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时代,闽商活跃于江南港市,他们将福建的海神信仰带到上海周边的港市。不过,随着上海对外港口的转移,上海、刘家港等地的妈祖信仰出现了不同的发展倾向。元中叶以后上海经济出现内陆化,当地妈祖信仰逐渐道教化;而刘家港的妈祖信仰则在闽文化的影响下有较大发展。
一 宋代闽商在上海港市的活动与圣妃信仰
在研究上海妈祖信仰之时,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将它与天津的妈祖信仰相比较,上海与天津是中国的两大港口,相继兴起于宋末元初。妈祖信仰的出现略有先后,上海在南宋时期有了圣妃信仰,而天津是在元代初年有了天妃信仰。但是,在两港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妈祖信仰的地位大不相同。在上海,妈祖信仰始终是一个小众人群的信仰,而妈祖在天津则被民众视为皇娘,成为天津位列第一的民间信仰。实际上,上海距离福建更近,历史上闽人在上海的数量相当多,妈祖在上海的地位为何不如天津?究其原因,与宋元时期两港的历史地位有关。
闽中古属扬州,自古与江南的关系密切。唐宋以来,福建已经融入江淮为中心的江南水路网络。《旧唐书·崔融传》:“天下诸津,舟航所居,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舳万艘,交贸往还,昩旦永日。” 这段话说明唐代中国的水运网络已经将福建港市包括进去。唐末五代罗隐的《杭州罗城记》道:“东眄巨浸,辏闽粤之舟橹;北倚郭邑,通商旅之宝货。” 可见,五代闽国与吴越之间的海上商业往来十分频繁。
宋代福建与江浙的联系大有发展,闽商常在江南各城市、港口活动。 北宋初年有人说:“自朝家承平,总一海内,闽粤之贾,乗风航海,不以为险。故珍货远物毕集于吴之市。” 晁补之的诗歌咏江南径山:“三百年来响钟铙,闽商海贾输金刀。直阑横牖山周遭,晨参夜讽声嘈嘈。碧杉紫柏罗旌旄。” 南宋时期的《三山志》记载福州的海道:“南望交广,北睨淮浙,渺渺之尘,乘风转柁,顾不过三数日。……岁小俭,谷价海涌,南北舰囷载飙至城外,其诸货宝回往,不可名计。浮于海,达于江,以入于河,莫不有潮次云。” 可见当时商人之活动。其时,福建商人常在这一带经商,兴化“郡民周尾商于两浙” ,淳熙年间,“众商张世显、何仲立、仲济十余辈议云:‘福清东墙莫少俞治船,欲以四月往浙江,可共买布同发’。如期而行”。 方腊起义时,在江浙的莆田人宋旅“遣妻子浮海归闽” ;建炎四年,高宗赵构渡长江时,“幸遇莆新安人田经之舡”,这位田经,应是在当地经商的福建商人。 总之,宋代福建商人即活跃于江南的诸个港口。
唐宋时期上海地区最早兴起的大港是青龙镇,其次才是上海港。以当时的建制来说,青龙镇和上海浦都属于嘉兴府的华亭县。其地位于长江与钱塘江之间,河流纵横,水运发达,上可联长江太湖,下可通杭州、嘉兴,东面是浩瀚的海洋。青龙镇在上海的上游,开发较早。北宋朱长文说:“今观松江正流,下吴江县,过甫里,径华亭,入青龙镇,海商之所臻集也。” 许多海商来自福建。北宋嘉祐七年(1062年)江圻的《隆平寺灵鉴宝塔铭》记载青龙镇:“自杭、苏、湖、常等州,月月而至;福、建、漳、泉、明、越、温、台等州,岁二三至;广南、日本、新罗,岁或一至。”
