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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岭南文学概述

岭南位于南疆边陲的南海之滨,面朝大海,偏于一隅。这块古称‘南蛮’的边地,山川灵秀,土地富饶,民情豁达,远通海外。这里的自然景物、民俗风情、宗教神话和文化传统,构成了岭南文学独特的神韵与艺术色彩,为岭南海洋文学提供了新奇、独特的视域,亦对岭南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思维方式,与作品的内容、题材、风格、表现手法等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论及南北书法之别时道:“秀逸摇曳,含蓄潇洒,南派之所长也。《兰亭》、《洛神》、《淳化阁帖》等为其代表。盖虽雕虫小技,而与其社会之人物风气,皆一一相肖有如此者,不亦奇哉?……大而经济、心性、伦理之精,小而金石、刻画、游戏之末,几无一不与地理有密切关系。”这段话对于我们理解岭南文学的特质不无裨益。他在论及南北文学之差异时说:“逢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膳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周社会影响特甚焉。自后世交通益盛,文人墨客,大率足迹走天下,其界亦浸微矣。”

岭南文学的语言符号、形象符号、选择标准与评判尺度与其文化背景相关连,其文学风格的养育与生成,渐次被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蕴藉有度,收放纡缓。“流离播越,闻见已多”之北齐颜之推云:“南方水土和柔,其音轻举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语。”岭南的人文景观、历史沿习、时世烙印等,亦无不显现于岭南作家作品之中,它作为对本土文化的艺术表述而存在着,带有鲜明的岭南文化印记。

纵观古往今来的岭南文学:海洋小说、诗歌、戏曲、音乐、美术与书法文化,皆无不凸显出岭南“言语异,风习异,性质异”,有“独立之思,进取之志。”的地域文化特征。“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呈现出文人高雅闲适散淡的艺术心态,它以雅俗兼具的审美姿态,关注世事,面对人生。

古代岭南自先秦至北宋这一千多年,虽被视为“蛮荒之地”,是“迁徙、贬谪、流放”的“穷乡僻壤”,但文学却因而得福,韩愈被贬到潮州不足一年,其影响却是颇为深远的。这些文學大师遭到流放“烟瘴之地”的处分,在他们的生涯中自是悲剧的一幕,但对岭南文化的交流和促进,却是功不可没。韩愈、苏轼等,因为政治的潦倒失意而被放逐岭南,他们在岭南创作了大量诗文,其中如韩愈的《海水》、《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贾岛的《寄韩潮州愈》。苏轼的《浴日亭》、《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儋耳》、《登州海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等,为岭南文学增添了异彩。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苏轼表达了对“南荒”之地的深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唐代张说,亦曾被贬谪到端州(今广东肇庆)。其诗《入海》,借海洋的茫混状抒发了内心的郁郁不平:“称桴入南海,海旷不可临。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云山相出没,天地互浮沉。万里无涯际,云何测广深。潮波自盈缩,安得会虚心”。《端州别高六戬》詩中,张说叹曰:“南海风潮壮,西江瘴疠多”。端州位於肇庆,粤西与珠江三角洲汇处。詩人的離別之情與“瘴疠”之憂融合,移情於景,情景交融。

唐代詩人卢纶《夜中得循州赵司马侍郎书因寄回使》:“瘴海寄双鱼,中宵达我居。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地说炎蒸极,人称老病余,殷勤报贾傅,莫共酒杯疏。”循州赵司马侍郎赵纵,大历中期任户部侍郎、判度支,掌管国家的钱粮财政,声势十分显赫。建中三年贬循州司马,循州(今广东惠州)。卢纶和赵纵都是河东人,交谊很深。循州当时不仅远离京都,而且被目为瘴疠之乡。故寄“双鱼”,(书信)给卢纶。“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激起了诗人感情的波澜,以至泪下涟涟。“地说炎蒸极,人称老病余”,友人的处境、痛苦、绝望,皆暴露无遗。诗人对赵纵的同情是很真诚的,但却爱莫能助,只能诚恳地劝他饮酒自娱,好自为之,不要为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扰乱内心的平静。

