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甲午以后,蔡元培如饥似渴地学习西学。他兴趣广博,对西方的天文、地理、历算、农学等书,竭尽全力搜读。1897年7月7日,阅罢马建忠所著《适可斋记言》和《记行》4卷后,蔡元培在当天日记中写到:“其人于西学极深,论铁道、论海军、论外交,皆提纲挈领,批卻导窍,异乎沾沾然芥拾陈言、毛举细故以自鸣者。” 马建忠(1845~1900,字眉叔,江苏丹徒人),曾经留学法国,并获得博士学位。马建忠曾多次奉命出使西方各国,对近代西方世界有着相当透彻的了解。他著有《马氏文通》一书,是中国近代第一位引入西方语法系统研究汉语语法的著名学者。马建忠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位改良思想家。在《适可斋记言》和《记行》中,他提出废除厘金,调整进出口税率,发展振兴中国的工商业等主张。 由此可见,蔡元培对马建忠的上述赞言,绝非溢美之辞。这也表明,通过一段时间阅读西书,蔡元培对西学已经有了相当的辨识能力。
然而,像许多刚刚接触西学不久的人一样,蔡元培这时对西学的了解,还处于一种较为幼稚的层次上。所以,在对马建忠的著述发出赞叹后不久(7月18日),蔡元培读到宋育仁所撰《采风记》3册5卷之后,就又对其作出如下评论说:
其宗旨,以西政之善者,皆暗合于中国古制,遂欲以古制补其未备,以附于一变主道之谊,真通人之论也。……时务论以西政纠中国之弊,而以周礼证明之,谓《考工记》即冬官事典,冬官未尝缺,非是。以西法比附古书,说者多矣。余尝谓《周官》最备,殆无一字不可附会者。得宋君此论,所谓助我张目者也。
在这里,蔡元培把“以西政之善者,皆暗合于中国古制”,称为“通人之论”;且以“得宋君此论”,正可为自己原来的看法“张目”。这就表明,此时他还没有窥探到西学的真正堂奥之所在。同时人一样,蔡元培开始也习惯于以西学来比附中国的旧学。他的“中西暗合论”,虽然没有明说西学从根本上源自中学,但却认为,西学虽有精妙之处,可实际上却早已蕴藏于中国的古制之中了。甚至中国的旧学,还可以补“西政”的不完善之处。这实际上表明,蔡元培此时对中西文化教育状况的认识,还处于从传统士大夫到思想稍新的改良人士之间的水平上。
这一时期,蔡元培日记中所记的一些奇闻轶事,亦可佐证他对西方文化教育状况“幼稚化”的认知水平。譬如,1897年11月22日,蔡元培在参加一场宴会后,于日记中记录了座中人口述的两则轶事道:
坐有甘肃候补道张廷辑(梅杭),余姚人也。尝在美利坚为□步领事,言前年有粤女,曾为□学堂学生,学成归里,嫁而寡,挈其孥适美,舟中病,百药不效。到美后,学堂为聘大医生视之,谓腹中有毒,当剖而去之,索酬银五百两,既剖,无毒,逾五日死,医士索银如约,其不情如此!有一歌女,甚美,鼻太高,谋于医生,欲削之,曰可,须百日不出门,虽戚族不见也,索二万金,诺之。逾百日,削如式也,其巧固不可及。
可以推想,蔡元培之所以记录上述“茶余饭后”的闲谈轶事,一方面,反映出他在汲取西学之初对西方世界的好奇之心;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看出,此时他对西方的认知处于一知半解的水平上。另外,记录上述轶事,还反映出置身于注重伦理道德社会中的蔡元培,对西方社会中金钱至上、“不情如此”的惊奇与困惑。
尽管如此,这却是蔡元培形成中西文化教育观的一个开始。其特点是,一方面,他明确承认西学有善于中国之处;另一方面,却认为西学的精妙处都暗合于中国古代的良制美法。并且,他强调中西方各有长短,为求完备两者可以相互补足。所以,根据对中西方文化教育状况的认知特点,可把蔡元培的这一看法称为“中西暗合论”。
1898年9月,戊戌变法失败。蔡元培携眷南归故里,开始从事新式教育活动。此后,他不断接触到严译《天演论》、日文《新进化论》以及《新政论议》等书籍,思想上开始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具体表现为:一方面,他对中国旧学和君主专制产生了怀疑;另一方面,他在哲学和社会政治理想上,迅速汲取了西学中先进的养分。在此基础上,蔡元培逐渐形成了对中西文化教育关系的明确看法。