青龙镇“岛夷闽越交广之途所自出……宋政和间改曰通惠,后复旧称。市舶提举司在焉。时海舶辐辏,风樯浪楫,朝夕上下,富商巨贾,豪宗右姓之所会也。人号小杭州。” 闽人章楶寄寓于此。“章楶,字质夫,建安人,宋太师中书令郇公得象之从子也,始仕,试大理评事,为华亭监盐……乐吴中风土,乃卜居青龙。后累官至枢密使,封秦国公,谥庄敏。” 青龙镇在宋代有没有圣妃信仰是个谜。宋代初年,当地闽人的信仰集中于隆平寺。陈林的《隆平寺经藏记》记载,闽越商人非常重视隆平寺:“岛夷、闽越、交广之途所自出,风樯浪舶,朝夕上下,富商巨贾,豪宗右姓之所会也,事佛尤盛。方其行者,蹈风涛万里之虞,怵生死一时之命,居者岁时祈禳吉凶荐卫,非佛无以自恃也。故其重楹、复殿、观雉相望,鼓、钟、梵呗声不絶。” 这是北宋时期的资料。众所周知,宋代的湄洲神女信仰是在北宋中叶开始出名,宋徽宗宣和年间受封,南宋中期向外地传播。 查江南各地港口出现圣妃信仰多在南宋中叶之后,而青龙镇是一个北宋初年就相当繁荣的市镇,因此,宋初的青龙镇不会有湄洲神女信仰,当地闽商的信仰已经锁定在隆平寺。迨至南宋时期,妈祖信仰传播到东南沿海的许多港口,其时青龙镇作为主要对闽贸易港口,应会有圣妃信仰出现,据《松江府志》的记载,元代青浦城附近有过顺济庙:“顺济庵,在畲山(青浦)西北,潘荡庆丰桥侧,元至正二年穹禅师建”。 不过,此地距青龙镇还有一些距离。就明清以后的数据来看,青龙镇所在的“旧青浦”一直没有妈祖庙,这说明即使南宋时期妈祖信仰一度传到青龙镇,其影响也不大。
上海在青龙江的下游,它的兴起与青龙镇港淤塞有关。查核南宋编成的《方舆胜览》和《舆地纪胜》,其中都沒有上海市的记载。这说明直到南宋后期,上海市尚不成规模。这种情況一直到宋末才有变化。“董楷提举松江市舶,分司上海镇,爱民养士,海外驰名,去官之日,人攀留不舍。” 如果这条史料可靠,董楷是最早的上海市舶司提举。 董楷的《上海受福亭记》云:“咸淳五年(1269年)八月,楷忝命市舶司。” 文中还说到,他到上海任职已经两年。弘治《上海志》云:“清节堂在县志中,宋咸淳三年,董楷提举松江市舶,清节茂著,捐俸创公宇,人服其廉,故以为名。” 咸淳为宋度宗的年号,咸淳三年距离元军进入临安只有9年,可见,宋末青龙市舶司迁至上海。董楷之后,由闽人陈珩任市舶司提举。其后是费榕。“元费榕,字子寿,自长兴徙上海。宋末以策干两淮制置使,补武节郎,提举上海市舶。”
董楷在任时,在上海大举建设,“咸淳五年八月,楷忝命市舶司。既逾二载,自念钝愚,于市民无毫发补益,乃痛节浮费,市木于海舟,陶埴于江濆,自舶司右趋北建拱辰坊,尽拱辰坊创新益庆桥,桥南凿井筑亭,名曰受福。亭前旷土悉绣以砖,为一市阛阓之所。其东旧有桥已圮,巨涛侵啮且迫,建桥对峙曰回澜桥。又北为上海酒库,建福会坊。迤西为文昌宫,建文昌坊。文昌本涂泥,概施新甃。文昌坊又北建致民坊。尽致民坊,市民议徙神祠,为改建桥曰福谦。由福谦趋齐昌寺,臣子于兹颂祝万寿,广承滋液,施及群动,改建桥曰泳飞。” 就董楷的记载来看,他为上海建诸坊之前,当地已经有市舶司、文昌宫、齐昌寺等建筑,然而,作为市镇基本的居民区——坊市,却未建成。董楷的贡献在于:为当地建成了福会坊、文昌坊、致民坊和回澜桥、福谦桥、泳飞桥,这都是一个市镇的基本建设,可见,其时华亭市舶迁到上海的时间不会太长。董楷等人的建设,使上海面貌大变。“后以人烟浩穰,海舶辐辏,遂成大市。”
