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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

张怡贤

翻开天津南开中学老三届文集《感念南开》,讲述尘封四十年的往事,伴随着那少年生命交响曲的最末一个乐章的余音,跨过祖国辽阔的东三省,在美丽富饶的三江平原上萌发着一曲又一曲如歌的旋律、无词的歌,因为没有再好的语言可以描述边疆的春夏秋冬,黑土地的广阔胸襟和大自然的魅力,脑海里只有一幕幕的场景再现,犹如夜曲,流淌着四十年前的梦幻……

神奇的白夜

1969 年夏,我来到二师十六团,该团坐落在佳木斯与鹤岗之间的新华地区。早在 20 世纪 50 年代,原松江省的千名荣誉军人云集鹤立镇,创建了北大荒第二座荣军农场。农场坐落在鹤立镇北的伏尔基河畔,故以河命名,叫“伏尔基河荣军农场”,这就是十六团的前身。我所去的副业连也正式编制为工业五连,并开始建造一座 512 平方米的综合生产厂房,战士们日夜奋战,挖地基,打夯,拉砖,一片繁忙景象。

本文作者与天津南开校友、战友韩承慧在十六团原招待所前合影

一天傍晚,连长通知我们四班到鹤立镇去拉砖,这是我首次跟车。运输工具是一辆“28 型拖车”,实际是一种多功能拖拉机,车楼只有驾驶员的座位,车楼后下方有一个三角形铸铁支撑架,通过挂钩与拖车或者不同型号的耕种犁具连接。司机叫赵尔亮,他教给我们上车时三步要领:一只脚先蹬住车轮的轴,另一只脚蹬住轮胎,再倒出第一只脚做侧翻动作就跨过车帮进到车厢。车厢底板是铁皮的,坐在上面凉冰冰的,只好蹲在车楼后面。伴随着柴油机“嘟嘟嘟”的发动声,车子出发了。才上路就觉得五脏六腑几乎被颠出来了。双手紧紧捂住前胸,不能放松一点,最后干脆坐在了铁板上任其颠簸。那种“四体无主”的滋味至今还记忆犹新。

一路上经过了大片的荒草甸子,过了铁道渐渐地出现了一排排高一米左右用草帘子搭成的人字形棚架,下面整齐地排列着几行脱好的土坯,周围的土地被整整齐齐挖出了层次分明的横截面,这就是砖坯场了。在离砖坯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约两层楼高的红砖建筑,烟囱高高矗立,上面还有一个个平面小盖口,这是添煤的灶眼儿。四周是间隔相等拱形的门,光着脊梁的壮汉正用独轮车往外运那红红的新砖,拱门口冒出干热的土气,这就是砖窑。

兵团时的本文作者

开始装车了,赵司机用砖卡子,一只手就可夹住四块砖。我们也使劲用双手夹住四块砖,平放在车上。车上的人再将砖按四个横四个竖码放成一层,再一层,直装满整三层。人坐在上面高高的,虽不像来时那样颠簸了,但又有稍动即落的感觉。天色已黑,晚风渐渐变凉。车行至铁道拐弯处,突然升起了一颗绿色的圆点,“啊,信号弹!”像战斗片里夜袭的镜头,顿时大家的心都紧缩起来,几个人下意识地靠在一起,静得能听见喘气的声音。瞬间,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又升起了一颗绿色信号弹。大家屏住了呼吸,不知所措。因为来时就听说在铁道附近常有国际特务出现,警惕性备战意识极为强烈。车子还在行进,看来司机有把握,只是我们捏着一把汗。

大约夜里十一点半卸完了砖,回到食堂吃夜班饭。洗手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好痛呀!”伸出双手,只见十指磨出鲜红的血丝,沾水时像针扎一样疼痛难忍。十指连心,一下子联想到《红岩》里江姐受刑被钉竹签时仍守口如瓶情形,为之意志坚强而由衷赞叹。还好,食堂的值班炊事员扈克敏给我们做了可口的土豆炒辣椒,外加小馇子粥,大家吃得热乎乎的又上车了。

车开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司机由于连夜驾驶,眼睛实在睁不开了,停车休息。我们坐在拖车上眼睛盯着漆黑的夜幕。远处传来列车通过钢轨的震动声。没有一个人吱声,竭力让荒野觉察不到我们的存在。

