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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路与门

山,通常给人的感觉是:在大地上直竖起来,高大挺拔,直插云霄,尽情地展示它的雄壮;山上草木郁郁葱葱,空气清新宜人,许多小动物快乐地享受着本属于它们的绿色,泉水淙淙流过,像梵婀玲上奏着的夜曲一样悦耳,为山自然地披上一层生机与活力。山是伟岸、美丽、充满生机之地,以至于千百年来,许多文人雅士流连忘返。

然而,从贵州的六盘水往西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放眼望去简直就是山的海洋、峰的丛林。这里再也辨不出单个的山,更别指望弄清山的数量,只见群山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相互拥挤,各不相让,在相互的碰撞之下,有的夺路而去,直插云霄,有的委曲求全,悄无声息,盘踞在大山脚下的一些小山也在无望地撕扯着,不甘成为伟岸雄壮的配角,用攀附的形式尽力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在这样的天地里,好像没有了空间的存在,所有的空间都被大大小小的山峰占有了,谁也没有大度之心和施舍之意,只有争夺;只有那些酷似通往地狱的万丈深渊,还显示着空间的存在,它好像永远张着自己的血盆大口,时刻等待着食物的到来,连力度无限的山峰之王也缩紧了身子,尽量避免成为它的美餐。

在浓雾笼罩下,整个峰林死一般的寂静,毫无生机和活力,没有郁郁葱葱的草木,没有丁零零的泉水,更看不到逍遥自在的小动物,有的只是光秃的山林,它们通体裸露,呈蜡黄色,间或夹杂一些暗红色的山石,呈现出满目的苍凉和死寂。这里的山林酷似死亡了几千年,谁也说不清它们是何时死亡的,谁也道不明它们何时还能复活,时间由此停滞下来,时空的虚无,留给世间更多的是绝望,是等待,等待绝望中的希望。

图一 石门坎的高山深壑

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就在这样的天地里行驶着,汽车属于上世纪 90 年代的那种,俗称“烂轿子”,汽车的外形又大又笨,行驶起来像一头负重的笨牛,虽使出了不少力气,但爬行速度犹如蜗牛一般。前面车头上蒙着一个半米见方、皮垫子一样的东西,在我的记忆里,好像 90 年代以前很多汽车都有这种东西,至今也搞不清它的功用,可能是时代的印迹,也可能是汽车上了年纪,特意戴上一个“口罩”,避免“感冒”。汽车的本色是白色,但每天穿行于灰尘中,汽车已经被灰尘涂上了它的颜色,好似草丛当中的飞虫,虽没有特意的隐藏,若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这样,汽车反而与山中的颜色保持了自然的一致,体现出应有的和谐。

若不乘车处在行驶中,你根本发现不了路的存在,它像蛇一样紧紧地缠在山的身上,利用山与山相连的部分自然地延伸。这是一条柏油路,由于有些年月,再加上时而滚落的碎石,柏油路的黑色已经有些模糊,并出现了许多斑纹,由于路基是铺在山梁上,坚硬无比的山体使路面很少有下陷,所以路还算平坦;路面有两辆车多一点的宽度,上面到处是手指头大小的石子,夹在车轮与地面之间,车子加速或启动时,总是打滑。

汽车本身制作工艺落后,又有些年头,这些都清楚无误地体现在车两边的玻璃上,车窗玻璃有的已经“痉挛”,可能是遭受撞击的力量还没有超出它的极限,里面形成了许多雪花般的晶体图案,颇有些诱人;有的窗子已经没有了玻璃,成了一个风洞,大量的雾气和灰尘由此而入,使车内也毫无清洁可言;有的窗子玻璃已不完整,残余部分张牙舞爪的,也梦想着脱离车窗窗槽的桎梏,早一日奔向自由,每当车子加油或下坡时,它总是在玻璃槽里上下左右地跳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犹如响亮的小鞭炮。

汽车内有四十个左右的座位,发动机在司机的旁边,上面盖着一个铁皮盖子,形状像“穆斯林的墓”,每一次加油都震动铁皮发出刺耳的声响,让人心里发紧。我的位置在最前排右边,也就是副驾驶的位置,作为一个来自平原地带的人来说,对山总是好奇的,所以选坐前排,确是为着欣赏山里风景的。可事实情况并非如此,这里的路好像只有两部分——上下坡和拐弯,这样的特征只有坐在车上才能真切地体会,坡度之大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总是担心因坡度过大车子会倒翻下去,司机在爬坡中不停地换挡,不停地刹车,以至于路上出现了特有的奇观——“加水站”,所谓“加水站”并不是什么场所,只是一两个人和一些装满水的大壶而已,走不多远就能看到。汽车频繁的刹车所产生的热量,如果不加以冷却足以造成刹车失灵,其后果不堪设想,许许多多的“加水站”,我想肯定不是建立在什么科学基础上的防备之物,而是无数惨剧使然。在山顶处,往下看便觉得头晕,再加上浓密的大雾,能见度只有两米左右,为了赚钱而拥有“大心脏”的司机,却依然全速前进,对面的汽车不时呼啸而过,每一次我都能清晰地听到我的心跳声,手脚下意识地比划着,好像这样能替司机加上操作的保险。此时此刻,我再无看风景的兴致,时间在心的不断紧缩中流失,一刻也不敢入睡,甚至不敢合眼,好像能为避险赢得宝贵的时间。羞于自己的怯懦,回头看了一下车里的乘客,也都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盯住汽车行驶的方向,毫无睡意,“相人莫过于眸子”,从他们的眼睛里,我读出的是和我一样的惊恐。