南宋后期,闽人在上海市建立圣妃宫。据崇祯《松江府志》的记载,上海原来即有湄洲神女信仰。“南圣妃宫,在县治北,巿货司之左”。 按,将湄洲神女称之为圣妃,这是南宋中叶以后流行起来的。元朝于至元十四年占领江南,至元十八年,元朝晋封湄洲神女为天妃,所以,凡称圣妃宫的湄洲神女庙都是在南宋至元初建立的,而且主要是宋朝建立的。因此,上海与妈祖有关的圣妃宫,应建于南宋时期。此外,元代宋渤也提到:在陈珩建圣妃宫之前,“松江郡之上洋为祠,岁久且圯。宋咸淳中,三山陈侯珩提举华亭巿舶,议徙新之。” 文中的“上洋”,即为上海。一直到元朝,官方地方志记录的上海圣妃宫仅有两所,因此,除了宋末新建的圣妃宫之外,南圣妃宫应当就是上海原有的老圣妃宫。
宋末,上海新建一座圣妃宫。“顺济庙,即圣妃宫,在上海县治东北黄浦上。宋咸淳中建。后有丹凤楼,观潮者登焉。潮汹涌北来,至庙门而伏,过而复起。人以为神。楼扁宋巿舶陈珩书,凤字鸟首下划及尾钩傍出,势若翔舞,中肖神姊妹三人,仲季对弈,伯端坐观之,神釆如生,或传风雨闻落子声云。” 这说明顺济祠及丹凤楼已经成为上海著名的建筑。元代宋渤记载:“莆有神,故号顺济,瓯粤舶贾风涛之祷辄应。……松江郡之上洋为祠,岁久且圯。宋咸淳中,三山陈侯珩提举华亭巿舶,议徙新之,属其从事费榕董率经画。中大殿三,周庑六十楹,崇楼峙其后,道馆翊其右。礼致道师黄德文,奉岁时香火。工垂竟,天台赵侯维良代领舶务,嗣完之。初,邑豪钱氏尝舍田四十亩,给守祠者。” 以上文字提到宋末在华亭市舶司任职的几个人,咸淳中首创建宫的陈珩为“三山”人,“三山”,即为福州的代称之一,宋代梁克家的《三山志》为著名的方志作品。作为市舶提举的福州人陈珩,积极创建圣妃宫,反映了当地闽文化的传播。宋末,圣妃信仰的影响越来越大,有关海运的许多港市都有圣妃宫,作为市舶司提举的陈珩建圣妃宫,其意义在于:将圣妃宫当做市舶司的主要附属建筑。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建造得到后继官员的认可。
陈珩之后,继任市舶提举的是赵维良,他的任内完成了圣妃宫的初建。《上海县志》记载上海的圣妃宫创自宋咸淳七年,应是在陈、赵的任内。而跨越宋元两代的市舶提举费榕,在咸淳七年还是市舶司内的一个从事官,他应是接赵维良任市舶提举,也参与了上海圣妃宫的建设。宋代的圣妃宫内已经有了丹凤楼。明代的秦嘉楫回忆:“丹凤楼者,故顺济祠楼也。……考之邑乘,盖创于宋咸淳间。其地襟带江海,控扼雄胜,而一时鸿巨,若三山陈珩、吴兴赵孟頫、会稽杨维祯为之颜,若碑若诗,其赫奕盖可想见。曰丹凤楼者,谓栋宇轩翔,丹雘照江水,若长离欲翥然。或曰:楼以祀女鬟云尔。” “丹凤楼,旧在县东北天妃宫,宋咸淳八年,青龙巿舶三山陈珩书扁,元杨维桢有诗,其扁尚存。”
上海圣妃宫、丹凤楼的建设,和上海港的发展史相关。由于市舶司迁到此地,对外贸易成为上海重要的经济因素,因此,在籍福建的提举陈珩的主持下,上海建立与圣妃相关的建筑。不过,圣妃信仰传到上海之后有所变化。丹凤楼这类建筑,若是在福建,一般直名为“梳妆楼”,意为妈祖梳妆之地,而上海建顺济祠的官员们,却将其命名为丹凤楼,反映了江南一带崇凤文化的历史渊源以及圣妃文化的本地化。
二 元代上海港的繁荣与天妃信仰
元代初年的上海十分繁荣。唐时措的《上海县署记》言及上海建县以前的情况:“上海县襟海带江,舟车辐集,故昔有市舶,有榷场,有酒库,有军隘、关署、儒塾、佛仙宫馆,甿廛、贾肆鳞次而栉比,实华亭东北一巨镇也。” 元代张之翰的《上海县学记》(元贞元年):“上洋襟江带海,生齿十数万。号东南壮县。” 元初上海乌泥泾镇设太平仓,贮粮二十万石。“人民炽盛于他镇”。