这一时期,蔡元培思想观念的变动,首先是从他从对儒学典籍和科举教育的反省开始的。1899年4月12日,他在连日“目红且肿”之后终于又能看书时,首先要做的事情竟是再次温习《孟子》。然后,他评论说:“孟子实事争第一流心学,下开陆王政学,上承春秋,与荀子同门异户。……功令以四书义课士,专用集注,于是塾师课徒,经注连读,以备试场记忆,陋习锢人,流弊甚多;隔截文气,阻其寻味,一也。恃有注说,不玩经史,二也。背诵经文,易以注语孱杂,三也。” 在这段温习《孟子》的日记中,蔡元培高度评价孟学为“第一流心学”,强调它在开启后来“陆王心学”中的作用。同时,他对孟学等儒家典籍,被用作科举考试的材料后禁锢人心的结果,深感痛心。
1899年7月26日,蔡元培在阅读《日本国鹿门观光记游》后,抄录了该书关于中国当“变科举,激西学”的言论。随后,他又痛斥道:
时以烟毒、六经毒并言,其实谓八股毒耳。八股之毒,殆逾鸦片;若考据辞章诸障,拔之较易,不在此例也。十年前见此书,曾痛诋之,其时正入考据障中所忌耳。
这段严厉批评“八股之毒”的言词,既表明蔡元培对八股取士弊端的无比痛恨,也透露出他对自己所受教育,已经开始了初步的反思。
这一时期,蔡元培对封建君主专制也产生了严重的怀疑。1899年5月31日,他在读完《慎子·威德》后,于当天日记中写道:“古者立天子而贵者,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无一贵,则理无由通,通理以为天下也,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长官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官也。” 在这里,他把矛头直指君主专制制度,要求重新调整君民关系和上下关系。1900年3月,蔡元培又在《上皇帝书》中,进一步把君主与人民的关系,干脆比作公司“总办”与“股主”的关系:
国者,公司也,民者,出资本之股主也,天子者,总办也,诸侯也,官也,皆总办所自辟之分办也。彼股主者出资本者以为公司办事之费,而总办之支应,分办之薪水,皆于是取给焉。秦汉以来,为总办者,日事乾没资本,笼络股主,而夺公司以为私业。及股主之稍黠而有力者出而恢复焉,大揉大搏,仅乃得之其于他股主焉,益巧其乾没笼络之术焉。转益多师,千障万翳,前之股主,固自居于总办之奴隶矣。
这种言论表明,蔡元培此时的思想,不仅已经脱离了传统士大夫的思考轨范,而且,也大大超越了同时代的康梁党人的保皇立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接近革命的路径。
与此同时,蔡元培对家庭夫妇关系的看法,也大大不同于以往。1899年6月,蔡元培元配夫人王昭病逝。一年之后,他撰文沉痛悼念王夫人说:“近一二年,余深绎平权之义,自由之界,乃使君一切申其意,而余惟时时以解足缠、去华饰、不惑鬼怪为言,君颇以为然,而将次第实行之,余亦不之强,而俟其深悟而决去也。以是各信谆劝之有趣,而几忘狎媒之为乐。伉俪之爱,视新婚有加焉。呜呼,孰意其不可久也!” 这就表明,此一时期,蔡元培对家庭夫妇问题的看法,已经导入“自由”、“平权”等新观念。而在此前后,他还接连撰写《夫妇公约》(1900年3月)和《家道论》(1901年4月)等文,阐发对夫妇和家庭问题的新感受,提倡建立平等自主的新型家庭关系。
在对旧学、科举、君主专制和家庭关系进行反省的同时,蔡元培对西学的估价,也开始发生显著的变化。1898年冬,他受聘担任绍郡中西学堂监督一职。“绍郡中西学堂”系该校创办时所定校名。1899年4月间,蔡元培曾拟改名为“养新精舍”,因故未能实现。同年8月,满清政府在戊戌变法后,加强了对新派势力的镇压。为避讳校名中的“西”字,学堂乃更名为“绍兴府学堂。” 在主持中西学堂期间,他大量增加西学课程,并聘用新派教员。在上海南洋公学总教习任内,他注重开设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课程。 1900年2月,在中西学堂新旧教员的冲突中,他旗帜鲜明地站在新派教员一面,不惜辞职以捍卫自己的办学理念。在致徐树兰的辞职函中,蔡元培斩钉截铁地宣称:
元培近得炼心之要,时无古今,地无中西,凡所见闻,返之吾益己益世之心而安,则虽阻之以白刃而必行;返之吾心而不安,则虽迫之以白刃而不从。
这种所谓“炼心之要”,实际上,就是蔡元培取舍中西文化教育的一种价值标准。在他看来,无论中西古今,只要是“益己益人”之学,皆可大胆汲取之。
