得皇帝要听大臣命令了。所以,此时的帝昰不会担任福建安抚使一职,不过,皇帝担任过的职务,通常不会轻易授人。这一时期的福建安抚大使不会是蒲寿庚。但是,新皇帝上任后,一般要给各位大臣升职,奖励他们的拥戴之功。蒲寿庚在泉州方面大权在握,已经是“沿海都制置”,理当给其一个新职务。《闽书》记载蒲寿庚:“景炎年授福建广东招抚使,总海舶。” 这段话中的“景炎年”表明蒲寿庚任招抚使是在帝昰称帝之后。看来,帝昰为了争取蒲寿庚的支持,加封蒲寿庚为闽广两路的招抚使。曹学佺的《大明一统舆地名胜志》云:“宋末西域人蒲寿晟与其弟寿庚以互市至,咸淳末出海寇有功,寿庚历官至招抚使。寿宬授知吉州,不赴,劝寿庚以泉降元。”这说明蒲寿庚任过招抚使。对于蒲寿庚的福建广东招抚使一职,也有人提出质疑,因为,蒲寿庚的权力似不超过泉州的范围。对这一点,我这样看:在当时的条件下,有一些职务是荣誉性的,帝昰升蒲寿庚为闽广两路招抚使,并不意味着蒲寿庚的权力就伸及广东,帝昰仅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罢了,当然,若是蒲寿庚肯效忠帝昰,以后这一职务也会是真实的。此外,我在《黄四如集》中看到一条史料:叶君选任温陵郡博士,后“转文林郎、除太学录”,是一个有身份的官员。宋末,“兵戈横放,蒲海云以招抚幙辟儒学提举,辟俱不就。” 可见,叶君选抵制了招抚使蒲寿庚的任命,这证明蒲寿庚确实任过招抚使一职。
蒲寿庚在景炎年间任招抚使,不久降元,似乎不可能再任福建安抚使。但此时的帝昰其实是一个在野的皇帝,他在福州登基仅半年,浙江境内的抗元战役失利,元军于当年十一月进入福建。与此同时,帝昰不得不乘船离开福州,抵达泉州。然而,此时泉州的蒲寿庚已经有异心了。据《元史》记载,早在元军攻克杭州之后的至元十三年(宋德祐二年,即1276年)二月辛酉,元军首领伯颜“遣本布周青招泉州蒲寿庚、蒲寿晟兄弟。” 元朝深谋远虑,让人惊心。我们不知道蒲寿庚何时同意降元,但在当年十一月,蒲氏兄弟还派兵参与元军与宋军之间的战斗。 这可从泉州左翼军首领夏璟的墓志铭中看出。
“宣武讳璟……海云蒲平章器爱之。河汉改色,车书共道,帅殷士而侯服,篚玄关黄而臣附。是时奔走先后,捷瑞安、捷温陵、捷三阳,宣武之力居多。”
文中的“捷温陵”应是指蒲寿庚等人抵制帝昰、张世杰进入泉州之战,而“捷三阳”中的“三阳”,则是指广东潮州的揭阳、海阳、潮阳三县,如刘岳申记载:“索多、蒲寿庚、刘深以舟师下海,会广州。” 这段文字表明,蒲寿庚降元后,以舟师载夏璟和其军队南下广东追击,在潮州的揭阳、海阳、潮阳一带大败宋军,因而有了夏璟的“捷三阳”之功。
明白了“捷温陵”、“捷三阳”是怎么回事,再来看“捷瑞安”一事。据《宋史》记载,就在二王来到泉州之前的十一月,元军在阿拉罕、董文炳等人的率领下,与宋军秀王部战于瑞安(温州),宋军大败,观察使李世达等战死。 此仗元胜宋败,既然夏璟是获胜,说明他是站在元朝一边。可见,早在帝昰抵达泉州之前,蒲寿庚手下的军队已经在帮元军作战了!