元初上海的繁荣与两个因素有关。首先,宋末上海作为市舶司驻地的地位不曾动摇。元至元十四年,元军占据江南诸城,“帝既定江南,凡邻海诸郡与番国往还互易舶货者,其货以十分取一,粗者以十五分取一,以市舶官主之。……至是始立市舶司,一于泉州,令孟古岱领之。立市舶司三于庆元、上海、澉浦,令福建安抚司杨发督之。毎岁招集舶商于番邦博易珠翠香货等物,及次年回帆,依例抽解,然后听其货卖。” 如其所述,早在至元十四年,元朝就在上海设市舶司,元朝的市舶制度沿袭宋朝,上海宋末的市舶官为费榕,入元之后,他仍在元朝做官。“元初迁管军总管,镇守上海。沿海民船无所统或流为盗贼,榕请录编户而官领之,得海船数千,稍木数万,备国用。卒谥荣敏。” 上海既设市舶司,外籍商人也进入上海,“积善寺,在上海县治西北。……元至大间,有番贾航海南来,拜师立道上,自云慕师高德,以货宝一巨艘施之,不通姓名而去。立遂大拓旧规,请额为积善院。” “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上海改镇为县, 县署即设于市舶司之内,反映了市舶司在上海的重要地位。
元代初年,上海还是海上漕运的始发港之一。“至元十九年,巴延追忆海道载宋图籍之事,以为海运可行,于是请于朝廷,命上海总管罗璧、朱清、张瑄等造平底海船六十艘,运粮四万六千余石从海道至京师。” 可见,其时罗璧之名排在朱清、张瑄之前。罗璧的传记记载:“元罗璧,字仲玉,镇江人。至元五年为明威将军管军总管,镇金山,海盗屏絶。徙镇上海,督造海舟六十艘,两月而毕。至元十九年初通海道漕运立运粮万户,以璧为之首,部漕舟由海洋抵杨村,不数十日,入京师,升昭毅大将军,同知淮西道宣慰司事。” 漕运应是元初上海港繁荣的重要原因。
元初福建的泉州商人和福州的商人频繁到上海贸易,最初,他们也被当做蕃客抽以重税,其后,税收有所调整。“时客船自泉福贩土产之物者,其所征亦与番货等。上海市舶提控王楠以为言,于是定双抽单抽之法,双抽者番货也,单抽者土货也。” 这一税收调整,反映当时从福建(泉州、福州)来到上海的货物众多,所以会形成一个问题,朝廷最终以轻税处之。按,旧时上海多有南货店,出售来自南方的各种商品,以上史料表明:至少在元代,福建商品就在上海码头的店铺出售,闽商随之而来,这是肯定的。总之,元初上海设有市舶司,有外商前来贸易,本地与福建的贸易颇盛,而漕运兴起,都促成了上海的繁荣。
元朝十分重视天妃信仰。“至元十八年,诏海外诸蕃宣尉使福建道巿舶提举蒲师文册命为护国天妃。”
由于漕运,元初上海天妃宫成为官方祭祀妈祖的重要宫庙之一。成廷珪有一首题《上海天妃宫》的诗:“昔年漕运开洋日,御赐香来动杳冥。真箓九朝连昼夜,斋厨一月断荤腥。祠光赤现天妃火,云气黄占使者星。沉璧丽牲严祀典,至今神肃在宫庭。何年立庙对沧溟,合殿蒙蒙紫雾冥。香暗水仙毛发古,剑留山鬼髑髅腥。寝楼下瞰扶桑日,饷道遥连折木星。圣代祝厘频遣使,徽音不日下宫庭。” 至元二十七年,上海的天妃宫重建。“费(榕)之子拱宸,勒石具岁月,请纪其自。礼经载,天壤间山川之大,能生财为民兴云雨泽物者,皆有神守之。邦君邑人奔走为祠,享神血食东南,人所信向,若验符契,有年矣。其光景见于肹响,威怒奋于雷霆,骇人心目之事非一。国家大一统,舟车通四海,蛮越之邞,南金大贝,贡赋之漕,率由海道入京师。舶使计吏,舶舻附丽,鱼贯而至,皆恃以不恐,繄神之力也。异时吏之营巳者,津梁塔庙,大抵可以指名鸠财货,或中途而辍,或既成无益于事,以舞文乘民神也。吏也分职晦显,神英明正直,而一吏以端方公忠配之,逾是为悖天地,为渎神祗,何庸徼福哉。陈赵之初心,费之嗣事,凡以佐公上职思其忧,非营巳鸠货财者也。榕归国后,以巿舶漕运功,今授怀远大将军、浙东道宣慰使。拱宸为武德将军、平江等处运粮万户。至元二十七年,集贤直学士、奉政大夫宋渤记。” 从这段记载来看,元初宋朝的官员费氏仍在当地任职,他们以“巿舶漕运功”获得高级职务,因此,他们十分重视与海运有关的天妃信仰,在上海带头建设天妃庙宇。他们的行动也影响当地民众:“至是,诸君复益田数百亩,里中善士吴梦酉、刘用济、唐时措、时拱,各推金帛,增丹碧费。既成,雄丽靖深,为巨观一都会。始于辛未毕于庚寅。” 从当时上海海运盛况来看,这些“里中善士”,应当都是与上海“巿舶漕运”有关的人。