唐开宗丞相李德裕在宣宗时党争失利,故以其詩《谪岭南道中作》,借贬谪途中所见之岭南风情物景抒发其愤懑:“岭水争分路转迷,恍榄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畲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初唐被誉为“岭南第一人”的诗人张九龄,其时有“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之美称,所作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膾炙人口,傳誦千古。在李林甫、牛仙客执政后,张九龄曾遭馋贬为荆州刺史。大约于玄宗开元二十四年,作有《感遇》诗十二首,其中《感遇》之四。是一首寓言诗,寄慨遥深。诗以“孤鸿”自喻其晚年的落拓处境。抒发其孤鸿之志。他不思归返大海,亦不愿留连池潢,而欲没于苍茫无际的太空之中。诗人假托孤鸿劝告政敌“矫矫珍慕巅,得无金丸惧?”显现出劲炼质朴的诗风。

与张九龄同样出生岭南,同为韶州人的显赫重臣余靖,被称之为“岭南第二人”。清代《粤东诗海》将张九龄与余靖誉为“岭南二诗宗”。余诗“清峻傲兀”。欧阳修谓余“自小博学强记”。他经史子集,无所不读,涉猎广泛,学识渊博。他详细考察了浙江、江苏、广东等地的潮汐变化,写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篇海洋学论著《海潮图序》,从海上潮汐的成因,至潮汐运动的规律,均作了科学的论述。他指出,潮之涨落,海非增减,盖月之所临,则之往从之。宋史余靖传称:“(靖)为广州帅十年,不载南海一物,声望蔚然,皆以清廉称之”。明宏治年间韶州知府钱镛,在开平建“风采楼”以纪念余靖。“风采楼”三字,柔韧苍劲,系岭南明代哲学家、书法家陈白沙所书。楼上楹联,概括余靖一生功绩:“风采冠一时,立德立功,勋业巍巍,庙食应留茭荻嘴;声威震南韶,有为有守,大名鼎鼎,讴歌奚祗曲江头。”

余靖晚年游于山幽水秀之境,饱览风光旖旎之景,多有寄情山水之篇什,如《送海琳游南海》:“触目尽尘累,如师真不群。圆明水中月,去住岭头云。意为乘风快,名应过海闻。翛然此高迹,世纲慢纷纷。”

宋王安中,官至尚书右丞,晚年被贬流寓嶺南象州数年。王安中擅长作诗和骈文,在当时颇受推崇,后世纪晓岚称之为“南北宋间佳手”。其于被贬潮阳途中的诗作《潮阳道中》,描述了粤东潮阳熬海盐、割稻穗的盛况;“火轮升处路初分,雷鼓翻潮脚底闻。万灶晨烟熬白雪,一川秋穗割黄云”。诗中对韩愈贬潮期间,驱逐为害之鳄鱼的政绩倍加赞赏:“岭茅已远无深瘴,溪鳄方逃畏旧文”。

岭南诗派发轫于唐宋,历时六百余年而不衰。元末明初,被推为“岭南明诗之首”的孙蕡(1337~1393),即曾参与编辑《洪武正韵》。《明史·孙蕡传》赞其“诗文援笔立就,词采灿然”,有“不让唐人”之誉,并被尊为“岭南诗派之始”。他与黄佐、赵介、李德、黄哲五诗人创建了岭南最早的诗社“南园诗社”。

号为“粤中韩愈”的黄佐(1489~1566),《粤东诗海》称其诗“体貌雄阔,思意深醇。旗鼓振发,郡英竟从。一时词人,如南园后五先生,皆出其门,粤诗大作”。黄佐一生著述甚丰,计有《论学书》、《乐曲》、《广东通志》等260多卷以及诗文集《泰泉集》60卷等。朱彝尊评赞:“岭南诗派,文俗(黄佐谥号)实为领袖,功不可泯”。

明代中原诗坛沉寂之时,岭南诗坛却是一片群星灿烂的景象。嘉靖年间,欧大任、吴旦、梁有誉、黎民表、李时行五人重建南园诗社。他们师从黄佐,风格刚健雄直,注重反映社会现实。清人檀萃评曰:“岭南称诗,曲江而后,莫盛于南园;南园前后十先生,而后五先生为尤盛”。崇祯年间,又有陈子壮、黎遂球等合称‘南国十二子’。陈遇夫《岭海诗见序》称:“有明三百年,吾粤诗最盛,比于中州,殆过之无不及者”。