时间刚好午夜两点,神奇的景色出现了:天渐渐亮了起来,不像是日出,一种淡黄色的光源像是舞台的灯光从天幕打到地上,树木、房屋、路上的草,还有车辙被笼罩在一片黄昏般的朦胧中,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似在梦中,但又实实在在清醒着,吃惊地环视周围的一切——白夜!真的享受了这一神奇的自然景观,我兴奋了。在自然课上,老师讲过白夜是高纬度地区的“明亮的夜晚”,是太阳处于地平线以下,“夜空仍然明亮”的现象。它是大气对阳光的折射和散射作用的结果。“晨昏朦影”,又叫“曙暮光”,北半球发生在夏至日前后,可以由南、北极点外延至南、北纬 48°的地带。鹤立镇正是在这个纬度上。眼前的一切显现出无限的神秘和圣洁,似海市蜃楼,似梦中仙境。美哉!我们忘记了前半夜的恐惧与劳累,一会儿就装满了一车砖,司机也精神起来,抄近道儿往回返。谁也没料到,这条路经过的一条小溪不知什么时候涨满了水,车子使了好大劲还是冲不过去,眼看有熄火的危险。无奈,司机只好让我们下车,减轻车载,仍然无济于事。不得不把新砖往车轮下垫,车子终于冲过了河沟,我们蹚着冰凉的溪水重新爬上车。

1970 年 10 月,二师十六团工业五连欢送扈桂兰连长去三十六连(右八)合影二排右五为本文作者

经过了两个月的艰苦奋战,一座座厂房平地而起,十六团工业五连一个包括多种生产经营的综合工厂诞生在美丽的伏尔基河畔。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渗透着当年兵团战士的血和汗,像白夜的光折射着我们的乐观和纯洁的心灵。

聆听狼的合唱

年底要清产核资,连里派我和转业军人老冯到山上的养蜂点查点物资,来回要整整一天的时间。

那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灰蒙蒙的。即使零下 30 摄氏度,我们仍然坐的是那辆 28 型拖车。老冯在车上铺了一块木板,我们坐在驾驶室后面希望能挡一点风。车开得很快,远处的山峰层叠起伏,灰蒙蒙的与云交织在一起。进山后,空气明显的稀薄起来。天上飘起了小雪花,感到温度在下降。我穿着小棉袄、大棉袄,外套军大衣,腿上穿着娘给缝好的狐狸皮的丝棉裤加军棉裤,仍然觉得寒气逼人,一种僵死的感觉。天空变成暗昏色,轻柔的雪花变成白而硬的颗粒,那是低温凝固后带着重力加速度向你逼近的寒冰啊!车子转弯时,两侧被雪覆盖的崇山峻岭擦肩而过,越往深处走越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还是老冯开口了:“我们下车跑一跑吧!”就这样,我们下车跑了一段路,活动了肢体,流通了血液,有了感觉,否则真的会僵死在车上。还好,中午时分车开到了山顶的养蜂点,主人是长期在山上生活具有养蜂经验的老职工。一间半木屋,半间堂屋是烧饭和放工具的,里屋则有火炕和一张木桌。没有看见电灯,也没有看见通向房间的电线杆,大约五十个蜂箱放在木屋后的山坡上。查完账,点清了蜂箱,吃过主人做的土豆丝、馇子粥,在房子后小解。此时,雪已停了,冬天的太阳照在群山峻岭上。极目远望,过去只有在诗画上见到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如今尽收眼底,这也是我至今为祖国骄傲的理由之一。时间不早了,我们告别了养蜂点,照原路下山。

由张怡贤创作、工业五连演出的单弦联唱《心相连》剧照

天色越来越暗,傍晚时分我们还没有出山。两侧的山渐渐向我们压过来,路越走越黑,我们依然坐在敞篷的车楼外面,任凭寒气缭绕,顾不得寒冷,精神高度集中注视前方的路。眨眼间,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在路中央慢慢地移动着。老冯比我的眼睛好使,他小声说,“坏了,像是黑瞎子。”在雪的衬托下,我看不清是什么,断定是一只超大的动物,疑似黑瞎子。一种不安全感立刻盘旋在我们周围。司机也有些沉不住气,回头向我们说了一句:“咱们冲过去!”车子继续向前行驶,那家伙慢悠悠地在路中间徘徊了有一会儿,距离也越来越近。这是一个村口,出现了麦垛,那个家伙转身拐进了下坡的小道儿。原来是一头大黄牛,三个人都大喘一口气。