那么,这种“益己益人”的核心是什么呢?对此,蔡元培指出:孔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此善求生者也”之古训,严译西儒“群己并重,则舍己为群,此善为己者也”之格言, 都是“益己益人”的根本原则。他又把这种原则归结为一点,就是“群己并重,舍己为群”。因为,在他看来,“曰求有益于己而已。虽然,凡事之无益于世者,必不能有益于己;有害于世者,必将有害于己。故学当以益己益世为宗旨。” 以“益己益世”为原则,来处理中西文化教育之关系,蔡元培就得出凡是有利于保国保种之学,地无中西,时无古今,都应大胆汲取的结论。据此,当时他为剡山、二戴两书院设计了下面一张“学目”表:
人曰自治者,如身理、如心理学是也,此有益于己即可推之以益世者也。曰人与人相关,父子也,兄弟夫妇也,师友也,君臣也,官民也,若教育学,若政治学,若社会学,若伦理学,若文辞学,若美术学是也。国与国相关者,若公法学也,此与世互相为益者也。其道义颇见于西人史本守氏之肄业要览,其书目略具于会稽马湄莼氏之《理学导言》,诸生究心焉可也。
在这张表格中,身理、心理学有助于通晓“益己益世”之道;教育学、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文辞学、美术学有益于处理各种社会关系;公法学有益于世界的和平与互助。不难看出,这些“学目”名称,全是西学“舶来品”;甚至连其“道义”,也要到西人的“肄业要览”里去寻找。显而易见,蔡元培此时对西学的认识,早已超出了“其善者皆暗合于中国古制”的水平。
在这种“益己益世”之学中,蔡元培又是如何看待中西学之间的关系呢?
首先,他认为,中国现在已远远落后于东西方先进诸国。中国虽然曾经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化,但后来由于封建专制的压制摧残,致使整个民族愚昧落后;东西诸邻却在不断地前进,因而日益发达。所以,为了中国固有传统的复兴,就必须“取资东西邻”,向西方先进国家学习。
但是,蔡元培也指出:中国学习西方的目的,并非是“一切尽如西人”,而是为了“有益于我国”。这就要求,必须根据中国的“国体、地势、风俗习惯”等特点,结合中国固有的“旧学菁英”,来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而不能一切尽弃中国所有,以学西人。所以,在他看来,学习西方的恰当态度,应该是以中国固有的学术为基础,来融通西方的文化教育之精华。对此,在杭州方言学社演讲时,他曾精辟阐发说:
然则学西文,通西语,将使学者一切如西人而后已乎?曰:果如是,仍无益于我国。何则?国体、地势、风俗习惯不能无异同也。是故如我国探理之学,由六经、诸子以推于名臣硕儒论议语录之属,抉择而演绎之,而后证之以西国理论,则无方凿圆之患。而我国探迹之学,由现行事例以追溯国初掌故,与夫历代制度之沿革,事变之孳乳,知其流弊之所由,而后矫以西国政治,则无胶柱鼓瑟之患。而我国修辞之学,于百物之定名,文白之成法,篇章之熔裁,有以达意叙事,使观听者无所眩,而后持以译西国之书,则无郢书燕说之患。三者,吾国旧学之菁英也,学社是以有经史辞章之学。戊戌大学堂章程,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西学以语言文字为门径,不以语言文字为极功。学社宗旨犹是也,曰方言者,谦词焉耳。
显然,在这里,蔡元培已经提出如何融合中西方文化教育的设想。这就是,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萃取中国的“旧学菁英”,吸收西方的先进文化,并把它们熔炼于一炉。而熔炼的根本原则,他却援引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成语。这就表明,蔡元培此时对中西文化教育的看法,在形式上还未能脱离“中体西用”的窠臼。只是在张之洞那里,所谓“中学”,就是中国社会的传统学说,即以传统伦理思想、中国经史之学为一切学问的根本。而在“为体”的“中学”里面,张之洞又特别强调“明纲”。张之洞认为:“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议,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劝学篇·明纲》)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蔡元培所谓的“中体”,则是指“旧学菁英”的经史辞章之学,而非张之洞等人所谓“纲常名教”一类的东西了。
对这种包容中西的“益己益世论”之形成,蔡元培在自述为学经历时,曾有过一段比较概括的说明:
元培生六年而入塾,依次读《百家姓》、《千字文》、四子书、五经,循文雒诵,未了其义也。十二岁而学为制艺,汩没者六七年,乃迁于词章,深服膺于章实斋氏言公之义。又一年而读王伯申氏、段懋堂氏诸书,乃治故训之学。于时脱制义之范围矣。应试之作,皆称意而书,虽于朱子之说,不无异同也。可三四年,而读庄万耕氏、刘申受氏、宋于庭氏诸家之书,乃致力于公羊《春秋》,而左之以太史公书,油油然寝馈于其间。又四五年,而得阅严幼陵氏之说及所译西儒天演论,始知炼心之要,进化之义,乃证之于旧译物理学、心灵学诸书,而反之于春秋、孟子及黄梨州氏、龚定庵诸家之言,而怡然理顺,涣然冰释,豁然拨云雾而睹晴天。近之推之于日本哲学家言,揆之于时局之纠纷,人情之变幻,而推寻其故,益以深信笃好,寻味而无穷,未尝不痛恨于前二十年之迷惑而闻道之晚。年过三十,而所得尝止于此也。睹同辈之中若年辈稍后者,尚或不免迷惑,如吾十余年前,力争之而不见信,则又未尝不悲之而重以自感也。
这段恳切而又沉痛的话,既明晰了蔡元培治学的路线,也提示了他那“益己益世”之论,是中西学结合与融会贯通的结果。
1907年5月,蔡元培终于踏上留学德国的旅途。通过四年勤奋学习,他不仅系统地了解到西方近代的哲学、美学、心理学、文明史等理论,还亲身感受了西方文化教育的真正精神。这段留学生活,使他彻底摆脱了“中西体用”的思维框架,转而采用一种更为开放的眼光,来观察新的时代背景下的中西文化教育问题。
留德之后的蔡元培,对中西方文化教育的现实状况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在他看来,中国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国土广阔,物产丰富,风景秀丽雄奇;中国人古代曾创造过辉煌灿烂的文化。所以,中国本来应该对世界文化有着更大的贡献。然而,反观现实,却不能不让人感到问心有愧:
彼欧洲人所谓某某学术受中国之影响者,皆中国古代之学术,非吾人所可以解嘲者也,且正惟吾侪之祖先,在交通较隘之时期,其所作述,尚能影响于今之世界,历千百年之遗传以底于吾人,乃仅仅求如千百年以前所尽之责任而尚不可得,吾人之无以对世界,伊于胡底耶?且使吾人姑退一步,不遽责以彼欧人能扩其学术势力于生活地盘之外,仅即吾人生活之地盘而核其学术之程度,则吾人益将以无地自容。
在这里,已经不见了蔡元培对传统文化教育的赞誉之声。因为,即使是中国的文物国粹,历史地理,宗教学术,西人也早已“越俎而代之”了。如中国的地质、宗教、古物、美术史、饰文、地理、西藏地理风俗、辛亥革命史等等,中国人都未尝涉足,就早已被西方人捷足先登之。而世界地理、世界史、世界文明史、世界文学史、世界哲学史等领域,尽管都有中国的一部分,但是更难寻觅到中国人的踪迹。面对着中国文化教育的落后现状,蔡元培曾在一封致吴稚晖的信件中,充满焦虑地说:“摇旗呐喊,真足代表我辈现在之言论,无论谈政谈学,均不过尔尔,不知何时始能露头角于世界。”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方的学术与教育却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早非当年印度佛学所可比拟。这是因为,一方面,当年传入的印度佛学,虽然义理闳深,但其范围却主要是以哲理为限;而今欧洲学术,却科目繁多,分类细致入微,已非浅尝者所能移译。另一方面,印度佛学注重了悟之道,不涉重语言文字等迹象之物;而欧洲学术所资以传习者,则完全凭借实物模型。甚至最近的趋势,连“精神科学”也大都日倾于实验之域。这些学术及其研究方法,都是中国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所以,西方的文化教育,已经远远地走在了中国的前面。
面对着中西方的巨大差距,蔡元培明确指出:摆在中国面前的唯一道路,只能是尽力学习西方先进国家的科学与美术。因为,以中国“此时所处之地位,决不能不与世界各国交通,亦决不能不求知识于世界” 。沿此思路出发,他在《文明之消化》一文中,明确提出了“吸收”和“消化”西方文化教育的主张。