元代中叶,上海的对外贸易转到其他港口。以市舶司而论,《元史·市舶》记载:元朝于大德二年“并澉浦、上海入庆元市舶提举司,直隶中书省。”此后,上海市舶司转到太仓,而对日本贸易重心转到宁波。“东海在县东,岛夷唯倭国最近,宋元入贡,皆由青龙市舶司,后渐徙于四明。” 其次,元初上海作为江南重要漕运口岸的地位,很快受到挑战。这是因为,继罗璧之后主持漕运的朱清和张瑄对长江口的港口更为熟悉。他们选择原辖嘉定县的刘家港作为主要出发港。因而太仓迅速繁荣起来,上海的海运业相形落后。
元代,棉纺织业在上海发展起来。明代张之象的《黄道婆祠记》写到:“上海西南廿余里为乌泥泾,故有道婆祠。云:道婆者,姓黄氏,本鎭人也。初沦落崖州,元元贞间附海舶归。闽广多种木棉,织纺为布,名曰吉贝。而道婆最善是业,州里宗之。先此乌泥泾土壤硗瘠,民多困贫,因谋树艺以给,遂觅种于闽广间。然尚无踏车、椎弓之制,率用手擘去子,线弦竹弧置案间,振掉成剂,厥功甚艰。道婆乃教以制造捍弹纺织之具,既以便民矣。至于错纱、配色、综线、挈花,又各有法,故被褥帨带之类,织以折枝、团凤、碁局、文字,粲然若写。土人竞相仿习,稍稍转售他方以牟利,业颇饶裕。未几,道婆卒,莫不感恩,洒泣而共塟之。已立祠,岁时享之。 从此,上海形成以水稻及棉纺织业为主的内陆经济,要到清代上海港对外贸易才重新发展起来。
元中叶上海经济的内陆化,使当地人对海洋贸易有另外的自看法。例如,在泉州、广州这样的海洋城市,人们非常注意海风的强度和风向,因而每年官员都要举行仪式祈风,祈盼有利于贸易的海风早日以来。而弘治《上海志》这样评价“贸易风”:“梅雨之际,必有大风连昼夜,逾旬而止,吴人云:是‘舶趠风’。自海外来舶,上祷于海神而得之。率以为常。” 可见,在当地人看来,“舶趠风”是外人的事。事实上,元代中叶以后,上海最重视的行业是农业和儒学。元代张之翰的《上海县学记》(元贞元年):“上洋襟江带海,生齿十数万。号东南壮县。今庙学一新,将见选师儒、聚生徒,闻弦诵之音,睹乡饮酒之仪,化蕃商为逢掖,易帆樯为笔砚。” 这句话的意思是:上海港的蕃商已经当地语系化,而操纵帆船的水手,现在拿起了笔杆子。对这一变化,当地人是欣喜的。以民众的祭祀来说,元代上海最重视的还是孔庙、文昌宫,因为宋元的上海是科举大县,能否考上科举,对民众来说极为重要。而对于海神,当地人也有不同于闽越的看法。闽粤一带的海神是天妃,其主要功能是保护航海。但上海一带的海神,渐以龙王信仰为主,“通济龙王祠。在沪渎。故老相传,自钱氏有国,已庙食滋土。” 据弘治《上海志》,元明以来,龙王信仰在当地极盛,不过,民众祈祷龙王,为的是龙王降下甘霖,以保佑农业丰收,这与闽粤人的海神祭祀,内容完全不同。至于原有的天妃宫,在当地人眼里,逐渐将其当做一个道教的神,当作一种文化景观。元末杨维桢吟丹凤楼:“十二湘帘百尺梯,飞飞丹凤与云齐。天垂紫盖东皇近,地接银河北斗底。笑靥秋空戎马阵,神灯夜烛海鸡啼。嫦娥昨报瑶池宴,笑指蓬莱水又西。” 在这里,杨维桢全诗没有提到要天妃保佑航运,仅是赞美丹凤楼高耸,使人可与天上的神仙相亲相近。