本文作者与天津南开校友、战友王辉在十六团木材厂

蜿蜒的山路似乎平静了许多,雪后的山峦衬托着顺势生长的松林,山中点点灯火一闪一闪,把深山点缀的有些温馨。这时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心想,深山人家的婴儿还没睡呢?随着闪烁的灯火离我们远去,婴儿的啼哭声非但没有消失,而且从四面八方发出更加惨兮兮的啼嚎,此起彼伏。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狼的嚎叫声!心又紧缩起来。身边的老冯却若无其事地在打盹。我想,他是东北野战军的红小鬼呀。

“九一三”之夜

1971 年 9 月 13 日,熄灯号都吹过了,连部突然通知我们到食堂开会,全体老职工也都来了。接到团部命令,今夜要执行紧急任务。前面开会,后面的炊事班开始做饭。

本文作者近照

指导员和连长分别简短的布置了任务,今夜要把铁道线上所有的易燃物撤离到安全地带,我们十六团负责新华车站铁路两旁化肥的转移。

珍宝岛事件之后不久,我们经历过多次防空演习、急行军拉练,深夜出动,臂系白毛巾,对暗号,查户口,搜查特务,高度警惕外来侵略的发生。那时有个习惯,夜里每接到紧急任务,炊事班便以最快的速度为大家煮好面条。

我们匆忙吃过饭,集合后直奔新华站。平日这里是全团最热闹的地方。各连队的战友回家探亲都在这里依依惜别。当战友探亲返回时,也是在这里把家乡的温暖分享给迎接的人们。一盏碘钨灯镶挂在高高的电线杆上,照亮了整个车站和周围的路基。而那夜的车站没了灯光,只有贴近铁轨距离站台两端不远的蓝色指示灯还在微微的闪烁,铁路附近的路灯也全部关闭。依稀可见远处人影从铁道旁搬着重物移向公路边,无声地往返着。

队伍中开始传达命令:“一班三班从铁道搬化肥到公路,二班四班跟车装卸,不许讲话。”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地形,平时我们卸煤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团自己修的那段铁路支线转弯处的铁道边码放着一垛垛化肥。我们要将这些化肥连夜全部转移到远离铁路的连队。男生一人夹起一袋,女生两人抬一袋。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得见牛皮纸袋上面“硝酸铵”的字样,这无疑是易燃品。不知是由于九月的夜风寒冷,还是黑暗中的沉寂无声,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牙齿也不自觉地上下磕碰。人们尽量屏住呼吸,来回搬运,头上开始出汗。公路上,运输连的大解放、南京嘎斯全部出动,车上车下,除了重载时发出的脚步声,只听得见牛皮纸袋在车板上摩擦的声音,还有男生们呼呼喘气的声音,就连汽车发动时的振频也压得很低很短。月光下,当我们毫无遮挡地看见两条铁轨安静地伸向远方时,我们列队而归了,我们想到的仍然是战争。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大约两周,一天晚上熄灯号吹过,我都躺下了,忽然听到上海战友沈敏华悄悄对我说:“林彪摔死了!”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转天早上,我们工业五连接到团部通知:封闭学习。团里派来工作组,宣布由于我们提前知道了“9·13”事件,团党委决定就在我们连进行试点学习。这时我们才知道,之前的反常状态,尤其“9·13”之夜的紧急行动就是这一事件的连锁反应。每天吃过早饭,就在食堂里的长板凳就座。中午吃饭,下午继续学习,传达文件,晚上讨论。一周下来,我们的身体得到了休息,每个人的脸舒展不少,手都细了许多。

张怡贤简介: 天津知青,1969 年 6 月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六团工业五连,担任文化宣传文艺创作等工作。在连长扈桂兰和指导员王久贤的热情支持与鼓励下,创作的歌曲《水利战歌》《师徒把好质量关》《咱团冰棍下连来》、表演剧《理想与皮匠》、单弦联唱《心相连》等荣获兵团文艺会演多个奖项。1975 年回到天津后,先后攻读大学英语和硕士研究生学历,后就职于外企 NUTREXPA公司。并在恩师指导下,重圆音乐之梦,钢琴社会考级八级。退休后跟随孙海麟、周鸿飞等校友致力于母校——周恩来、温家宝总理曾经就读的天津南开中学校史校志的编撰工作。 JcZ2kjBG85h3yi8uOiJ088FRwXdVw6/Xg7wQPMkKUJb51C2nKT+3O+ansO/Cq7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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