清王士禛《池北偶谈》稱:“予尝语程职方云:君乡东粤,人才最盛,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僻处岭海一隅的岭南海洋文学多表现出山川正气,地方流韵,格调本色自然的慷慨豪迈。时称“岭南三大家”的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即为此类诗风代表。屈诗慷慨豪迈,陈诗郁勃沉雄,梁诗劲道刚健。

陈恭尹(1631~1700)字元孝,初号半峰,晚号独漉子,又号罗浮布衣,广东顺德人,其父亲陈邦彦是明末抗清殉难的著名“广东三忠”之一。清顺治四年,陈邦彦起兵抗清,兵败被执,全家遇害,仅得恭尹一人逃脱。自此之后,恭尹怀着满腔的国仇家恨隐遁江湖,图谋恢复。其号“独漉子”,取自古乐府:“独漉独漉,水深泥触……父冤不报,欲活何为。”有《独漉堂集》,留下了不少与王煐等人酬唱的作品,诗文各十五卷,词一卷。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番禺人。少年时受业于曾起莘(天然和尚)和陈邦彦,学问宏博,立志高远。顺治四年陈邦彦起兵抗清,年方十八的屈大均积极参予其事,事败后从天然和尚削发为僧,法名今种,字一灵。以僧人身份为掩护,奔走四方,联络同志,策动反清复明。

梁佩兰(1629~1705)字芝五,号药亭、柴翁、二楞居士,晚号郁洲,广东南海人,少年时亦从学于陈邦彦,攻读经史百家之学,他聪敏过人,记忆力强,能“日记数千言”。素有才名,潜心治学,一时风雅称盛。梁佩兰每有所作,均被人们争相抄传。梁诗在当时名气极大,名公巨卿、达官贵人,都以获得他的题咏为荣。早年,他曾与一批粤中诗人在广州城西结西园白莲诗社。告假还乡后,又召集一批诗友,在法性寺重开兰湖白莲诗社,由他和屈大均、陈恭尹主持,长期组织诗会,吟咏唱和,交流切磋,扶掖后学。據說客以他事请者,引疾不听闻;持诗文者,则披衣倒屣,讲论不休。此外,梁、屈、陈三人还主持过越台诗社、东皋诗社、探梅诗社等。《清史列传》载:“是时岭海文社数百人,推梁佩兰执牛耳。”

清嘉庆道光年间,诗人辈出,番禺张维屏、香山黄培芳、阳春谭敬昭被称为“粤东三子”。张维屏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写了一批歌颂粤人反帝斗争的诗篇,格调高昂,语言质朴,有较高的艺术技巧。清朝刘彬华《玉壶山房诗话》评其诗曰:“气体则伉爽高华,意致则沉郁顿挫。”尔后,徐荣、谭莹、陈澧、简朝亮、潘飞声、梁鼎芬等,亦多有感伤时事之作。

近代维新运动与民主革命时期,岭南集结了一批既有思想光彩又不乏创新意识的作家。其中康有为、梁启超的诗文,反映了当时的民族危机和人民苦难。梁启超鼓吹“诗界革命”,倡导“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旧风格含新意境”。辛亥革命时,黄节、胡汉民、廖仲恺、朱执信等的诗作,洋溢着强烈的革命激情。苏曼殊诗风“清艳明秀”,别具一格,在当时影响甚大。