又如黄某和杨维桢诗:“锦云长锁绛楼梯,槛外苍茫草色齐。举目潮升知海近,当杯日落见天低。三山有路堪长往,万突无烟只自啼,莫向东南问机杼,斜悬北斗柄方西(时岁荒民饥邑多事)。” 在这首唱和诗中,黄某虽然将丹凤楼与海上三山的神话连在一起,但其更重视的是当时老百姓的生活。认为在世乱之际,侈谈海上神仙是没有意义的。即使将目光转向古老的海上神仙相关神话,它与海运的联系也不大。在他们的眼里,天妃与一般的道教神明并无太多的区别。这也难怪,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天妃在上海只是少数人的信仰,乃至弘治《上海志》中,记载十来个当地的民间信仰神庙,却不载有关天妃庙的情况。宋元之际的大航海,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三 元代太仓刘家港的天妃信仰
以刘家港及太仓为主港的朱清、张瑄原是活动于长江海口崇明一带的海盗。唐顺之的《稗编》记载:“宋季年,群亡赖子相聚乘舟钞掠海上,朱清、张瑄最为雄长,阴勒部曲曹伍之。当时海滨沙民富家以为苦,崇明镇特甚。清尝佣杨氏,夜杀杨氏,盗妻子货财去。若捕急,辄引舟东行三日夜,到沙门岛,又东北过髙句丽水口,见文登夷维诸山,又北见燕山与碣石。往来若风与鬼影,迹不可得。稍缓则复来,亡虑十五六返。私稔南北海道。” 元军南下,朱张二人降于元朝,与罗璧共事。罗璧升官之后,元朝的海运就落到了朱张二人的身上。朱张的部下,有一支大规模的水军。
《元史·食货志》对元朝的海运记载甚详。大约在至元十九年(1282年),罗璧与朱清、张瑄从上海运输粮食,驾船六十艘,次年抵达北方的杨村口岸,受到官府的重视。其后海运发展很快,《元史》记载:“元自世祖用伯颜之言,岁漕东南粟,由海道以给京师,始自至元二十年,至于天历、至顺,由四万石以上增而为三百万以上,其所以为国计者大矣。” 据记载,元代从江南驶向北方港口——直沽的大船,平均每只载重1375石,每艘船约有100名水手,若每年运输四万石,要动用29艘船、2900名水手;若是每年运输300万石,则要动用2182艘船只、218,200名水手!由此可见,这是规模极大的海运,其航程虽然比不上郑和下西洋,但所使用船只数量、水手人数都是郑和远航的七八倍,在古代世界叹为观止。
对古人来说,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神灵保护,元代海上漕运的规模如上所述,他们在海上经常遇到海险,元代官员说:“今夫轻舠单舸以行江湖,尚有风涛不测之虞,翕倏殒生,身膏鱼腹,往往而是。而况重溟荡潏,万里无际,当其霾曀敛藏,天宇澄穆,然犹舂击震荡。若乃纤云召阴,劲风起恶,洪涛腾沓,快颿摧撞,束手罔措,虽有紫荆乌婪之舵,如以一线引千钧于山岳,震颓之地,重以冥礁浅囗,触即瓦解,千夫怖悚,命在顷刻。” 发生事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今沧海漕挽所谓船户者,国家虽捐金以顾募之,谓之水脚钱。然闻之万斛巨舰,崔嵬如山,势非不髙且大也,遇风涛作时,掀舞下上,若升重云坠重渊,不啻扬一叶于振风耳。当此叫呼神明以救死瞬息,是非天朝厚福,则虽勇力机智超世绝伦,概皆无所施,直拱手耳。” 当时海运之危险,于此可见。而且,元代的漕运多由官府负责,而官府的官吏大多是外行,因此,他们所主持的海运,每每发生事故,造成人员与财产的巨大损失。元代有一首《直沽谣》:“杂沓东入海,归来几人在?