关于帝昰在泉州遭遇,史载不同。这是因为,关于蒲寿庚降元一事,各书记载有异。由元朝人写的《宋史》记载:“昰欲入泉州,招抚蒲寿庚有异志。初,寿庚提举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昰舟至泉,寿庚来谒,请驻跸,张世杰不可。或劝世杰留寿庚,则凡海舶不令自随。世杰不从,纵之归。继而舟不足,乃掠其舟,并没其赀。寿庚乃怒杀诸宗室及士大夫与淮兵之在泉者,昰移潮州。……十二月寿庚及知州田真子以城降。” 按照这条记载,蒲寿庚在张世杰等人抵达泉州时,还曾请帝昰入居泉州,其实不然。如前文所述,此前夏璟所率泉州左翼军已经在与宋军作战了。在这一背景下,可知蒲寿庚不可能晋见宋朝二王。史料记载,宋二王从福州下海,航海到泉州,在泉州东部登岸。“五通岭在县东,宋幼主避元兵至泉。闻蒲寿庚之乱,止郡城北法石寺,越过城南下辇,即今下辇陂是也。” 当时信息混乱,蒲寿庚暗地里通元一事,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闽书》记载:“宋幼主过泉城,宋宗室欲应之,守郡者蒲寿庚,闭门不纳。”其时宋朝在泉州设南外宗正司,仅赵氏宗亲即有三千多人,加上其他拥护宋朝的人,可知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倘若蒲寿庚放宋帝昰入城,他就很难控制局势了。所以,《闽书》的记载应是正确的,蒲寿庚根本就不想让帝昰进城!因其左翼军与元军并肩作战,他也不可能冒险去见帝昰。因此,他的措施应当是关闭泉州城门,拒帝昰不纳。然而,作为流亡的君主,帝昰不会轻易放弃招揽蒲寿庚的机会,我想是在这时候,他将自己的“福建安抚大使”一职给了蒲寿庚,试图招安蒲寿庚。不料蒲寿庚仍然不买账,于是宋军尽掳其海船。这些事实到了元人嘴里,当然是反过来说了。因故,我觉得不要轻易否定蒲寿庚任福建安抚大使之职,在当时危急的情况下,帝昰将这一职务授予蒲寿庚是有可能的,只是蒲寿庚不愿为流亡的宋帝昰陪葬,选择了降元之路而已。
三 蒲寿庚与蒲寿宬的关系
蒲寿宬与蒲寿庚兄弟的爱好不同,“寿庚少豪侠无赖”,成人后以经商为生;而蒲寿宬钟情汉文化,他虽然当过军官,但一生努力做诗写文章,喜与文士往来。在其诗集中保有与泉州名士洪天锡、徐明叔、丘葵、胡仲弓等人唱和的诗。例如:他的《寄丘钓矶》一诗:“高丘远望海,秋思穷渺弥。苦吟有鬼泣,直钓无人知。” 这首诗的水平不错,光看这首诗,无法想象他是外国人。他的《心泉学诗稿》收录的诗歌及文章数量不多,但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因此,著名史学家陈垣在其名著《元西域人华化考》一书中,将蒲寿宬当做西域人华化的典型人物之一。不过,蒲寿宬早期的生意可能不成功,所以,他“诛茅泉上”——长期住在草屋之中。蒲寿庚中年以后经商成功。王磐的《藁城令董文炳遗爱碑》说:“泉州太守蒲寿庚者,本西域人,以善贾往来海上,致产巨万,家童数千。” 可见,蒲氏兄弟所走的道路差异很大。两人同居泉州,一住大厦,一住茅屋,相互之间似有隔阂。