首先,蔡元培指出:“吸收”与“消化”是一切生物不同于无生物的一个重要区别,它对生物和人类文化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在人类历史上,“希腊民族吸收埃及、腓尼基诸古国文明而消化之,是以有希腊之文明;高尔、日耳曼诸族吸收希腊、罗马及阿拉伯之文明而消化之,是以有今日欧洲诸国之文明。吾国古代文明,有源出巴比伦之说,迄今尚未证实;汉以后,天方、大秦之文物,稍稍输入矣,而影响不著;其最著者,为印度之文明。汉季,接触之时代也;自晋至唐,吸收之时代也;宋,消化之时代也。吾族之哲学、文学及美术,得此而放一异彩。” 这就证明,任何民族的优秀文化,都是吸收和消化其他民族文化遗产的结果。吸收与消化外来文化,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历史定则。
其次,蔡元培强调:在吸收外来先进文化时,不应囫囵吞枣,而应进行一番选择和取舍。这是因为,“吸收者,消化之预备也。必择其可以消化者而吸收之。食肉者弃其骨,食果者弃其核,未有浑沦而吞之者也。” 并且,从历史经验来看,对外来文化不加选择的吸收,必然带来不良影响。当年印度文明输入中国,即是如此。印度佛学的精髓,是埋藏在宗教形式之中的深刻哲理。中国吸收佛学时,因为“浑沦而吞之”,以致酿成了“消化不良之疾”。这既表现在有宋诸儒研究哲理时,难以破除门户之成见;又表现在普通社会中对佛教的迷信上。而今欧洲文明以学术为中坚,本来就比印度佛学更为复杂。其中“附属品”之不可消化者,肯定也会更多。在蔡元培看来,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政潮之排荡,金力之劫持,宗教之拘忌,率皆为思想自由之障碍。使皆浑沦而吞之,则他日消化不良之弊,将视印度文明之尤甚。审慎于吸收之始,毋为消化时代之障碍,此吾侪所当注意者也。” 此外,蔡元培还指出:吸收和消化外来文化之目的,是“使类化为本身之分子,以助其发达。” 但自元代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中国虽然与欧洲文明相接触超过了六百年,却未能对其大规模地加以吸收。这也是造成近代中国日渐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
上述分析表明,蔡元培把吸收和消化外来文明的优秀成果,看作是一切文明发达的历史规律。吸收西方先进文明成果之目的,在于通过消化作用更好地发展自身。这就是“吸收消化论”的基本内涵。蔡元培提出“吸收消化”外来文化这一主张,表明他对中西文化教育关系的把握,已经进入一种非常清醒理智的状态。
蔡元培提出“吸收消化论”,侧重点是强调学习西方的紧迫感和重要性。为此,他反对以“彼此习俗之殊别” 为借口,拒绝向西方学习的顽固态度。但是,蔡元培从来都没有忘记,学习西方的目的,是为了更有益于中国的发展。这就给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在一个“全世界大交通之时代”,如何才能处理好中西方文化教育之间的关系呢?早在1914年夏天,蔡元培就提出:“今之时代,其全世界大交通之时代乎?昔者吾人以我国为天下,而西方人亦以欧洲为世界。今也轸域渐化,吾人既已认有所谓西方之文明,而彼西方人者,虽以吾国势之弱,习俗之殊特,相与鄙夷之,而不能不承认为世界之一分子。”
从上显见,蔡元培并没有把中西文化教育之间的关系,摆在必然冲突对立的位置上。其实,他认为,在这个“全世界大交通”的时代里,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个人,都应该立于世界一分子的地位,通力合作以增进世界之文化。从他上述的早期治学经历中,就可发现他调和中西学术教育的倾向。在杭州方言学社的演说中,他也强调,在学习西方时应注意中国在“国体、地势、风俗习惯”等方面的特殊性,并要求结合中国的“旧学菁英”如“探理”、“探迹”和“修辞”之学,更好地吸收西方的先进文明成果。游学德法的经历,使他亲身感受到西方文化教育之强盛,大大强化了他奋起直追西方的紧迫感,但这并没有泯灭他复兴中国文化教育的自信心。因此,可以说,如何才能在保存中国文化教育特性的基础上,融合西方先进文化教育之成果,一直就是他着力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