纷纷道路觅亨衢,笑我蓬门绝冠盖。虎不食堂上肉,狼不惊里中妇。风尘出门即险阻,何况茫茫海如许?去年吴人赴燕蓟,南风吹人浪如砥。一时输粟得官归,杀马椎牛宴闾里。今年吴儿求髙迁,复祷天妃上海船。北风吹魂堕黒水,始知溟渤皆墓田。劝君陆行莫忘莱州道,水行莫忘沙门岛。豺狼当路蛟龙争,宁论它人致身早。君不见,贾胡剖腹藏明珠,后来无人鉴覆车。明年五月南风起,犹有行人问直沽。” 可见,当时参加海运的人,葬身于大海的也不少,所以,有文人将其比之于剖腹藏珠的愚行。由于海运风险较大,对元朝来说,每一次海上漕运的完成,都值得庆幸,必须感谢海神的保佑;而每一次人员的重大损失,都有人归罪于官员对海神的不敬,于是,不管结局如何,元朝对天妃的祭祀越来越隆重,所给封号也越来越多。
当然,元代各地有许多海神,而元朝最终选择了湄洲神女,则与福建人在海运中的影响有关。早在宋代,福建人在海运中的势力就是有名的,宋代末年,张世杰率淮军拥宋末二帝从海路南下,他们在泉州强行没收蒲寿庚的大船。张世杰凭借这支船队活动于闽粤沿海。由于他们的海船多来自泉州,其中水手多为福建人,这是可以想象的。元朝的统治者来自大草原,本是不懂海洋的民族,但在向南扩张的过程中,元朝建立了水师。元军顺长江水路东下攻占临安,水师发挥了很大作用。临安小朝廷投降后,元朝的水师日益强大。元军入闽,一路从陆路,另一路则从水路。益王离开福州时,在海上与元军相遇,恰逢大雾弥漫,两军未及交锋,益王与其部下从容离去。元军攻下兴化城时,俘获海船七千余艘,水上实力有很大提高。 从此元军水师的水手中,兴化人占了多数。张世杰率部据守崖山,元朝闻知消息,派张弘范率水陆大军南下,张弘范的水师由海道袭漳州、潮州、惠州,一直到崖山,大败张世杰水师,这都说明元朝有一支庞大的水师。《元史》记载: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时,“行泉府所统海船万五千艘”。行泉府司是元朝户部专门管辖海运的派出机构,从其下辖海船达15000艘来看,元朝的海上力量极为强大。不过,元军的水手多为南宋旧人。所以,元朝官吏对他们不甚放心。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尚书省臣言:‘行泉府所统海船万五千艘,以新附人驾之,缓急殊不可用’。” 这些从事海运的“新附人”,就是指那些被俘的南宋水手了,他们之中掌管驾船的多为福建人,其中以兴化人为多。朱清与张瑄在至元十九年从江南航行到直沽,至元二十四年后,朱清与张瑄大举北运粮食,他们所依靠的海船驾驶者,应当仍是行泉府司所管辖的“新附人”,也就是说,他们是一批在宋末元初被张弘范俘虏的南宋水手,其中又以福建人最为重要。因此,朱清与张瑄要让海运业顺利发展,就必须重用这批福建人,并重视他们的信仰。
朱清和张瑄宋末活动于长江口一带,他们对长江口的港口更为熟悉。在罗璧调任之后,朱张选择原辖嘉定县的刘家港作为主要出发港。其时刘家港隶属于昆山州,后州治迁于太仓,州名亦改为太仓州。太仓在宋代只是刘家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旧本墟落,居民鲜少”,元朝于此地建仓库,使之成为漕运粮食的转运之地,江南北运的数百万石粮食都在此地蓄存。因而太仓迅速繁荣起来,桑悦说:“太仓前横娄江,东接巨海,元至正十九年宣慰朱清、张瑄于此通海漕兼市易海番,遂成华市。” 《昆山郡志》说:“朱氏剪荆榛,立第宅,招徕蕃舶,屯聚粮艘,不数年间,凑集成市,番汉间处,闽广混居。” “闽广混居”这句话表明:当地有不少福建人。