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听到《乾隆时期戏曲研究》即将出版的消息时,不由一阵欣喜:这是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课题,这是一部很有见地的学术著作。
乾隆朝是一个很特殊、很值得关注的时期。在中国历史上,虽号称“盛世”,实际却是一个急剧拉大与世界差距的时代,是一个停滞于世界历史潮流之外的时期。同一时期的欧美各国,科技的进步与社会文明的发展相互促进,推动着历史飞速向前:
乾隆二十年,美国富兰克林《论人口》提出控制人口增长的主张;
乾隆二十七,年法国卢梭《民约论》指出,国家应是全体社会成员民主协商的结果;
乾隆二十八年,法国伏尔泰《论信仰自由》发表;
乾隆二十九年,英国珍妮发明纺织机;
乾隆三十四年,英国瓦特发明蒸汽机;
乾隆四十一年,美国《独立宣言》发表;
乾隆五十二年,法国卢梭个性解放宣言的《忏悔录》全部出版;
乾隆五十四年,法国制宪会议通过《人权宣言》,美国国会通过《人权法案》。
文艺理论方面,如英国休谟《人性论》、《论悲剧》,法国布丰《论风格》、狄德罗《论戏剧艺术》、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判断力批判》、莱辛的《拉奥孔》、《汉堡剧评》等等,都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欧美已经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而大清王朝颟顸自大,听不到历史行进的脚步声,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人民,防范、控制、镇压。乾隆在位六十年,竟制造了七十起文字狱,株连之广、刑罚之酷,骇人听闻。恐怖的环境,扼杀了中华民族的创作精神,使大清帝国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掉队了。戏曲领域亦然。
戏曲是综合艺术。从文本说,它是由叙事文学与抒情文学结合而成的第三种文学;它又以演员的舞台装扮表演为最终完成形式,装扮表演包括了语言、动作、歌舞三个主要元素。清廷禁戏,禁思想内容有违碍的戏;清廷又爱看戏,宫廷庆典、乾隆六次南巡都要演戏。不论是民间还是宫廷,无不好尚,看戏成了欣赏和休闲娱乐的首选。从声腔剧种说,昆曲与新兴的地方剧种杂陈,艺人们各逞才艺,互争短长,学界谓之花雅争胜。卢前《明清戏曲史》说:“昆戏者,曲中之戏;花部者,戏中之曲。曲中戏者,以曲为主;戏中曲者,以戏为主。以曲为主者,其文词合于士大夫之口;以戏为主者,本无与于文学之事。惟在能刻画描摹,技尽于场上。” “盖自花部作,而后戏曲相离。” 作家受制于严酷的思想箝束,不仅思想平庸,艺术上也缺乏创造性。艺人之所长在艺,不在文字,而手、眼、身、法、步等表演手段,也不会产生思想违碍,得以充分发展。于是艺人技尽于场上,形式之美胜过思想之美,作家、人文精神反被表演挤得边缘化了。阿诺德·豪赛尔(美)《文艺史的哲学》说:“严肃的、真正的、负担艺术责任的艺术必是会卷入生命和人类存在的意义之类问题的探讨,这些艺术使我们面对着‘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要求,无论民俗艺术还是流行艺术中,这种要求是不存在的。” 《文心雕龙·乐府》:“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律;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文学回避,戏曲便只剩下颂圣、娱人和道德说教,“改变生活方式”的要求,更无从谈起。而春晓君的论文有。她之所以如此广阔、如此深刻地把时代现象揭示出来,就在于加强了人们的记忆——我们的民族曾经有过一段因文贾祸的丑陋历史,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中国人不能那么没有记性。一个连自己的伤疤都没有勇气正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只顾昂首阔步,脚下难免遇到坎坷。
乾隆朝是历史上的转捩点,也是戏曲史上花雅消长的关键时期。王春晓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构建她的论文的。春晓君的论文写得很扎实。从论文所附录的《乾隆时期存世戏曲作品统计表》和《乾隆时期戏曲编年》可以看出,她对乾隆六十年间的戏曲创作和戏曲活动进行了梳理,全面把握了本期的戏曲现象,进行了竭泽而渔式的研究,对一些罕见曲本也有所论述。论文从戏曲的本义出发,涵盖了文学创作和舞台演出两个方面,不仅体现了戏曲之有异于文学的特点,也能更全面、更准确地认识乾隆时期戏曲的历史面貌。论文分为“乾隆时期内廷承应大戏的繁盛”和“文人戏曲创作的由盛转衰”两大板块,从内廷及文人两个层面进行论析,探讨了宫廷演剧之盛与文人创作式微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剖析了政治、文化、思想等诸多因素对戏曲发展演进的影响,表现出论文的深度和广度。这些都可以看出春晓君用力之勤。她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报告书评价说:“论文资料丰富,史论结合,学风严谨,堪称佳构,对清代戏曲研究的学术发展具有重要理论意义,是一篇优秀的博士论文。由此论文可以看出,王春晓同学具有扎实的学术功底和良好的科研能力。”这种评价,春晓君是当之无愧的。
这部书的出版,不论是对学术界还是对王春晓个人,都是一件好事。春晓君博士毕业不久,博士论文就能出版,这无疑给她提供了一个接受学界检验的机会,她迫切需要接受学界前辈和学术同仁朋友们的批评、指正、关心和爱护,以便使她在学术的道路上少走些弯路,少犯些错误。春晓还太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春晓是个俐落人,也是个勤快人。说话俐落,做事也俐落。她的本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出于兴趣硕士才转成了中国古代文学。在张庆民教授的指导下,不仅写出了很不俗的硕士论文,也打下了良好的学术基础。2008 年来我这里攻读博士学位,她很努力,很专注,也很勤奋,三年时间里,她按计划读书、写作,按我的要求按时交出了论文初稿,没让我着过急、操过心,是个懂事的孩子。
百岁光阴,人生的路虽然漫长,但决定命运的,只有那么几步。事业如此,生活也如此。2011 年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坎儿。7 月初,妻子突发重疾,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时张皇失措。在关键时刻,是我的学生们给予我们支持和力量,没有他们,我们很难挺过这一关。这其中就包括春晓君。春晓那时刚刚毕业,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正打算回山东探望父母。我没有告诉她,但她知道后很快赶来了,恪尽心力,令我们感动。是学生们同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一关,迈过了这一坎儿。在举世唯利是图的今天,他们能为圣洁的学术,为纯真的心灵保留一片不受浸染的天地,我为他们而欣慰,而骄傲,也很满足。
谢谢春晓和她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也谢谢在那段日子里给我们以帮助和慰藉的朋友们。
谢谢读者诸君。
2012 年端午节七十四龄叟张燕瑾写于京华煮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