如果说岭南诗的特点是慷慨、雄直,那么其词作则体现了雅健、清空的特色。南宋崔与之被尊为“粤词之祖”,撰有《菊坡集》。其词豪放雄浑,开创了雅健为宗的岭南词风。

岭南清代词作尤为繁盛。据叶恭绰《全清词钞》不完全统计,岭南词人有140余家。大大超过宋、明等朝。雍正、乾隆年间,张锦芳撰《逃虚阁诗馀》,黎简撰《药烟阁词钞》,黄丹书撰《胡桃斋诗馀》,峻爽豪迈,与江左颓靡之风迥异。嘉庆、道光之际,词家尤伙,如吴荣光、梁信芳、黄位清、梁廷楠、桂文耀等词人的词作均传诵于世。陈澧撰《忆江南馆词》,粹雅清高,备受推崇。张维屏撰《听松庐词钞》,秀隽不凡。谭莹撰《辛夷花馆词》,激昂豪迈。吴兰修撰《桐花阁词钞》,清空婉约。咸丰年间,被尊为“粤东三家”的叶衍兰、沈世良和汪瑔,目睹外敌入侵,朝政腐败,颇多感伤时事之作。他们分别撰有《秋梦庵词钞》,《楞华室词》和《随山馆词》等。

近代岭南重要的诗词代表为倡导“诗界革命”的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黄节、廖仲恺、苏曼殊、朱执信等,他们融会贯通中西思想文化,运用诗词寄托情怀,介入世事。展现了岭南文学直面人生与参预现实的态姿。同样,经历过漫长的磨砺与淘洗后的近代岭南散文,亦回应着政治文化的丰富与新变,得风气之先。

中国海洋小说,最早可遡自《山海经》、《列子》、《神异经》、《博物志》、《搜神记》等。如《海内北经》之“陵渔人面手足鱼身”。《大荒东经》之“东海之渚者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列子》“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神异经》“西海之外,有鹄国焉。男女皆长十寸。为人自然有礼,好经纶跪拜。其人皆寿三百岁。”上述海洋神话、仙话,表现了人类不自觉的艺术创造力,是后世小说多源共生的重要源头。

岭南海洋小说流传较早的主要有明代冯梦龙的《情史·鬼国母》,与署名“庾岭劳人”之《蜃楼志》等。前者,叙述了建康巨商扬二郎,数贩南海。累资千万。后遇风暴,没于海中,与鬼国之奇遇。两年后,其家人为之招魂,“数年始复本形”之事。《蜃楼志》又名《蜃楼志传倚》,作者署名“庾岭劳人”。共24回,现存嘉庆九年(1804)刻本。故事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广州十三行富商苏万魁与其子苏吉士、粤海关监督赫广大、土匪头子摩剌、苏吉士的业师李匠山、义士姚广武等人之间的矛盾和争斗。这是一部讽刺清廷腐朽之作。尽管明朝并未出现粤海关和十三行,仅有广东市舶司与三十六行,故事却以粤海关为人物活动背景,具有浓郁的粤地域色彩。

粤近代海洋題材的小說,主要反映西方文明與傳統文化的交融、碰撞,粵民海外、埠外的移徙和经商之道等。黄小配的《廿载繁华梦》,以广东海关库书周庸佑从发迹到败逃的二十年为题材,是一部描写真人真事之作。王韬的《淞隐漫录》,反映的是上海开埠之后,粤人赴沪经商的题材。粤民到上海,在清前期就不乏其人。乾隆中周硕勋主修的《潮州府志》曰:“妇女妆束,以航海往来苏松间,相仿者多”。随着清代经济发展和粤人经商的敏感,在上海开埠之后,粵人意识到它是“南北仕商往来孔道,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遂热衷于到上海做买卖,及至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沪上粤人激增。《淞隐漫录》是粤人在沪寄居经商的故事。写跟随姑母生活的孤兒蓟素秋,其姑母是粤商的妾,粵商安家在上海,经常到汉口买茶,及至“赭寇南下”(指太平军到江南),粤商又携带他们返回广东。

广东沿海居民,富有冒险精神,在清代,国内至各省,海外往南洋、美洲,多从事商业和做工,像潮州“舶艚船,则运达各省,虽盗贼、风波不惧也”。廣東佛山近代著名小說家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與《劫餘灰》,即是描寫反美華工禁約條約時期之外勞題材,實際上是華工被“買豬仔”運到美國做苦工的悲慘經歷。海運途中,他們遭受到各種非人的待遇。作品批判現實主義的力度較強。同類題材的作品亦如黃小配的《宦海潮》等。 psRJ7l2wgJfh4Ng20A38lQ4nF6xU0u+TLqANeqE8D5AL5/+DdrYtjrYuEpdgfk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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