这些福建人,可能是张世杰部下的水手,也可能是新来的商人与水手。王彝的《泉州两义士传》记载了孙天富、陈宝生二位泉州商人在太仓定居,他们曾经结伙至海外贸易十年,“其所涉异国,自高句骊外,若阇婆、罗斛,与凡东西诸夷,去中国之虑数十万里……中国之至彼者如东西家然。” 可见,元代后期的太仓还是对外贸易港口,所以会有来自各方的商人。为了保佑航海的水手,朱清、张瑄选择刘家港、太仓等重要港口建立天妃庙。以下分别述之。
郑元佑记载平江路嘉定县刘家港的天妃宫:
“粤有天妃,肇迹前宋,着灵于我邦家。亟扬神光,出于星雾,其光晔煜,谓之天灯,飞泊高桅,不令垫覆,舟人稽颡,咸称再生,舟遂顺济。其灵显尤章章如此。于是列圣相承,累加封号,爰即江海之要,建祠妥灵。若夫路漕灵济宫,则尤典礼尊崇者也。盖海舟岁当春夏运,毕集刘家港,而路漕实当港之冲。故天妃宫之在路漕者,显敞华丽,实甲它祠。……由始建宫迄今五十一年矣。” 郑元佑写这篇文章是至正二年(1342年),前推51年则是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而元朝设立专管海运的行泉府司则是至元二十四年,可见,刘家港的兴起,确实与海运有关。当时的海运具有很大的风险性,“舟行风信有时,自浙西至京师不过旬日而已……然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 在这一背景下,为给航海者祈平安,元朝每年都要行大规模的祈拜天妃仪式。“国家致重漕饟,既开漕府于吴,岁每分江浙省宰臣一人督运。当转漕之际,宰臣必躬率漕臣、守臣咸集祠下,卜吉于妃。既得吉卜,然后敢于港次发舟。仍即妃之宫刑马、椎牛,致大享礼。饩腯牲肥,醇酬瓮奭斗,庶羞毕陈。丝声在弦,金石间奏,咽轧箫管,繁吹入云。舞既歌阕,冷风肃然填境。虎臣卒徒,擢舟扬舲,挝鼔鏦金,响振川陆。文严武齐,群拜听命而后举。”
据方志记载,太仓天妃庙始建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比刘家港天妃庙略迟一些,“郡人朱旭捐周泾之私地五十二亩,以基构焉。阅三年而栋宇以完。” 谢应芳《过太仓》一诗咏道:“杨栁溪边系客槎,桃花雨后栁吹花。东南地角环沧海,日夜潮声走白沙。市舶物多横道路,江瑶价重压鱼虾。天妃庙下沈玄璧,漕运开洋鼓乱挝。” 太仓港天妃庙很快成为元朝祭祀的主要妈祖庙之一。相对而言,上海港则边缘化了。
将上海港的妈祖信仰比之天津港的妈祖信仰,可知这两个港市里,妈祖信仰有完全不同的地位。对于天津来说,妈祖信仰一直是当地最重要的民间信仰,天妃娘娘是当地崇拜的中心。这是因为,在元明之际,天津不止是海运中心,还是运河运输中心,妈祖信仰对运河的影响,导致当地妈祖信仰的永存。而上海港,虽说妈祖信仰在南宋时期已经出现,但根基不深,在元中叶以后一度淡化。对元明之际内陆化的上海港来说,众神中最重要的还是纺织业之神——黄道婆。当地的妈祖信仰随着对外贸易中心而转移,一度在周边的刘家港、太仓获得发展。一直到明末清初上海港重新崛起,天妃信仰才随着闽粤商人再度到来。妈祖信仰在上海这个港市一直未能成为主流,这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现象。(2012年10月澳门妈祖文化基金会:《妈祖信仰与华人的海洋世界》会议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