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美学作为纯理论性的、思辨抽象的学科与人类学固有的实例性、时空性在学理上存在着互补的必要。西方现代美学选择了与古典美学相反的学术路径,批判并放弃了从理性、概念出发演绎出庞大的抽象理论体系的经典学术模式,追寻对有关艺术和审美的具体问题的解释,这为人类学介入艺术及审美领域提供了学术契机。人类学研究方法侧重分析文化的基本运作机制、制度与传统,通过实证研究而加以归纳。从学理上看,美学和人类学之间本来就存在着自然的相互联系,人类学的学科开放性为美学的人类学转向展现了足够的现实空间,美学的思辨则为人类学的感性材料之升华提供了宝贵的理性导引。因此,从学术发展潜在的必然趋势所产生的推动力量上看,由美学和人类学所结合而成的审美人类学的诞生就成为一种历史必然。
受20世纪60年代及其以后人类学中那股强大的阐释学倾向的影响,存在主义和阐述学以文学而非语言成为社会与文化的模型。文学作为主体逐渐取代了传统的语言学至少是在哲学表达和阐释上的地位,而文学与美学中所展现的人存在状态逐渐成为一种主体的存在方式。虽然阐释学和现象学源于不同的哲学传统,但却在后现代人类学那里趋于一致。在阐释学与人类学中关于表征的争论之间存在明显的关联,它们都坚持应该葆有人类学知识的应有地位。与此相反的是,各种后现代思潮以碎片化和无序化的姿态采取了与上述倾向相反的立场,并赋予了个体行为以逻辑上的首要地位。上述两种立场延续了传统的在整体与部分之间那种并不合理的对立,无论是称之为结构与能动者、社会与个体还是历史与个人传记。在人类试图超越现代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的时代氛围下,力求借助找到关键的个体的私人叙述进而讲述具有概括的故事的同时,必须尊重人类学对集体事实一贯尊重的学科品性。任何从事过人类学田野工作的人都会认识到:个体既没有言说文化的真相,也没能完全游离于文化之外,也就是说个体的人与集体的类既没有直接的转述也没有完全的分裂。因此,人类学家的这种学科意识和人类学的这种学科品格提供给文艺理论与美学理论的启示必然是:将思考的注意力集中于集体性的感知与个体感觉之间的共有寓意,探索这共同纽带的人类学和美学的表达之妙。
作为一门在人类学和美学综合作用下形成的交叉学科,审美人类学的成长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人类学和美学新思维的形成史。审美人类学在考据求实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展开理论思考,将微观的现象描述与宏观的规律把握融于一体,合乎情理地解读真切的现实状况,参悟人类文化和现实。例如,文学中的生态批评观与美学中的生态美学思想尽管在文学家的观念和作品、美学家的意识里早已存在,但其真正浮出水面成为重要的文学批评理论和美学理论却是随着人对自身生存现实环境、思想状态的反思而产生的。将人作为生态环境中普通的生命,静思反观其他生物的生存状态及其与人的相互关系的这种与人类学视角相通的思维,却是实现生态文学观与生态美学观的最关键一步。这有助于文学理论与美学理论贴近文学与美学中所叙述折射的现实,使我们的理解和阐释能够真正从人的存在出发,以本质直观的方式看待文学、艺术与美,真正走近文学,走进美学,思考人的各种新的现实问题。
人类学的最大特征在于它是作为人类理解最遥远偏僻的文化的方法而形成发展起来的,在人类学的发展过程中,摩尔根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美国学者埃尔曼·R·瑟维斯在其《人类学百年争论》一书中摩尔根的工作进行了高度的评价——“摩尔根首次将民族学田野调查和未开化的原始民族的历史资料与有助于理解人类社会一切的智力训练和目标相结合起来——这是一种独特的民族学的智力混合。” 在现代性乃至后现代弥漫全球的背景下,遥远偏僻的文化形态往往保存了更多更纯粹的人类原初的精神状况,因此也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关注。而在对文化与社会结构倾注关注的这一环节上,人类学与美学是相通的。审美人类学是一种跨学科的研究,传统美学长于演绎分析,人类学长于实证材料,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可以实现一种学理上的互补。格罗塞说过:“没有理论的事实是迷糊的,没有事实的理论是空洞的。” 实际上,现在的人类学研究已经不再像其早期的研究那样,只是偏于物质性的考证,当代的人类学者已经充分意识到,“人类学并不等于盲目搜集奇风异俗,而是为了文化的自我反省,为了培养‘文化的富饶性”’ ,即人类学要更为关注人类的精神现象和审美现象。审美人类学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比较分析不同民族(种族)的审美传统、审美习惯和特点。在审美人类学的研究视线中,人类学的调查实证材料会变成研究的出发点,成为发现问题、总结规律的线索。而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所带来的交通的便利和调查手段的先进,人类学所掌握或破译的材料会越来越多,审美人类学的研究就能在此基础上发现更多的超出狭隘的地域和本民族视野的、为不同民族所共有的或者是为某一民族所特有的审美规律。在当代社会,“世界的差异性既不能再用探险时代的眼光去发现,也不能用殖民主义及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目光去拯救了。……在一个明显均质化和充满怀疑的时代,文化的多样性必须受到尊敬和肯定,并必须成为具有实践意义的价值。” 于是,人类学的材料就具有了丰富的美学内涵,美学研究的学术资源也随之拓宽,理论发展就具备了更为旺盛的活力。而且,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审美人类学的研究立场可以为文明冲突中的民族审美经验的建立提供更多的佐证。
人类学跨文化的比较观是人类学的一个重要方法。在实证调查资料的基础上,对审美现象、审美文化活动进行跨文化的比较分析是非常有必要的。只有借助“异文化”才能反观自身文化的真实形态,民族文化的个性也只有比较当中才能显现出来的。理解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审美文化,需要跳出自身所处的文化场域,通过不同审美文化之间的相互比照,才更容易获得较为全面的认识。这就需要突破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典籍文化与民间口传文化、主流文化与边缘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截然对立的思维模式,将之作为彼此沟通而且相互渗透的整体,在动态转换中比较分析,揭示审美文化产生差异性的规律。具体而言,中国56个民族,由于地域上的差异,带来了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异。研究者通过考察某一时期不同民族、不同社区内部的结构和生活、制度,比较分析他们在审美旨趣、审美制度及审美现象上的区别和联系以及审美形式在各种文化中指代的相关意义,找出其审美文化的共同点和差异点。另外,时间和代际上的更替也会带来文化差距,从而带来人们的审美习俗、审美心理及审美制度的差异。因此,还需要对不同时期的审美文化进行历时比较研究。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揭示涉及审美偏好与社会文化环境关联方式的跨文化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