图二 乌蒙山巅之路

汽车就像是一个会围着山旋转的陀螺,一会儿旋到山顶,淹没在云雾中,一会儿又旋到山脚,沉在大山的阴影里,汽车在凶恶山林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它的深处。时空好像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丈量刻度,因为没有人能说清汽车什么时候能到达什么地方,300 公里的路程,也弄不清是直线距离,还是“旋完”所有应旋之路的实际路程。汽车经过一天的行驶,到达了威宁县城,人群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顿时热闹起来,好像一下子从地狱又回到了人世间。由于突然的放松,我浑身酸疼地瘫倒在座位上,庆幸安全地走完了最凶险的一段路程。

车又走在了路上,再次上路,虽没有前面的凶险,但走起来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最起码有了观光的心情和机会。放眼望去依然是崇山峻岭、重峦叠嶂,汽车照样在上下旋转中走进时空的深处。在我昏昏欲睡中“烂轿子”又旋完了第二段路。

到了中水镇,路的狭小再也容不得“烂轿子”的身躯,车上的乘客也已所剩无几,下车后瞬间不见了踪影,只有我要换乘微型面包车继续前行。这里离我的目的地只有 40 公里了,然而,每天只有一辆微型车驶入,若错过了时间或客人太少,就只好等着碰第二天的运气,幸运的是,居然凑成了一车人,我得以继续走在路上。这里的路像是绕在悬崖中间的一条白飘带,弯弯曲曲、时有时无,顺着山势有时翻滚,有时打折,与其把它说成路,倒不如把它看成走出来的脚印集合,因为它没有经过特别的修饰,宽窄不一,高低不等,时上时下,蜿蜒曲折,拧紧了“身子”的地方,就像打滚的麻花,车子走在不同曲面的路上,总会颠起很高,乘车人的心随着司机油门的松紧而松紧,表现出没有指挥的一致性。每当我心神紧张地左右环顾时,司机就说:“不要往两边看,要看这路你就没法走了!”在大面积的滑坡点,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让人不寒而栗,路窄得还没有车子宽,我执拗地坚持下车,这让司机十分心烦,就这样走走停停、上上下下,40 公里的路程走了将近 4 个小时,等到一扇石门在面前岿然而立时,终于到达了我的目的地——石门坎。

图三 笔者在石门坎上

路,预示着通达,而实际上隐藏着距离和阻隔,因为平坦的旷野是不需要路的,之所以对路如此刻画,是为了最好地诠释石门坎身处的位置。石门坎,地处乌蒙深处,山高路险,浓雾终日不散,从自然生态的角度看属于边远洪荒之地,自然条件十分恶劣,有“凉山”、“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云的那一边”、“未知的中国”等称呼。这个小山村也确实沉寂了数千年,外面的人几乎没有进去过,里面的人也几乎没有出来过,时间的车轮到了 21 世纪的今天,威宁县城百分之九十的人没有到过石门坎,要知道威宁县城可是石门坎的管辖地,这足以说明其令人生畏的自然相貌。

在三百五十万分之一的贵州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石门坎,而只看到它所属的威宁县犹如一个拳头,直插入云南境内,成为一块飞地。从威宁县地图上看,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根本看不出群山峻岭的阻隔,更感受不到一路上带给人的惊悚,因为地图是掏空了血肉的躯干。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看出石门坎是位于贵州西北部,距离威宁县城 147 公里,与云南的昭通相距 70 公里,威宁的中水镇是进出石门坎的门户,相距 40 公里。

就是在这样一个地处偏远、地形封闭、气候恶劣的卯岭南,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它的历史,英国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塞缪尔·柏格理会同他的同事,在20 世纪前半叶唱出了云贵高原上文化的最强音,铸造了令人惊叹的成就,石门坎因此而倔强挺立。在短短的 20 年时间里,在苗族人“三零”(政治、经济、文化权利皆为零)平台上,竟然培养出了两名苗族博士、三十多位大学生、数千名的初等知识分子,创制苗文,首开三语教学、男女同校之先河,创办“五大社会机构”,等等,使一个洪荒之地一下子成为“西南边疆最高文化区”,石门坎由此得以名扬天下,在海外寄信只要写上“中国石门坎”就能收到。石门坎变化之景象,正像柏格理墓志铭中所说:“一片荒芜,极端经营,竟至崇墉栉比,差别有天地。”

本研究就是以这样的时空为背景,以作为“小世界”的石门坎为场域,来考察语文身份的确立。 nLPR8/9ToaYTJoKMDrYF/14RpKL+tmm1lw/YC0a8lcTyVhh94MUp9Q8I0y7rr+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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