然而,蒲氏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远非那么简单。《晋江县志》记载,晋江的法石山有一“天风海涛楼”,“宋末蒲寿庚建以望海船”。 但此楼原名不是“天风海涛”,而是“海云”,蒲寿宬的诗集中有:“题海云楼下一碧万顷亭”之诗,诗云:“倚栏心目浄,万顷一磨铜。欲画画不得,托言言更穷。阴晴山远近,日夜水西东。此意知谁会,鸥边独钓翁。” 蒲寿宬会为蒲寿庚所建楼苑题诗,说明他们关系很好!事实上,蒲寿宬于咸淳七年任梅州知州 ,他不是进士,如果能当上知州?我怀疑他的背后有蒲寿庚的财力支持,否则不会突然当上高官。其人当上知州后,以清廉著称,“性俭约,于民一毫无所取。” 他的背后若无巨富蒲寿庚的支持,也很难做到“视富贵如浮云”。此外,宋代末年,蒲家平定海寇也是两人合作的结果。《闽书》记载蒲寿庚:“少豪侠无赖,咸淳末与其兄寿宬平海寇有功,累官福建安抚、沿海制置使。” 又如乾隆《晋江县志》记载:“咸淳末,海贼寇境,时西域人蒲寿宬、寿庚兄弟俱无赖,击贼退之。” 蒲氏兄弟合作,以才华来说,应是蒲寿宬居先。如陈垣等指出,蒲寿宬曾在其诗序中说:“登师姑岩,见城中大阅,恍如阵蚁,因思旧从戎吏,亦其中之一蚁,感而遂赋。” 这段话也证明了他曾是一个军人。在平定海寇这类军事行动之时,将蒲寿宬排在前面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真正作战,应是蒲寿庚出力为多。蒲寿庚“以善贾往来海上,致产巨万,家童数千。” 当时平海寇的海船及士兵,应当都是蒲寿庚的手下,所以,平定海寇之后,蒲寿庚得赏也比蒲寿宬多,蒲寿宬不过平调吉州知州,而蒲寿庚之职为“沿海都制置”。当然,对外人来说,兄弟秩序不可乱,以故,元军首领伯颜遣人招降蒲氏兄弟,也是将蒲寿宬摆在蒲寿庚之前。
蒲家兄弟的合作一直延续到元代。福建传统方志都认为蒲寿宬是降元的幕后策划者。“蒲寿宬。宋季,益广二王从福州行都航海幸泉州,驻跸港口,守臣蒲寿庚距城不纳。寿庚武人寡谋,其计皆其兄寿宬所筹画。寿宬仕宋,知吉州,逆计宋事已去,辞不赴。寿庚迎降及歼淮兵、诛宗室,皆宬阴谋部署。决策既定,佯著黄冠野服,入法石山下,自称处士,示不臣二姓之意。而宻畀寿庚以蜡丸裹降表,命善水者由水门潜出,纳款于唆都。既而,元以寿庚归附之功授官平章,开平章省于泉州,富贵冠一时。寿宬亦居甲第。”
对于这段记载,顾炎武加以引用,并以之批判蒲寿宬。但四库全书的编者们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就蒲寿宬的《心泉学馆诗稿》来看,诗中反映蒲寿宬是一个性格冲淡的儒者,没有证据说明蒲寿宬叛宋降元。四库全书的编者在清朝做官,因清朝与金朝关系的缘故,他们对涉及金元的历史常有不同的看法。实际上,《元史》第九卷就记载了至元十三年二月,伯颜派人招降二蒲兄弟。入元之后,蒲氏兄弟经常同时出面做公益事业。在泉州清源山的纯阳洞曾有一块刻于元代的石碑,其名为《重建清源纯阳洞记》,该碑记载,至元十八年,蒲氏兄弟共同捐钱修复纯阳洞的建筑:“适心泉蒲公同其弟海云平章,协力捐财以资之,规制比于曩时”。 其时蒲寿庚为元朝泉州行省平章,蒲寿宬若是一个真隐者,就不该与其交往,两人密切交往,则说明蒲寿宬并非宋朝遗老,进入元朝之后,他与蒲寿庚仍然合作如故。晋江民间认为他是蒲寿庚降元的幕后策划者,应当不错。
四 宋末泉州精英的政治动向
蒲寿庚降元得到田真子、夏璟等人的配合。苏基朗认为,宋末田真子是泉州知州,而夏璟是左翼长官,这表明蒲寿庚降元并非个人好恶,而是地方精英的一时趋向。