1919年10月20日,在杜威60岁生日晚餐会上,蔡元培就东西方文化“媒合”的可能性,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首先,他承认,中西方文化之间存在着一些根本上的差异。如杜威哲学以19世纪的西方科学为依据,由孔德的实证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詹姆斯的实用主义递演而成,可以作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孔子哲学虽不能包括中国文明的全部内容,却可以代表其大部分,因此,它可被认作中国旧文明的代表。两者比较起来,孔子主张“尊王”,杜威力倡平民主义;孔子轻视女性,杜威主张男女平等;孔子讲“述而不作”,杜威讲不断创造。这都说明,中西方文化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不同。但是,蔡元培又指出:“我们既然认旧的文明亦是文明,要在他里面寻出与现代科学精神不相冲突的,非不可能。” 例如,他认为,孔子是中国第一个平民教育家,有各色人等的弟子三千人,这表明孔子实行的是破除等级的教育理想。在具体教育方式上,孔子能针对不同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注意发展他们的个性,而不拘泥于形式上的一律。孔子还主张经验与思想并重,十分看重实验的意义。孔子的上述教育理念,都与杜威的学说有相同之处。而在蔡元培看来,孔子与杜威之间的相同点,恰好是“东西文明要媒合的证据” 。
从1920年至1921年的欧美之行,更使蔡元培感受到中西方文化教育融合的必要性。这次欧美之行,一方面,使他广泛了解到欧美战后学术与教育的新进展,也再次感受到向西方学习的迫切性。如他在爱丁堡中国学生会欢迎会上即希望,留学生能够深入学习西方的学理与美术; 在回国后不久的北大欢迎会上,他又对比中国与欧美大学的状况说:“设备既如此不完备,可以聚而共同研究的人又很少,对于世界科学,还没有什么贡献,可以说是提高吗?对于社会,除了少数同学所办的平民夜校及平民教育讲演团而外,也没有尽全体的力替社会做什么事,可以说是普及吗?这是我们应当猛省的。” 另一方面,欧美之行的亲身感受,也使蔡元培相信:中西方文化教育融合同样是西方人的迫切需要。这不仅是因为,西方文化的发展,一直就受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文化之影响;而且,在他看来:
尤其是此次大战以后,一般思想界,对于旧日机械论的世界观,对于显微镜下专注分析而忘却综合的习惯,对于极端崇拜金钱、崇拜势力的生活观,均深感为不满足。欲更进一步,求一较为完美的世界观、人生观,尚不可得。因而推想彼等所未发见的东方文化,或者有可以应此要求的希望。所以对于东方文化的了解,非常热心。
因而,蔡元培在欧洲之行中所遇到的学者,如德国哲学家倭铿、法国数学家班乐卫、英国社会学家威尔斯等人,都向他提出过了解中国文化和加强中西方文化教育交流的问题。至于欧洲新诗人崇拜李白与中国其他诗人,欧洲新画派,如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深受中国画的影响,更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所有这些都表明,西方文化同样需要从中国文化中汲取有益的养分。
上述亲身经历和感受,使蔡元培更加坚定了融合中西文化教育之信念。欧美之行尚未结束,他就再次提出“东西文化结合”的话题。1921年6月14日,在华盛顿乔治城大学演讲时,他明确提出了这样一个论断:“综观历史,凡不同的文化互相接触,必能产生出一种新文化。” 7月19日,在加州大学卜技利(即Berkeley,今译“伯克利”)分校中国学生会演说时,他提出在教育上应“参酌兼采”“欧美教育新法,与中国古代教授法”的主张。 8月18日,在檀香山华侨招待太平洋教育会议各国代表的宴会上,他又致词说:“我想教育家最重要的责任,就在创造文化,而创造文化,往往发端于几种文化接触的时代。” 欧美之行结束后,蔡元培更是屡次提及中西方文化教育融合与创新的话题。
到此为止,蔡元培最终确立起“融合创新论”的基本框架。如果说,在“中西暗合论”阶段,他对中西文化教育关系的认识,还是非常模糊不清的话;那么,到“益己益世论”时期,他就明确提出了取舍中西文化教育的根本标准;在“吸收消化论”阶段,他明确了文化教育发展的根本途径;到“融合创新论”时期,他就形成了一套包括选择标准、创新途径和创新目标在内的中国新文化教育建设方案。而且,这套方案并非对以前观点的全盘否定,而恰好是对它们加以吸收和提炼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