回答这一问题,首先涉及田真子的职务。按照《宋史·瀛国公纪》的记载,德祐二年十二月戊辰,“蒲寿庚及知泉州田真子以城降”。如果《宋史·瀛国公纪》的记载可靠,当时田真子是泉州知州。然而,《宋史·瀛国公纪》关于泉州知州的记载本身有矛盾之处,此书前文记载:二王入闽之前,宋朝廷分封二王职务:“信王昺为广王,判泉州兼判南外宗正事。” 可见,就在德祐二年初,泉州知州应是信王赵昺!倘若信王在吉王赵昰称帝之后为收买泉州官僚而让出这一职务,似乎也轮不到田真子担任太守。宋朝多数情况下,只有进士才能做知州。田真子参加过宝祐四年的进士考试,当年文天祥是状元,而田真子连特奏名进士都未考上,只是一名“射中推恩”的例外录取人员。 所以,他只能当州县小官,而不能成为知州。据《晋江县志》的记载,田真子真实身份只是州司马,而不是知州。以其资历,能当上州司马,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州司马,是州衙门中管军事的一个官员,他应是夏璟直接上司,受命于蒲寿庚,但不是知州。那么,宋末最后一任的泉州知州是谁?原则上是信王赵昺,若赵昺在赵昰称帝后让出泉州太守一职,则有可能是蒲寿庚代任。董文炳是元军入闽的统帅,也是蒲寿庚的受降者,他对蒲寿庚的职务应是很清楚的。王磐的《藁城令董文炳遗爱碑》说:“泉州太守蒲寿庚者,本西域人,以善贾往来海上。” 可见,赵昺让职之后,应是蒲寿庚接任泉州太守。宋末蒲寿庚已经是“沿海都制置”,小皇帝要拉拢他,不仅给其闽广招抚使一职,还让他任泉州知州,这都是可能的。
从泉州太守蒲寿庚、州司马田真子到左翼军首领夏璟,这些降元的关键人物都是军官,就连爱好宋朝文化的蒲寿宬,早年也是一个军官。说起来也不奇怪,宋代末年,在元军的压力下,宋军的心理崩溃,投降元朝的武官如同过江之鲫,从元老级军官夏贵到后起之辈,无不望风迎降,结果连元朝皇帝忽必烈都看不过去,他在元大都接见这些军官时,狠狠地羞辱他们一番。实际上,宋代末年,只有文天祥这类书生还在坚持抗战。在泉州城,我们也可看到同样的现象,左翼军和州司马田真子都随着蒲寿庚投降,官僚中,只有一些理学家坚持立场。吏部侍郎吕大圭是一个著名的学者,泉州南安人。“徳佑初元转知漳州,节制左翼屯戌军马,未行,属蒲寿庚率知州田子眞降元,捕大圭至,令署降表。大圭不署,将杀之,适门弟子有为管军总管者,扶出。至家,以平生所著书泥封一室,变服逃入海岛。寿庚遣兵追之,将授以官,不从,被害。年四十九。”另有一些儒生和赵氏宗亲有反元之议。泉州左翼军南下广东之后,第二年七月,张世杰联络漳州一带的畲军突然袭击泉州。蒲寿庚“拒命闭城”。消息传出,泉州人情激奋,宋进士诸葛寅率其三子首先倡议“开北门应张世杰之师”,不幸事败未成,他的全家人被杀。同时被杀的泉州儒士不计其数。 其他儒学世家也对蒲寿庚不满。“宋亡,蒲寿庚附元为中书左丞,辟宋故臣之在泉者,复其官。维时秉节不赴者甚伙,而曾氏一门与庄氏、留氏、傅氏,时称四府,确守臣轨。说者谓曾氏谋举义兵,后族姓为寿庚所杀,多半逃徙。庄留诸裔,亦不受其官,皆节概之卓卓者。故共录之。”
总的来说,宋代泉州的儒生还是积极抗元的,但他们手中没有兵权,因此,他们的反抗招致蒲寿庚的血腥镇压;而宋末泉州的军官,大都跟随蒲寿庚降元。所以说,降元不是宋末“泉州精英的一时趋向”,而只是部分泉州武将、官僚的政治动向。宋朝养士三百年,直至其灭亡,仍然有许多士人愿为其献出生命,这是理学教育的作用。(《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